上一任隐官的叛逃,两个剑仙的跟随,尤其是左右的身受重创,如今剑气长城的士气低落,是瞎子都能瞧见的事实,一旦再有意外,无疑是火上浇油。
陈平安放下那本册子,笑道:“一个个看我干什么,堂堂隐官大人,亲自跑腿喊话,像话吗?我丢脸,不算什么,丢了诸位的脸,我良心不安。对不对,顾兄?这是不是一句公道话?”
顾见龙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敛笑意,又道:“你们大概暂时还不知道‘隐官一脉’这四个字的分量,在剑气长城,就是这四个字,可定人生死,不用讲道理!”
陈平安接着说道:“心中怀疑,没关系,大可以拭目以待,我反正是不怕拿一个剑仙的脑袋来证明此事真假的。至于你们,担心这些做什么?天塌下来,只说我们隐官一脉十二人,自然谁是隐官谁来扛。”
陈平安拿起最新的一本空白账本,是紧随丁本之后的戊本。
戊本,记载前三场战事,蛮荒天下的攻城策略,兵力分布,蛮荒天下的六十座小战场,兵力调度的转换速度,攻城风格是始终稳重,还是经常灵巧变通,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记录在册。故而这本册子,定然极厚极重,并且内容会随时添补,越来越多。
己本,撰写隐官一脉十二个剑修的所有功过得失,一五一十,都会写在这本册子上。
这是一本功劳簿,也是一部问心书。
撰写人,只有一人,自然是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但是能够翻阅之人,也只有陈平安。
庚本,记录剑气长城所有战死或是本命飞剑毁掉的剑修名字。
这一本,注定也不会薄。
邓凉问道:“先前两场战事中战死且没了飞剑的剑修,我们是不是也要立即记录下来?”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不用。以后再补上。这一本,只能是我们得闲的时候,再来撰写。”
活人,永远比死人更重要。
这就是战争。
邓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并且偷偷松了口气。
若是陈平安在这个问题上回答错了,那么邓凉在内所有剑修,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立即就会涣散。
这些人个个都极聪明,陈平安无论是新一任隐官大人,还是顶着文圣一脉闭关弟子身份的二掌柜,如果在这座小天地,无法处处压制他们,并且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么别的不谈,只说那部己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如今刚刚有个雏形的隐官一脉,更是个弊大于利的摆设。
因为此处小天地,唯有修心最强者,道理才能服众。
剑气长城自古就有一个看似十分滑稽实则极其残酷的说法。下五境剑修,也会念叨的一句话:“我比宗垣厉害。”
要知道那个老剑仙,是继龙君、观照之后,与陈清都并肩作战年月最久的一个,地位最高的一个,被誉为最有希望打破飞升境剑修“天大瓶颈”的那个存在。
在那场妖族大军覆满城头的惨烈战事当中,正是他一人仗剑,连斩两只飞升境大妖,再与陈清都联手,才打退了蛮荒天下。
按照战功,宗垣当然可以刻字,并且还是两个字,只是死了,就无法在剑气长城之上连刻两个字。
一个死了的老剑仙,大剑仙,既然连剑都已经无法祭出,能有多厉害?半点不厉害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书。
庚,更也,秋收而待来春。
是一个原本寓意美好却天大的奢望了。
陈平安继续说那辛本、壬本和最后的癸本。
辛本,统计蛮荒天下的战损。
壬本,对剑坊、衣坊、丹坊在内所有剑气长城的家底,进行计算,还需要重点对接负责剑气长城商贸一事的纳兰家族和晏家。
一场战争,除了双方兵力的损耗,打的更是无形的底蕴,神仙钱和天材地宝。
癸本,当下的每一个战场,隐官一脉十二人,都可以对下一场攻守战的评估、推衍、猜测,各抒己见,只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随时写在纸上,交由郭竹酒,再送给陈平安汇总。
陈平安放好所有书册,说道:“说完了第三第二件事,接下来就该说第一件事了。林君璧的职责划分,在先前并无问题,只是既然目前形势有变,那我们就做一些变更改动,这也是未来我们隐官一脉的一个最关键宗旨,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战那样以不变应万变,必须随时随地做出变化,而且每一个变化,都务必是我们隐官一脉群策群力的最好结果。我们十二人的每一次飞剑传信,都要为剑气长城出剑的剑修,占到便宜!”
陈平安最后精准圈画、切割,界定了十二人的详细职责,并告诫每一个剑修在职责之外,都必须盯住整个战局的走势,绝对不能只盯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如此苛求十二人,就会很容易造成一个个小范围的得利,却导致己方大规模的战场折损,在隐官一脉,就会是一笔看似莫名其妙实则难辞其咎的糊涂账,更大的代价,则是己方成百上千剑修完全没有必要的战死。
“豪杰斫贼,就在笔下。”
陈平安最后展颜一笑,弯腰拿起玉竹折扇,打开后笑眯眯道:“那就有请诸位,与我一起算计蛮荒天下。挣钱算什么本事?要挣就挣那一颗颗的大妖头颅!”
