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左右教剑术

郭竹酒称赞道:“大师姐剑术藏拳意,拳法无敌,不愧是大师姐,跟随在师父身边最久!”

裴钱点头道:“小师妹厉害啊,按照这个速度练拳不停,肯定能够一拳打碎几块砖。”

郭竹酒附和道:“大师姐了不得,如此练剑几年后,行走山水,一路砍杀,定然寸草不生。”

师出同门,果然相亲相爱,和和睦睦。

陈平安假装没看见没听见,走过了演武场,去往宁府大门。

等到陈平安一走,裴钱高高举起行山杖,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宝串。

裴钱笑呵呵道:“我还有小竹箱哦。”

然后裴钱故意略作停顿,这才补充道:“这可不是我瞎说,你亲眼见过的。”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没有小竹箱哦!”

她也有样学样,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你有我这个‘没有’吗?没有吧。那你想不想有啊?”

裴钱有些措手不及,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傻了吧唧的。郭竹酒则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憨。

已经走远的陈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话,以后落魄山,应该会很热闹吧。

所以在门口等到了崔东山之后,陈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将白衣少年拽入大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将来与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说话?先生就当你答应了,一言为定!闭嘴!就这样,很好。”

范大澈依旧没能破开龙门境瓶颈,成为一位金丹客。

他很愧疚,觉得对不起宁府的演武场,以及晏胖子家帮忙练剑的傀儡,所以每逢喝酒,请客之人,始终是范大澈。哪怕范大澈不在酒桌上,范大澈的朋友们喝酒都还是算在范大澈的账上,其中以董画符次数最多。范大澈一开始犯迷糊,怎么铺子可以赊账了?一问才知,原来是陈三秋自作主张帮他在酒铺放了一枚小暑钱。范大澈又问这枚小暑钱还剩下多少,不问还好,这一问就问出了个悲从中来。一不做二不休,难得要了几壶青神山酒水,干脆喝了个酩酊大醉。

成了酒铺长工的两个同龄少年,灵犀巷的张嘉贞与蓑笠巷的蒋去,如今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私底下说了各自的梦想,都不大。

板凳上的说书先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

那个有陶罐有私房钱,他爹给酒铺帮忙做阳春面的孩子冯康乐,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故事不好听,可终究是故事啊,实在不行,干脆与说书先生钱买故事听。一枚铜钱够不够?如今爹挣了许多钱,隔三岔五丢给他三两枚,最多再过一年,冯康乐的陶罐里就快装不下了。所谓财大气粗胆子大,冯康乐捧着陶罐,鼓起勇气,一个人偷偷跑去了从未去过的宁府大街上,只是晃荡了半天也没敢敲门。门太大,自己太小,冯康乐总觉得即使使劲敲了门,里面的人也听不着。

当初说书先生坐在板凳上的时候,这个头一个与二掌柜打招呼说话的孩子,半点不怕,可是当说书先生躲藏在宁府高墙里,孩子便怕了起来,所以蹲在墙根下晒了半天日头。天黑前,从可以当镜子用的青石大街离开,孩子脚踝一拧,鞋底板就会吱呀作响,走出一段路就玩耍一次,不敢多,怕吵到了谁,挨揍。一路走到了自家巷子的黄泥路,便没这份乐趣了,踩脏了鞋子,爹不管,娘管啊,屁股开好玩啊?好多时候,娘亲打着打着就自己哭了起来,爹便总是蹲在门口闷闷不说话。孩子那会儿最委屈,爹娘这些大人,怎么比没长大的孩子,还不讲道理呢?

