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

她应该是配合陈平安钓鱼的抄网人,据说只是个玉璞境,这让齐狩有些奇怪:能够劳驾谢松倾力出剑,咬钩的定然是一尾大鱼,谢松即便是玉璞境瓶颈剑仙,当真不会连累陈平安反过来被大鱼拖竿而走?难道这个谢松是那种极端追求一剑杀力的剑修?这种剑修最擅长捉对厮杀,喜欢与人一剑分生死,一剑过后,对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轮到自己身死道消。这样的剑仙,往往命不长久,所以剑气长城历史上这样的奇怪剑仙,也有,只是不多。

此时,这段墙头从右到左,依次是齐狩、陈平安、谢松,各守一地。

三人后方都没有替补剑修。

其间范大澈偷摸到这边一次,没敢多待,放下一壶酒就跑了。

陈平安打开酒壶,小口饮酒,始终关注着战场上的妖物动静。

与齐狩近乎残忍的凌厉手法不太一样,陈平安尽量追求一击毙命,至少也该每出一剑,就可以伤其肉身根本,或是让其行动不便。这也是无奈之事,与离真大战过后,陈平安连跌三境,原本其实还算相当不俗的灵气底蕴,比如水府,就已经不是靠着炼化水丹便能恢复巅峰的,一旦不惜代价,运转灵气,只会涸泽而渔一般,加大水字印原本有机会修缮的裂缝,加速墙壁彩绘水神图的剥落速度,水字印下方的那口水府小池塘,也会渗漏。简单而言,若说之前水府可以容纳一斤水运,如今便只有三四两水运的容量,一旦剑意耗费太多,心神憔悴,靠着作为压箱底手段的灵气,去支撑起一次次出剑,就只能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如果靠着后天丹药补充水府灵气,水运灵气流散极多,无异于挥霍无度,最终导致一颗颗价值连城的蜃泽水神宫水丹收效甚微,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还不算最麻烦的事情。

大炼之后,松针、咳雷即便只是恨剑山仿剑,飞剑的锋锐程度是不缺的,只是少了飞剑那种得天独厚的本命神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初一、十五也是如此,是不是剑修,是不是孕育而生的本命飞剑,天壤之别。旁边的齐狩不用多说,三把本命飞剑,陈平安都曾亲身领教过,就只说顾见龙的那把砒霜,因为是一把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品秩极高,故而只要伤敌,往往就是杀敌,一旦真正伤及对方身躯,剑意就能够浸透敌人窍穴气府,难缠至极。

只不过解决麻烦,本就是修行。

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窍穴灵气即将消耗殆尽,陈平安一边小心掌控着四座关键窍穴的灵气损耗,一边修补每一处根基。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见,就立即府邸关门,不再动用此处灵气,绿衣童子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当起了缝补匠;木宅那边,有阴神芥子驻守;山祠那边,则有金色小人儿帮着巡游。大战紧促,容不得陈平安在城池那边修身养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战养战,借此机会,主动寻找每一个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来,会使得宁府库藏丹药与那瓶蜃泽水神宫水丹效果减少许多,也无须太过计较。

战场杀妖,也能挣钱。

尤其是剑气长城还有个极其有利于陈平安的明文规矩,杀妖一事,同样是一只金丹境妖物,剑仙斩杀,与中五境剑修斩杀,挣钱大不相同,后者收益要远远多过剑仙。

所以陈平安此次是以二境修士的身份,杀妖挣钱。

担任督战官、记录官的隐官一脉与儒家一脉,对此都无异议。

凭本事掉的境界,又凭本事当的诱饵,双方都觉得这是陈平安应得的额外收益。

陈平安看似专注于驾驭四剑杀敌,其实也时不时分心观战两侧。

已是元婴境的齐狩出剑,与先前大街上的捉对厮杀,截然不同。

至于剑仙谢松的出剑,更加朴实无华,就是靠着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飞剑,凭锋锐程度展现杀力,倒是让陈平安体悟更多。

陈平安终究不是纯粹剑修,驾驭飞剑所消耗的心神与灵气,远比剑修更加夸张,金身境的体魄坚韧,裨益自然有,能够壮大魂魄神意,只是终究无法与剑修出剑相媲美。

而妖族大军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会停歇。

所以陈平安需要经常饮酒,酒水里面,大有学问。

一旁的齐狩看得有些乐呵,真是为难这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二掌柜了,可别大鱼没咬钩,持竿人自己先扛不住。

但是此时脸色微白的年轻人,眼神越发明亮,撇开支撑飞剑长久杀妖有些勉强不提,只说陈平安的那份坚韧,以及处理许多细节的取巧选择,还是让齐狩有些刮目相看。双方虽是差点换命的对手,齐狩倒也不会小肚鸡肠到希望陈平安在城头一伤再伤,最终伤了大道根本。

所以齐狩以心声说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闯过四剑战场,由着他们靠近城头些,我刚好祭出飞剑跳珠,收获一拨战功。不然长此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战场。”

陈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连那心声涟漪都已无法施展,只能靠着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齐狩说道:“好意心领,暂时不用,我得再惨一些,才有机会钓上大鱼,在那之后,你就算不开口,我也会请你帮忙。”