林君璧直到这一刻,才算对陈平安真正心悦诚服。
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义上的先生。
一脉相承,事功至极!
陈平安合拢折扇,笑望向庞元济,直呼其名道:“庞元济,记得在乙本正册上,写下‘萧愻,小名正韵,飞升境瓶颈剑修,本命飞剑不详’这些文字,千万别记在甲本正册上了。关于此人的本命飞剑,你庞元济如果有线索,当然可以在书中补上,仅供参考,我这就可以在己本上,为你记一功。”
庞元济脸色惨白,点头无言。
上一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姓萧名愻。这是一个许多剑气长城年轻剑修都早已忘记的名字,因为习惯了敬称她为隐官大人。
陈平安眯眼问道:“点了头,又不说话,恕我愚钝,猜不出庞元济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飞剑。”
庞元济摇头道:“不知。”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大战持久,那人暂时应该不会出手,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记起,功劳还是有的。”
两人这番对话,让剑仙米裕,以及原本个个置身事外的外乡剑修,人人头皮发麻,背脊生凉。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摇折扇,鬓角飞扬,道:“你们的姓名籍贯境界,我都已经知道。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们说一说自己的最大优缺点。这是小事,大家先忙各自的大事。我问起后,再以心声与我言语即可。希望诸位能够开诚布公,此事并非儿戏。”
林君璧有些疑惑。陈平安此举,绝对不是一个讨喜的举措。
只是林君璧很快了然于心。陈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了解隐官一脉所有成员的人心。
如果说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对峙,是最大的一座战场;隐官一脉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修,是仅次于前者的第二座;而隐官一脉内部十二人,就是第三座。而看似最小的这座战场人心起伏,任何一点道心涟漪,因为位不卑权更重的关系,又会极大波及前两座战场的走势。
陈平安作为隐官大人,当然可以凭借十二人此后行事的一点一滴,来判断众人性情优劣,但是如此一来,就太慢了,隐官一脉的诸多策略一慢,战场变阵就要跟着慢。可只要有此举措,无论十二人给出怎样的答案,都是一种佐证,锱铢必较的陈平安自然有自己更多的判断。
片刻之后,人人给出了答案,陈平安不动声色,并未直接记录在己本上,而是写在了一张纸上,夹在己本之中。
郁狷夫走来这边,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我能不能帮忙?”
无人转头望向这个中土神洲的豪阀女子,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只敢稍稍分心,去关注这场可大可小的问答。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郁狷夫也不拖泥带水,去了远处墙头僻静处坐着,形单影只,独自饮酒。
陈平安望向米裕,道:“米裕剑仙,劳烦你将这方圆三里,圈画出一座剑阵,作为禁地,再去抽调出一拨年轻剑修,境界低没关系,下五境都没事,三五人即可,只是负责通知所有过路剑修此处的新规矩。所有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剑仙概不例外。”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米裕剑仙,我们这里就数你境界最高,这个恶人,就只能你来当了。一旦有了冲突,你只管出剑便是,打不过,我亲自去与剑仙们讲道理。”
米裕心里稍稍好受一点,领命起身去做此事。
隐官一脉的规矩,不管以前是松散随意,还是严谨缜密,到了陈平安手上,只会更加不近人情。相信剑气长城很快就都会知道这一点。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放在桌上,并且摘下了那块“隐官”玉牌,放在折扇一旁,然后他开始撰写由他亲自负责的甲本正副两册,一连串名字,早就胸有成竹,故而落笔极快。
以天干命名,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册。
刚好十二本。
如今隐官一脉,也刚好是总计十二人。
陈平安希望大战落幕之后,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带走一本。
如果都还活着的话。
突然,玄参沉声道:“大剑仙岳青,目前出剑气力极大,只是影响到了剑阵整体,附近两个剑仙,只能被迫跟随,虽然小范围内剑仙配合,效果明显,但是周边数个地仙剑修与其余中五境剑修,出剑会慢上许多,使得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折损较多。”
很快就有其余两个剑修纷纷点头,分别说了一句“属实”“确实如此”。
陈平安瞥了眼画卷,继续埋头书写甲乙本,淡然道:“飞剑传信岳青。”
王忻水赶紧心意微动,驾驭一把传信飞剑,简明扼要解释了其中缘由,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剑仙布防图,飞剑转瞬即逝,去往大剑仙岳青那边。年轻剑修额头渗出汗水,初做此事终究是会提心吊胆。王忻水不过是龙门境,虽然是剑气长城大年份里的天才剑修之一,但是直接命令一个巅峰十人候补之列的大剑仙,好似教对方应该如何出剑,心情岂会轻松?