冯康乐回了自家巷子,那边翘首以盼的孩子们不在少数,都盼着明儿就可以重新听到那些发生在遥远他乡的故事。

冯康乐没法子,总不能说自己胆子小,只见着了大门没见着说书先生啊,便在心中与说书先生念叨了几句歉意话,然后痛心疾首,说那二掌柜太抠门,嫌弃他陶罐里钱太少太少,如今已经不乐意讲故事了,这家伙掉钱眼里了,不讲良心。孩子们跟着冯康乐一起骂,骂到最后,孩子们生气不多,遗憾更多些。

毕竟上一回故事还没讲完,正说到了那山神强娶亲,读书人击鼓鸣冤城隍阁呢,好歹把这个故事讲完啊,那个读书人到底有没有救回心爱的可怜的姑娘?你二掌柜真不怕读书人一直敲鼓不停,把城隍爷家大门口的大鼓敲破啊?

那个长得不太好看但是次次都会带足瓜子的小姑娘,最失望,因为说书先生蹭她的瓜子次数多了后,如今她过家家的时候,都当上了坐轿子的媳妇呢。冯康乐他们以手搭架子,她坐在上边晃晃悠悠。可是说书先生很久没出现后,小媳妇就又都是冯康乐他们都喜欢的那个她了,至于自己就只好又当起了陪嫁丫鬟。

何况说书先生还偷偷答应过她,下次下雪打雪仗,与她一伙,怎么说话就不作数了呢?费了老大劲儿,才让爹娘多买些瓜子,自己不舍得吃,留着过年吗?可家乡这边,好像过年不过年,没两样,又不是说书先生说的家乡,好热闹的,孩子都可以穿新衣裳,与爹娘长辈收红包,家家户户贴门神春联,做一顿堆满桌子的年夜饭。

每次说完一个或是一小段故事,那个喜欢说山水神怪吓人故事,他自己却半点不被吓着的二掌柜,都会说些那会儿已经注定没人在意的言语,故事之外的言语,比如会说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好,喝个酒都能与一堆剑仙做伴,浩然天下随便哪个地方,都瞧不见这些光景,再多的钱都不成。然后说一句天底下所有路过的地方,不管比家乡好还是不好,家乡就永远只有一个,是那个让人想起最多的地方。可惜故事一讲完,鸟兽散喽,没人爱听这些。

这些是人间最琐碎细微的小事,孩子们住着的小巷,地儿太小,容不下太多,就那么点大的风风雨雨,雨一淋,风一吹,就都没了。孩子们自己都记不住,更何谈别人。

板凳上说书先生的那些故事,连那给山神抬轿子的山精水怪,都非要编撰出个名字来,再说一说他们的衣衫打扮,给些抛头露面的机会;连那冬腌菜到底是怎么个由来,怎么个嘎嘣脆,都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把孩子们嘴馋得不行,毕竟剑气长城这边不过年,可也要人人过那冻天冻地冻手脚的冬天啊。

与蛮荒天下挨着的剑气长城,城头那边,脚下云海一层层,如匠人醉酒后砌出的阶梯。这边剑仙们的一言一行,几乎全是大事,当然如女子剑仙周澄那般荡秋千年复一年,米裕在云霞大床上酣眠不分昼夜,赵个簃与程荃两个冤家对头,喝过了酒相互吐口水,也确实算不得大事。

包括太徽剑宗在内的诸多大门派剑修,已经准备分批次撤出剑气长城。对此,包括陈、董、齐在内的几个剑气长城大姓和老剑仙,都无异议。毕竟与本土剑修并肩作战参加过一次大战,就很足够,只是最近两次大战挨得太近,才拖延了外乡人返回家乡的脚步。

曾有人笑言,与剑气长城剑仙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香火情,别当真,谁当真谁是傻子。可是说这种屁话的无赖,却反而是那个杀妖未必最多但绝对最“大”的那个。若是那头大妖不够分量,岂能在城头上刻下最新的那个“大”字?