虽说浪费一两颗水丹,甚至是连累四座关键窍穴雪上加霜,使得自己出剑愈难,但是只要能够成功钓上一只上五境妖物,就是大赚。

账得这么算。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就如齐狩所猜测那般,的的确确就是那种追求极端剑意的剑修,此生练剑,始终致力于一剑过后,天地清明。

老大剑仙挑选了她作为帮着陈平安的抄网人之后,谢松与陈平安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谢松很实在,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她来剑气长城,只是争取拿一两只大妖祭剑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处与名望,就会立即返回皑皑洲。

陈平安反而安心几分。

齐狩笑问道:“为何不是请那盟友剑仙谢松帮忙?”

陈平安说道:“欠一位剑仙的人情,不敢不还,还多还少,更是天大的难题,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较容易还。这场大战注定长久,我们之间,到最后谁欠谁的人情,现在还不好说。”

齐狩觉得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厌烦,沉默片刻,算是默认答应了陈平安,然后好奇问道:“这会儿你的艰难处境,真假各占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还问什么。”

齐狩故作无奈道:“我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嘛,身为元婴剑修,暂时无敌手,寂寞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够让一个元婴剑修和一个剑仙当门神,更寂寞。”

齐狩竖起一根中指。

陈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壶是那自家店铺的竹海洞天酒样式,暗藏玄机。

腰间那枚养剑葫内的酒水,融化了一颗水丹,不到危急时刻,不用饮此酒。范大澈时不时送来的一只酒壶,帮着补给灵气,暂时无忧。至于十五方寸物当中的几颗贵重丹药,更有针对性,主要是应对山祠、木宅两处窍穴灵气趋于枯竭的状况。

战场之上,千奇百怪。

突然便有云海覆盖住战场方圆百里,从城头远处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骤然而起,破开云海,带起一抹光线,再次坠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动。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过第一座剑仙剑阵之后,蓦然现出真身,浑身披挂银色甲胄,带头前冲,能够弹飞数个地仙剑修的飞剑,在被某个剑仙飞剑击中毙命之前,试图打造出一座不会矗立在战场上,反而是往地底深处而去的符阵。

大妖重光亲自率领的移山众妖,依旧现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丢掷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场上的一架架投石车。

还有那御风而停在极高处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倾斜,向下指向剑气长城的城头,便有一条江河倾泻而出,大水如白练,却不落地,与剑气长城的剑气洪流对撞在一起。

有一头在地底深处隐秘潜行的大妖,蓦然破土而出,现出数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试图一口气搅烂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却被城头上一位大剑仙李退密瞬间察觉,被一飞剑击退,巨大身躯重新没入大地。飞剑一路追杀,大地翻摇,地下剑光之盛,哪怕隔着厚重土地,依旧可见一道道璀璨剑光。

还有那四处流窜的妖族修士,躲过了剑仙飞剑大阵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剑阵前,蓦然丢出好似一把沙砾的东西,于是战场之上,瞬间出现数百个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躯去捕捉本命飞剑,一旦有飞剑落入其中,便当场炸裂开来。由于位于两座剑阵的边缘地带,白骨与甲胄轰然四溅,地仙剑修兴许只是伤了飞剑剑锋,可是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剑身就要被直接击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日夜交替。

剑气长城无比熟悉的蛮荒天下三轮月,似乎越来越明亮,仿佛月光越来越往战场这边靠拢。

当真正身处战场时,有些剑修,便会浑然忘记光阴长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个极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齐狩看了眼陈平安,提醒道:“小心钓鱼不成,反被耗死,再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剑一次了。”

如果只是寻常的出剑阻敌,陈平安的心神损耗,绝不至于如此之大。

这需要陈平安一直心弦紧绷,以防不测,毕竟不知藏在何处,更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某只大妖,一旦阴险些,不求杀人,只求击毁陈平安的四把飞剑,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同样无异于重创。

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说道:“所以双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对方这都不敢赌大赢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飞剑,喊人来替补上阵。大不了不当这个诱饵。”

战场之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游荡魂魄,不断被剑光搅碎,那是另一种哀鸿遍野的惨况。

无形之中,随着尸骸一次次堆积如山,又一次次被剑仙出剑打得大地下沉,不至于任由蛮荒天下阵师随意叠高战场,那份血腥气与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气,终究是越来越浓郁,哪怕还有剑仙早有应对之策,以飞剑的独门神通,游荡在战场之上,尽量洗涮那份残虐气息,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依旧是难以阻挡某种大势的凝聚,这使得剑修原本看待战场的清晰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这就是在争天时。

反观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冲锋陷阵,越发失去理智,更加不惧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们第一步踩在战场上,就已经有了更加纯粹的死志。

所谓的慷慨赴死,不独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于是那位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便从手中那柄雪白麈尾当中拔出一丝,丢向大地,于是战场之上,便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气象清新。