片刻之后,陈平安一边继续落笔一边抬起头,斜眼盯住那幅画卷,蓦然厉色道:“王忻水,再次飞剑传信岳青,别说道理,直接告诉岳青再不变剑,就让他滚出城头,离开城头之前,记得先去跟老大剑仙诉苦!”
王忻水战战兢兢第二次飞剑传信。
不但如此,陈平安好像想起一事,骂了一句娘,直接以自己那把飞剑,传信老大剑仙。
再让郭竹酒飞剑传信玉璞境剑仙吴承霈,询问他炼剑甘霖进展如何,然后对所有人说道:“这些事情,是你们的分内事,我不想提醒第二遍。”
片刻之后,不但大剑仙岳青那边收剑些许,这处禁地还来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客人。
应该是陈平安那把飞剑,让老大剑仙亲自下令,请来了一个防止类似事情发生的大人物,不然飞剑传信就需要传两次才能够达成目的。
老聋儿。
米裕自然不敢拦阻,就领着这位巅峰十人之列的远古存在,去往隐官大人那边谈事情。
未来到跟前就发现陈平安已经盯住自己与老聋儿的脚下。
米裕悚然。
陈平安视线上移,对那个老聋儿说道:“换一个,我信不过你。”
老聋儿停了脚步,挠挠头,竟是半点不恼,就那么立即转身离去,瞬间没了身影。
很快就换成了另外一人,正是那个女子大剑仙,陆芝。
陈平安说道:“陆芝,小心提防我们这一处剑修被大妖偷袭。死了任何一个,我都会拿你是问!”
陆芝点头,去往北方城头那边坐镇战场,言语直白:“不会给隐官大人任何问责的机会。”
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愿意附和陆芝半句的陈平安,很是心向往之。
陈平安放下笔,站起身绕过几案,蹲在画卷上,对众人道:“我更不放心你们,先盯着你们半个时辰,所以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机会,如果你们谁做不到我心中的预期,你们依旧是隐官一脉的剑修,但是必须将手头上那些需要动脑子的职责,转交给别人,别人做不到,那就我亲自来。我就不信了,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小撮人,竟然会比不上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别到了最后,隐官一脉除了陈平安,人人是闲人,我相信这种事情传出去,不会好听的。”
所有剑修都越发心弦紧绷起来,简直比置身于战场更加如临大敌。
米裕心情复杂。这个年轻人,真是可怕。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将十一人,一一点评过去,站起身,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道:“很好,诸位打脸的本事极好,原来我才是那个闲人。尤其是庞元济与林君璧、郭竹酒,在这半个时辰内,近乎没有瑕疵,害我只能吹毛求疵了。其余人等,也都在我预期之上,再接再厉。反正如某人所说,我这人脸皮极厚……”
不等陈平安说完,顾见龙一边盯着战局,一边火急火燎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说句公道话?”
陈平安微笑道:“滚。”
顾见龙感慨道:“隐官大人,真是大气!”
陈平安摆了摆手,说道:“在接下来一刻钟之内,找出二十个妖族地仙修士,我们在不妨碍大局走势的前提下,为剑仙前辈们送些唾手可得的战功。敌我双方的具体人选,你们一起谋划谋划,给出一份名单,确定无误后,就飞剑传信我方剑仙。在这期间,还有一事,你们谁会那类似拓碑术法,负责将己本之外,我手边汇总的这十一本册子,随时复刻出来,争取人手一册。此事不急便是了。”
曹衮笑道:“我会。”
陈平安便去把自己书案上的十一本书,搬到了曹衮桌上,然后蹲在旁边,以心声与曹衮说一些自己的心得。曹衮聚精会神,时不时点头,或是询问一二。
一个时辰过后。
那个与仰止一起坐在栏杆上的大妖黄鸾,笑道:“真想骂人啊。”
仰止心中更是震怒万分,她那两拨位于法宝洪流两翼的藩属攻城大军,往往是一阵剑光绕道,就会折损数个地仙修士,三番两次之后,损失极大。但这并不是最可恨的地方,真正让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在于剑气长城那些剑仙的出手,只是维持剑阵的间隙,一次次的“随手为之”!
而那些剑仙的出剑之精准、狠辣,简直就像是蛮荒天下这边有人通风报信了。
暂时依旧有罪在身的这只巅峰大妖仰止,原本已经可以去蛮荒天下截杀作乱剑仙,此时竟是再也坐不住,更没脸就这样离开战场,她站起身,眺望城头那边,怒不可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开始钓鱼了,仰止,不如你我联手?”
黄鸾伸手指向城头某处,是那陆芝所站之处,这个女子大剑仙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手持折扇的年轻人。
仰止望向陆芝那边。
若是她一人意气用事,擅自攻伐城头,有去无回,都有可能,可若是加上黄鸾,两人合力,应该无忧。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也绝对不至于被剑气长城那边阻断退路。
可是当她正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城头那边,陆芝身边的年轻人,好像刚好望向他们这边。
年轻人高高举起手,笑容灿烂,伸出一根中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