不过这些外来剑修,没有全部返回浩然天下家乡,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就留在了剑气长城,其余几位北俱芦洲剑仙,也不例外,走的都是年轻人,留下的都是境界高的老人。当然也有孑然一身赶赴此地的,像浮萍剑湖郦采,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除了剑仙,许多来自九大洲不同师门的地仙剑修,也多有留下。

亏得叠嶂酒铺越开越大,将隔壁两间铺子吃下,又多出了专门用来悬挂无事牌的两堵墙壁。所以以北俱芦洲剑修尤其是太徽剑宗子弟为主的剑修,这才在酒铺里写了名字和言语。而这些人去那边喝酒,往往拉上了并肩作战过两场大战的本土剑修,所以这拨人带起了一股新的风气,一块无事牌的正反两面,一对对有那生死之交的外乡剑修与本土剑修,各写无事牌一面,有些是客客气气的赠言,有些是骂骂咧咧的脏话,有些就只是醉酒后的疯癫言语,还有些就直接是从那《皕剑仙印谱》和折扇上摘抄而来,无奇不有。

其中有一块无事牌,扶摇洲那位身为宗主嫡传的年轻金丹境剑修,除在正面刻下名字之外,还写道:“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这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背面是一位剑气长城元婴境剑修的名字与言语,名字还算写得端正,无事牌上的其余文字,便立即露馅了,刻得歪歪扭扭,道:“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左右正在与魏晋说一些剑术心得,老大剑仙出现后,魏晋便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却摆了摆手,道:“留下便是,在我眼中,你们剑术都是差不多高的。”

魏晋苦笑不已,老大剑仙你想着要让左右前辈再提起一口心气,也别拉上晚辈啊。

陈清都开门见山道:“其实是有事相求,说是求也不太对,一个是你家先生的命令,一个是我的期许,听不听,随你们。随了你们之后,再来随我的剑。”

魏晋无奈。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至少自己是如此,左右前辈会如何做决定,暂时还不好说。

左右问道:“先生为何自己不对我说?”

陈清都笑道:“先生说了弟子不会听的言语,还说个什么?被我听去了,浩然天下最会讲理的老秀才,白白落个管教无方?”

左右说道:“确实是我这个学生,让先生忧心了。”

只要是说自家先生的好话,那么在左右面前,就管用。

陈清都转去跟魏晋言语,道:“魏晋,如今劝你,你未必甘心,所以你可以再打一场大战,之后再听我的——离开剑气长城,到时候会有三个地方,让你挑选: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你就当是去游山玩水好了。宝瓶洲风雪庙魏晋,不该只是个伤透了心的痴情种,再说了,在哪里伤心不是伤心,没必要留在剑气长城,离得太远,喜欢的姑娘,又看不见。”

陈清都笑道:“与你这么不客气,自然是因为你剑术比左右还低的缘故,所以将来离开了剑气长城,记得好好练剑,剑术高了,追上左右,我下一次就会多多顾虑。”

魏晋苦笑道:“老大剑仙,只能如此了吗?”

陈清都抬了抬下巴,道:“问我做甚,问你剑去。”

魏晋更加无奈。

魏晋这一次离去,老大剑仙没有挽留,只留下两个剑术高的。

陈清都说道:“你那小师弟,没答应点燃本命灯,但是与我做了一笔小买卖,将来上了战场,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陈清都笑道:“这么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而话少的左右,竟然说了那么多话,你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左右说道:“想要知道,其实简单。”自然是先当了我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再说。

陈清都笑呵呵道:“劝你别说出口,你那些师侄都还在剑气长城,他们心目中天下无敌的大师伯,结果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不像话。”

左右不是不介意这位老大剑仙的言语,只是当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问道:“若是他来了,当如何?”

陈清都一手负后,一手抚顶,捋了捋后脑勺的头发:“大门敞开,待客万年,剑仙对敌,只会嫌弃大妖不够大,这都不懂?”

左右点头道:“有理。”

陈清都打趣道:“哟,终于想要为自己出剑了?”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讲理不吹牛,我这个当大师兄和大师伯的,会让同门知道,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不是过誉,这个评价,还是低了。”

陈清都笑道:“还要更高些?怎么个高?踮脚尖伸脖子,到我肩头这儿?”

