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剑修

陈平安笑道:“仗剑去国,离乡万里,了无牵挂,是很有剑仙气。”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道:“开工挣钱。”

齐狩祭出了七百三十二把跳珠飞剑,攒簇在墙根这边,自己就要重返墙头。陈平安突然低声说道:“若是所有的关键符箓,都换上黄玺或是更好的符纸,符阵加剑阵,了不得,到时候齐兄祭剑出城头,威力还不得比天大?”

齐狩停下脚步,好奇问道:“那得多少钱?”

陈平安想了想,望向北边,笑了起来,道:“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样的神仙钱。”

齐狩刚转身,就听那人说道:“五枚而已。”

齐狩转过头。

那人问道:“齐兄啊,咱俩一番交心言语,还不值个两枚谷雨钱?”

齐狩板着脸摇头沉声道:“不值。”

那人无奈道:“齐兄总是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齐狩跃上墙头,与程荃前辈道了一声谢。

宁府密室之内。

陈平安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自己体魄完整,毫发无损。

百思不得其解,陈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来到演武场,一路上天地寂然。

一直走到斩龙崖这边,不见白嬷嬷露面,仿佛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陈平安抬头望去,有人如开天幕,来到演武场。

陈平安心意微动,莫名其妙有些难熬,一处从未刻意开辟的气府,激荡不已,只是这种古怪感觉,转瞬即逝。

来到宁府之人,是老大剑仙分出的魂魄出窍而已。

陈平安抱拳道:“谢过老大剑仙出剑,再谢老大剑仙遮蔽天地。”

陈清都笑道:“出剑是真,但是何来遮蔽天地一说?”

陈平安更加疑惑。

陈清都说道:“万年以来,剑修无数,有了本命飞剑却不自知的,还真不常见。”

陈清都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点了点头,道:“置身其中,好一个笼中雀。”

陈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陈清都问道:“拘押敌手,在天地中,就够了?第二把本命飞剑呢?”

一瞬间,天地之间除了陈平安与陈清都,此外皆飞剑,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在我天地里,皆是笼中雀。

我不是剑修,谁是?

陈清都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飞剑,心意一动,根本不见任何剑光,所有飞剑直接隐匿于关键气府,最终凝聚合拢为一剑。

这种近乎完全无视光阴长河阻滞的飞剑往返,其实十分没道理。

这把本命飞剑,置身于另外一把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小天地当中,两者神通叠加,才能够拥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效果。

练气士机缘巧合之下炼化的本命物飞剑,终究是其他剑修遗物,与剑修自己的本命飞剑,有着形神之别,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经大炼,依旧属于半个身外物范畴,后者却是名副其实的性命攸关,拥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针、咳雷是恨剑山仿剑,无须多说,更多是配合符箓之法,被纯粹武夫陈平安用来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实打实的上古剑仙遗物,可哪怕被陈平安大炼之后,依旧无法施展神通,出剑之精妙,只能停滞在极快、坚韧、锋锐这个境界上,所谓的暴殄天物,不过如此。只是穷尽人力心力之后,依旧止步于此,陈平安这么多年也并不自怨自艾。

陈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玄妙神通,演武场上,这座笼罩陈平安本人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炼霜站在远处廊道那边,确定了心中猜测之后,扭过头,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实陈平安先前好似梦游一般,离开宁府密室,老嬷嬷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当时陈平安浑浑噩噩,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经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更不清楚这把飞剑已经现世,并且施展出本命神通,开始庇护主人,故而陈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嬷嬷瞧见了那位老人,惊讶程度不亚于自家姑爷终于养出了本命飞剑,她赶紧弯腰抱拳,向老大剑仙恭敬行礼,然后默默离去。去时路上,老妪抬手擦泪不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先向老大剑仙抱拳,再作揖致礼,却无言语。

尽在不言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登上那座斩龙崖,陈平安紧随其后。

陈清都边走边说道:“她最早有恩于人族,这本老黄历,我还记得住,记了万年之久。你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三座窍穴,虽然已经没了她那三缕剑气萦绕盘踞,但是那股气息,我最熟悉不过,毕竟我之剑术,正是得自于她的上一任主人,不过我除了担心这是幕后人的谋划之外,也有私心,我陈清都还人情,该怎么还,何时还,我自己说了算。所以假装看不见她那点暗示,既不亲自为你重建长生桥,也不会为你养出本命飞剑出半点力,为的就是还能有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陈平安的。她若不高兴,来剑气长城找我便是。”

陈清都坐在长椅上,面朝南方,可见剑气长城的墙头,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辈,多少远古神祇、蛮夷大妖,都是我的敌人,甚至是剑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会明白的。”

陈清都笑道:“很多年没有这么远看城头了。记得剑气长城刚刚建造起来的时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与龙君、观照两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万年。到底是做到了。”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来的,也不是任何人施舍给你的,是你自己争来的。”

陈平安起身抱拳说道:“还是要感谢老大剑仙的传道护道。”

陈清都说道:“真要这么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不过以一个好结果去看过程,处处善意,以一个糟糕结局回头看人生,处处恶意。”

陈平安笑道:“晚辈只是就事论事,挑好话说,许多怨气,没胆子与老大剑仙絮叨罢了。”