有一只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个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姿容绝美,双手手腕上各戴有一白一黑两枚玉镯子,内里光华流转的两枚镯子,并不紧贴肌肤,巧妙悬浮,身上有五彩丝带缓缓飘摇,一头飘荡的青丝,同样被一连串金色圆环看似箍住,实则悬空旋转。

见天上下起了雨,她便从袖中摸出一支古老卷轴,轻轻抖开。画中有一条条连绵山脉,大山攒拥,流水铿然,好似以仙人神通将山水迁徙、拘押在了画卷当中,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落笔绘画而成。

这只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气在印文上,然后在画卷上轻轻钤印下去,印文绽放出霞光万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绿山水风格的画卷,逐渐暗淡起来。

她将那幅画卷轻轻一推,除了钤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画卷瞬间在原地消失,而战场上空,却出现了一幅长达千里,宽达百里的恢宏画卷。不但如此,画卷的灵气铺散开来,试图拦截住那场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绿山水画卷上。

战场之上,再无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画卷所绘蛮荒天下的真正山脉处,却下起了一场灵气盎然的雨。

老道人拂尘一挥,打碎画卷,先前一丝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战场上,画卷重新凝聚而成,雨水又被画卷阻绝,之后画卷再被老道人以拂尘砸碎。

当女大妖身前那印文越来越黯淡无光,最终砰然四碎后,她嫣然一笑,道:“老神仙赠礼丰厚,我就不客气了。”

当女大妖再次掏出那枚印章时,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从剑气长城那边轰然而至,她手腕上的两枚黑白镯子,与束缚青丝的金色圆环,自行掠出,与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上下了一场火雨。

女大妖虽然挡住了那道剑光,却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玉镯子,还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损,便不再以画卷阻拦大雨,继续远远观战。

剑气长城那边的出剑之人,是陆芝。

她记住了。

一旦女子记恨起女子来,往往更加心狠。

最终陈平安不得不一口气收回全部飞剑,因为还是没有大妖咬饵上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见状,谢松与齐狩根本无须言语交流,立即联手帮着陈平安斩杀妖族,各自分摊一半战场,好让陈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剑。

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如今的妖族大军,绝大多数就是用命去填战场的蝼蚁,修士不算多。比起以前三场大战,蛮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剑修剑阵一座座,环环相扣,各司其职,而妖族大军攻城,似乎也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层次感,不再无比粗糙。不过战场各处,偶尔还是会出现衔接问题,好像负责指挥调度的那拨幕后之人,经验依旧不够老到。

剑修练剑,妖族演武。

三月当空。

儒家圣人那边,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头望向那三轮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陈淳安。

陈淳安收起视线,对远处那些游学门生笑道:“帮忙去。记得入乡随俗。”

一群年轻人散去。

同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说道:“有不少的读书种子。”

陈淳安说道:“这样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还有不少。”

儒家圣人笑道:“终究不是浩然天下,在这里,要想与老大剑仙说上话,不做点什么,可不行。”

陈淳安点了点头,高高举起一手。

蛮荒天下的天上一轮明月,竟是开始微微摇晃,好像就要被拖曳入这位老人的袖中。

一只拥有王座的大妖,凭空浮现,位于天上明月与城头老人之间。

陈平安重返墙头,继续出剑,谢松和齐狩便把战场还给陈平安。

刘羡阳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也不去打搅陈平安出剑,只是盯着战场看了半天,最后说道:“你只管假装气力不支,都放进来,离着城头越近越好。”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驾驭四把飞剑后撤。

任由自己辖境内的妖族大军,蜂拥前冲。

刘羡阳闭上眼睛,如入梦寐。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个仿佛闭眼酣眠的陌生读书人,又看了眼前边乱哄哄的战场群妖。

在齐狩都要打算祭出飞剑跳珠的那一刻,刘羡阳睁开眼睛。

属于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之上,妖族尽死,无一幸免。

便是剑仙谢松都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因为她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灵气涟漪,没有一丝一缕的剑气出现,甚至战场之上都无任何剑意痕迹。

陈平安小心翼翼关注着骤然间悄无声息的战场,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绝了。

刘羡阳好似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这么不经打吗?”

就在谢松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心意微动之际,齐狩低声道:“来了!”

刘羡阳“哦”了一声,背后剑坊制式长剑自行出鞘,划了一道弧而去,空中随即出现一尊不知根脚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寻常长剑,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断有大道相亲的远古剑意往它身上聚拢。持剑神人最终一剑劈下,砸中一道从尸体上绽放后直奔陈平安而来的纤细剑光。那道距离城头不算远的剑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与剑坊长剑也在空中消散。

谢松身后剑匣,掠出一道道剑光,去势之快,惊世骇俗,最终将那把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成功击碎在大地之下。

谢松只收回半数剑光,依次藏入剑匣,站起身,转头说道:“陈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然杀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转身向那谢松走去,好像是要顺势顶替女子剑仙的驻守位置。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羡阳走过陈平安身后的时候,弯腰一拍陈平安的脑袋,笑道:“老规矩,学着点。”

打从两人认识起,成为了朋友,就是刘羡阳一直在教陈平安各种事情,之后两人各自离乡,一别十余年,如今还是。

(本章完)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