左右说道:“陈清都,隔绝天地,打一架?”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

左右重新闭目养神,温养剑意。

下一场大战,最适宜倾力出剑。

极远处,女子周澄依旧在荡秋千,哼唱着一支晦涩难懂的别处乡谣。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一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人教给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欢坐在秋千不远处,自顾自哼曲儿。她那会儿没觉得好听,更不想学。练剑都不够,学这些里胡哨的做什么。

后来周澄从他嘴里第一次听说了山泽野修这个说法,他还说之所以来这里,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乡,没什么感情,就是想来看一看。

此时,大剑仙陆芝走到秋千旁边,伸手握住一根绳索,轻轻摇晃。

周澄没有转头,轻声问道:“陆姐姐,有人说要来看一看心目中的家乡,不惜性命,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乡?你又不会死,何况积攒了那么多的战功,老大剑仙早就答应过你的,战功够了,就不会拦阻。”

陆芝是个略显消瘦的修长女子,脸颊微微凹陷,只是肌肤白皙,额头光亮,尤为皎洁,如蓄留月辉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气势之盛,安安静静站在秋千旁边,就像那不敛剑气的左右。

陆芝摇头道:“之所以有那么个约定,是给自己找点练剑之外的念头,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语。

陆芝轻轻晃动秋千,道:“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悬山之后,那个念头就算了结了。如今的念头,是去南边,去两个很远的地方,饮马曳落河,拄剑拖月山。”

周澄转头笑道:“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你喜欢他?”

陆芝摇摇头,道:“不是每个女子,都一定要喜欢男人的。我不喜欢自己喜欢谁,只喜欢谁都不喜欢的自己。”

周澄笑道:“陆姐姐,你说话真像浩然天下那边的人。”

“周澄,哪天秋千没了,你怎么办?”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欢一个人,至于吗?”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欢他啊。反正什么都没了,师门就剩下我一个,还能想什么?陆姐姐天赋好,可以有那念头去做。我不成,想了无用,便不去想。”

陆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剑仙,还不止一两个,你说可不可笑?”

周澄不说话,也没笑。

北俱芦洲的郦采剑仙,是个不肯消停的主儿,今天与太徽剑宗韩槐子问剑,明天就去找其他剑仙问剑,问剑剑仙不成,就去欺负元婴境剑修,嚷嚷着:“我一个娘们你都打不过,不但如此,竟然连打都不敢打,还算是个带把的吗?”元婴境剑修往往气不过,输了之后,就去呼朋唤友,在剑气长城,谁还没个剑仙朋友?请那剑仙出山后,郦采赢了倒还好,换人问剑,输了的话就再去找那元婴境剑修,三番五次后,那元婴境剑修就哭丧着脸,说剑仙朋友已经不愿见他了,薅羊毛也不能总逮着他一个往死里薅啊,于是偷偷帮着郦采介绍了另外一个元婴境剑修,说是找那个家伙去,那家伙认识的剑仙朋友,更多。

郦采便打心底喜欢上了剑气长城。打不完的架,而且输赢胜负,都没有后顾之忧,比那束手束脚要讲什么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芦洲,好太多。

郦采差点都想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就在这边待着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这个念头,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这种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专情喜欢一个女子,喜欢他做什么?不是作践自己吗?可是女子剑仙坐在城头上,或是在万壑居宅邸养伤的时候,千思百想,又无法不喜欢那个人,这让郦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郦采暂住的万壑居,与已经成为私宅的太徽剑宗甲仗库离着不远,与那主体建筑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更近。

郦采便寄出一封信给姜尚真,让他掏钱将停云馆买下来,由于担心他不乐意掏钱,就在信上将价格翻了一番。

有个骨瘦如柴的老人,长着个酒糟鼻子,拎着酒壶,难得离开住处,摇摇晃晃走在城头上,看风景,不常来这边,风太大。

路过了一个剑穗极长、拖剑而走的玉璞境剑修。城头太宽,其实双方离着很远,但是那个原本心不在焉的吴承霈,却猛然转头,死死盯住那个老人,眼眶泛红,怒骂道:“老畜生滚远点!”