这是大实话,如果就事论事的话,倘若第一次在剑气长城,他就顺利重建了长生桥,更是成为一个剑仙坯子的剑修,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就不需要背着一把长气剑,去桐叶洲去找东海观道观,可能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老龙城厮杀,不会有那场境界不够只能修心来凑的书简湖问心局,不会有骸骨滩被京观城高承与贺小凉联袂布局的命悬一线,以及之后吃力还不讨好的力扛天劫。这诸多种种皆无,就会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风景了,至于是哪种人生,更好还是更坏,反正已经没有机会知晓。

还有剑气长城今天的这个困局,真要唠叨,陈平安能够跟老大剑仙掰扯好几天。

陈清都点点头,道:“你小子别的不说,长辈缘还是有一些的。”

陈平安小声问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时能够重新打开?战事一紧,我肯定要陪着宁姚他们一起离开城头厮杀。”

话只说一半。

还有一半,当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无法使用,会耽误我捡破烂挣良心钱啊,若是扛着大麻袋东奔西走,顾见龙之流,那还不得公道话一箩筐。

陈清都疑惑道:“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你不去问晏溟,问我做什么?”

陈平安一开始将信将疑,总觉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风格,能够被老大剑仙钦点,帮着自己偷渡倒悬山敬剑阁,怎么可能会使得一件装有剑仙画卷的咫尺物,出现如此大的纰漏?只是陈平安很快就心领神会,懂了,确实是芝麻般的小事,回头与财大气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陈清都不计较陈平安这点小算盘,估摸着这小子有借是否有还,就很难说了。

不过陈清都所谓的长辈缘不错,十分准确,对独子晏琢给予莫大期望的晏溟,于公于私,都不会吝啬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剑道造诣不高,但是开源挣钱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陈平安,会格外喜欢。这与岳青对这个年轻外乡人的印象改观,还很不一样,晏溟是从一开始就高看陈平安几眼的大族家长。

陈清都看似万事不管,其实晚辈剑修人人在心头。

陈清都突然说道:“你这两把本命飞剑,不仅仅是一攻一守这么简单,与齐狩、高野侯这些同龄人还不太一样。他们的几把飞剑,杀力不小,门道也不浅,只是越往后,只说自身多把飞剑之间串联出来的可能性,就会不如你多。”

须知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山君水神坐镇山水,可高一境。

至于陈平安那把被老人赞誉一句“好一个笼中雀”的本命飞剑,是否拥有这种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还有待陈平安自己去发现和挖掘。

只要成了剑修,有了本命飞剑,熬过了最难的“无中生有”这一关,以后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谈天高地远、身心自由的底气。

陈清都站起身,笑道:“总算有了点像样的手段。”

即将返回剑气长城,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前被剑意连同光阴长河一起冲刷肉身魂魄,那种形销骨立的滋味如何?”

陈平安也跟着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乡练拳,更难熬无数,绝对不想要再来一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巧了。”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板着脸摇头道:“老大剑仙,可以不巧。”

陈清都道:“巧的。”

陈平安认命,无奈道:“前辈说了算。”

陈清都笑呵呵道:“这一次,形销骨立、体魄熔化的过程,会慢上许多许多。”

陈平安颤声问道:“已经是剑修了,为何还要如此?”

陈清都给出一个陈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轻人的怨气,要不得。”

老人说完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整座宁府斩龙崖和那小凉亭,凭空出现了一座剑仙出剑百年也难破的小天地,陈平安被镇压其中,跌坐在凉亭中间。

剑光如一条流速极其缓慢的古怪大瀑,从凉亭顶部飞落,砸在陈平安头顶。若是陈平安还能够阴神出窍远游,就会发现自己的真身,当下比那桐叶洲飞鹰堡堡主夫人,更加惨不忍睹。一副金身境武夫体魄,先是整个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将碎未碎,但是出现了无数条龟裂缝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剑意瀑布中的头颅、脸庞,最先遭殃,不但是肌肤,就连那一双眼珠子,都开始缓缓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于这种演变,是一丝一毫蔓延开来,如草木生长,与那先前宁府密室内陈平安的遭遇,刚好是一快一慢,两种极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触地后,并未冲出斩龙崖和凉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载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渐深,水位逐渐没过陈平安的膝盖。

这何止是托身白刃里,分明是类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杀。

洗剑洗剑,从来只有剑修洗剑,哪有用剑修自己的肉身体魄作剑,拿来洗剑炼化的。

白炼霜在远处又察觉到了那份天地异象,欣慰道:“不承想姑爷成了剑修,练剑越发勤勉了。”

剑气长城那边,左右问道:“如何?”

陈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长剑,剑尖直指蛮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飞剑拘押陈清都,你这个当师兄的,还想自己师弟如何?”

左右绷着脸,一板一眼道:“是大师兄与小师弟。”

陈清都啧啧道:“求你们文圣一脉要点脸。”

左右心情大好,这一次是真不计较,不过忍不住皱眉,问道:“既然有了本命飞剑,为何不立即赶来战场?”

陈清都说道:“我求他来,那小子成了剑修,架子恁大,不肯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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