老人在剑气长城绰号老聋儿,绰号半点不威风,但却是实打实地位居剑气长城巅峰十人之列,更别提老人的名次,犹在陆芝之前。

说句难听的,在人人脾气都可以不好的剑气长城,光凭吴承霈这句冒犯至极的言语,老人就可以出剑了,谁拦阻谁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聋儿却真像个聋子,不但没说什么,反而果真加快了脚步,去如云烟,转瞬间不见身影。

吴承霈这才继续低头而走。

老聋儿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视而不见,老人都没说话。到了僧人那边,才站着不动,沙哑说道:“再说一说佛法吧,反正我听不见。”

已经坐在城头一端最尽头的僧人便说了些佛法。

僧人蒲团之外,是白雾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骤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阴长河被无形之物阻滞,溅起水后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丝毫,便缩回手,算是无功而返了一次。

老聋儿再去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那边——位于城头另外一端的尽头。老聋儿说了差不多的言语,那位儒家圣人也说了些,老聋儿点点头,再去找那个极高处云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说过了些话,老聋儿这才离开城头,去往那座由他负责镇压数千年之久的牢狱。

这座牢狱没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是关押在距离地面近的地方。老聋儿经过一座座牢笼的时候,谩骂声、讥讽声反正都听不见,至于大妖震怒,牵引整座牢狱都震动不已的动静,老人更是不予理睬,头也不抬,便也见不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视线。最后去底层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传授剑术,学与不学,无所谓,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个更幸运些?不好说。

老大剑仙先前与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城头厮杀的那一天,除了凭借功劳换来的三条金丹境剑修的小命,按照约定,可以留下,牢狱里其他的妖族要全部宰掉。如果这句话没听进去,那就真要聋了。一头死了的飞升境大妖,怎么能不聋?

老聋儿没觉得有什么好怨怼的,几千年来,挑挑选选,只先后挑选了三头妖物。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再好的资质,能够压境多时,时日久了,也会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简单,境界不够,活不了几百年几千年,就会自然而然地死去。所以历史上死了几个,老聋儿便要惋惜几次,如今还活着的三个不记名弟子,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个悄然学剑悄然而逝的师兄。

三人当中,一个才洞府境,一个龙门境,一个是几乎就要失心疯了的金丹境瓶颈。

老聋儿在收徒这件事上,很开诚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婴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剑气长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还有甲仗库、万壑居以及停云馆这样的剑仙遗留宅邸,其实还有一些勉勉强强的形胜之地,但是称得上禁地的,不谈老聋儿管着的牢狱,其实还有三处:董家掌管的剑坊,齐家负责的衣坊,陈家手握的丹坊。

剑坊所铸之剑,从来没什么太好的剑,法宝都算不上的制式长剑而已,剑仙爱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剑修,都会赠送一把,一样爱收不收。

事实上许多剑仙,还真就偏偏喜好悬佩剑坊铸剑,以此杀妖无数。

衣坊编织折法袍,品秩一样不高,看上去很是儿戏一般。

只是这两处,明白无误,就是剑气长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简单了,将那些死在城头、南边战场上的妖族尸骸,剥皮抽筋,物尽其用。

丹坊是三教九流最为鱼龙混杂的一块地盘,炼丹派与符箓派修士,人数最多,有些人,是主动来这里签订了契约,或百年或数百年,挣到足够多的钱再走,有些干脆就是被强掳而来的外乡人,或是那些躲避灾殃隐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丧家犬。

剑气长城正是靠着这座丹坊,与浩然天下那么多停留在倒悬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着一笔笔大大小小的买卖。

而丹坊又与老聋儿关押的那座牢狱,有着密切关联,毕竟许多大妖的鲜血、骨骼以及从妖丹上切割下来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宝。

这三处规矩森严、戒备更惊人的禁地,谁进去都容易,谁出来都难,剑仙也不例外。

在南边城头,有一种剑修,无论年纪老幼,无论修为高低,最远离城池是非,偶尔去往城头和北边,都是悄无声息往返。

他们负责去往蛮荒天下“捡钱”,类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边军斥候。

他们境界再低,也是龙门境剑修,每次去往南边,皆有剑仙带队。

早年出身于一等一的豪阀子弟陈三秋,与贫寒市井挣扎奋起的好友小蛐蛐,两个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剑修,那会儿最大的愿望,就都是能够去南边“捡钱”。

而“捡钱”次数最多、“捡钱”最远的剑修,喜欢自称剑客,喜欢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荡,可不是为了吸引妇人姑娘们的视线,只是纯粹喜欢江湖。

南边的蛮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说完这些让晚辈们心神摇曳的豪言壮语,那剑客当天就会屁颠屁颠去城中喝酒,哪里女子视线多,就去哪里。

次次醉醺醺满身酒气回来后,就与某些看他不顺眼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说你们谁谁谁差点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亏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气,美色难近身!

若是有孩子顶嘴,从来不吃亏的他便说你家中谁谁谁,光说脸蛋,连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紧,在我眼里,有那眼光好、偷偷喜欢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甚是美人,更何况她们谁谁谁的那柳条儿小腰肢、那好似俩竹竿相依偎儿的大长腿、那波澜壮阔的峰峦起伏,只要有心去发现,万千风景哪里差了?不懂?来来来,我帮你开开天眼,这是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轻易不外传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过后,一支支队伍在去往南边“捡钱”的路上,往往都会少掉几个听众,或者干脆全军覆没,活人再聚首之时,便再也见不着那些脸庞。每当这时候那些曾经听不懂的,或是当时假装听不懂的,便都再也无法说自己不懂了。

那会儿,剑客便会沉默些,独自喝着酒。

有一次剑修们陆陆续续返回后,某个剑修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终没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队伍,只等到了一头大妖。

那大妖手里拎着一杆长枪,高高举起,就像拎着一串人头葫芦,在离着剑气长城极远处停步,指名道姓,然后笑言一句,就将那杆长枪掷向剑气长城的南边城墙某处。

剑修接住了那杆长枪,轻轻交给身后人,然后一去千万里,一人仗剑,前往蛮荒天下腹地,于托月山出剑,于曳落河出剑,有大妖处,他皆出剑。

苦夏剑仙那张天生的苦瓜脸,最近终于有了点笑意。

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说与剑相关事,苦夏剑仙还是眼光极好的,终究是周神芝的师侄,没点真本事,早给周神芝骂得剑心破碎了。

林君璧抓获了两缕上古剑仙遗留下来的纯粹剑意,品秩极高,气运、机缘和手段兼具,该是他的,迟早都是。只不过短短时日,不是一缕而是两缕,依旧超乎苦夏剑仙的意料。

剑气长城这类玄之又玄的福缘,绝不是境界高,是剑仙了,就可以强取豪夺的,万一一着不慎,就会引来诸多剑意的汹涌反扑。历史上不是没有贪心不足的可怜外乡剑仙,身陷剑意围杀之局,凶险程度,不亚于一个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头上依旧大摇大摆府门大开。

严律更多是靠运气才留下那缕阴柔剑意,命格契合,大道亲近使然。

金真梦看似更多靠着金丹境剑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骜不驯的剑意,在苦夏剑仙看来,金真梦这个沉默寡言的晚辈,显然是那种心有丘壑、志向高远的。那份杀气极重的精纯剑意,恰恰选中了性情温和的金真梦,绝非偶然,金真梦是精诚所至,才得了那份剑意的青睐。那场发生在金真梦气府内,外来剑意牵引小天地剑气一起“造访”的剧烈冲突,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是一种粗浅的考验,足可消弭金真梦的诸多魂魄瑕疵。若是这一关也过不去,想必金真梦就算为此跌境,也唯有认命。

除了苦夏剑仙之外,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骄子,如今都非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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