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年纪轻轻二掌柜
风清月朗,月坠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旧有春风。
两个落魄山弟子,一宿没睡,就坐在墙头闲谈,也不知道两人哪来这么多话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经差点跌境至谷底的练气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巅的路上,而且没有止步于半山腰。长生路远,登天路难,有人走,有人跑,他能够一骑绝尘,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个子高了些、皮肤不再那么黑的小姑娘,其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
崔东山起身站在墙头上,说那远古神灵高出人间所有山脉,手持长鞭,能够驱赶山岳搬迁万里;又有神灵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还有神灵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间,神灵并不显现金身,唯独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间,便是中午大日高悬,跑远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钱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大白鹅在胡说八道呢,又不是师父的话,她听不听、记不记都无所谓。
裴钱其实挺喜欢跟大白鹅说话,大白鹅总有说不完的怪话、讲不完的故事,关键是听过就算,忘了也没关系。而且大白鹅从不会督促她的课业,这一点就要比老厨子好多了,老厨子烦人得很,明知道她抄书勤勉,从不欠债,依旧每天询问,问嘛问,有那么多闲工夫,多炖一锅春笋咸肉、多炒一盘水芹香干不好吗?
裴钱一想到这个,便擦了擦口水,除了这些个拿手菜,还有那老厨子的油炸溪涧小鱼干,真是一绝。
这次出门远游之前,她就专程带着小米粒去溪涧走了一趟,抓了一大箩筐小鱼,然后在灶房里盯着老厨子,让他用点心,必须发挥十二成的功力,这可是要带去剑气长城给师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话。结果朱敛就为了这份油炸小鱼干,差点用上六步走桩外加猿猴拳架。后来这些家乡吃食,裴钱原本想要自己放在包裹里背着,一路亲自带去倒悬山,只是路途遥远,她担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龙城渡口,见着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崔东山,第一件事就是让大白鹅将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里。为此,她还与大白鹅做了笔买卖,那些金灿灿的鱼干,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后一路上,裴钱就变着法子,与崔东山吃光了属于他的那一成。小鱼干嘎嘣脆,美味,种老夫子和曹小木头,好像都眼馋得不行。裴钱有次问老先生要不要尝一尝。老夫子脸皮薄,笑着说“不用”,那裴钱就当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厨子的厨艺真是没话说,她得诚心诚意竖个大拇指。只是裴钱有些时候也会可怜老厨子,毕竟岁数大了,长得老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棋术也不高,又不太会说好话,亏得有这一技之长,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计就得靠她帮着撑腰了。
可这种事情,做长久了,也不顶事,终究还是会给人看不起,就像师父说的,一个人没点真本事的话,那就像穿了件新衣裳,戴了顶高帽,就算别人当面夸你,背后也还只是当个笑话看,反而是那些庄稼汉、铺子掌柜、龙窑长工,靠本事挣钱过活,日子不论是过得好还是坏,到底不会让人戳脊梁骨。裴钱很担心老厨子被邻近山头的修道神仙们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学那长不大的陈灵均,走路太飘,便将师父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朱敛听。当然了,裴钱牢记教诲,师父还说过,与人说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还要看风俗看氛围看时机,再看自己口气与心态,所以裴钱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护法,来了一手极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反正只管点头就行,事后可以在她裴钱的功劳簿上又记上一功。老厨子听完之后,感慨颇多,受益匪浅,说她长大了。裴钱便知道老厨子应该是听进去了,比较欣慰。
崔东山在小小墙头上,缓缓而行,是那六步走桩。裴钱觉得大白鹅走得不行,晃东摇西的,是个华而不实的架子,只不过大白鹅不与自己师父学拳,那就无所谓了,不然自己还真要念叨念叨他几句。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马虎不得,不认真不行。
崔东山一边走桩,一边自言自语道:“相传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诚入梦见真灵。运转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机巧照百骸,双袖别有壶洞天,任我御风云海中,与天地共逍遥。此语当中有大意,万法归元,向我词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钱。路上行人且向前,阳寿如朝露转瞬间,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门户,大道家风,头顶上有神与仙,杳杳冥冥夜幕广无边,又有潜寐黄泉下,千秋万岁永不眠,中间有个半死不死人,长生闲余,且低头,为人间耕福田。”
裴钱问道:“我师父教你的?”
崔东山停下拳桩,以掌拍额,不想说话。
裴钱遗憾道:“不是师父说的,那就不咋地了。”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伸出并拢双指,摆出一个别扭姿势,指向裴钱,喊道:“定!”
裴钱蓦然不动。然后裴钱冷哼一声,双肩一震,拳罡流泻,好似打散了那门“仙家神通”,立即恢复了正常。她双臂抱胸,嗤笑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崔东山故作惊讶,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师出何门,为何小小年纪,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钱翻白眼道:“这会儿又没外人,给谁看呢?咱俩省点气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东山坐回裴钱身边,轻声说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迹,不得演练演练?就像咱们落魄山的看门绝学撼山拳,不打个几十万上百万遍,能出功夫?”
裴钱又嗤笑道:“两回事。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与人为善,‘诚’字当头!”
裴钱一搬出她的师父、自己的先生,崔东山便没辙了,说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过裴钱很快低声道:“回头俩夫子瞧不见咱们了,再好好练练。因为师父还说过,无论是山上还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示敌以弱,可以帮着保命。示敌以强,可以省去麻烦。”
崔东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落魄山别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时分,种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两位夫子,雷打不动,几乎同时打开窗户,按时默诵圣贤书,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钱转头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虽说她脸上不以为意,嘴上也从不说什么,可是心里边,还是有些羡慕那个曹木头,读书这一块,确实比自己更像师父些,她自己就算装也装得不像,与圣贤书籍上那些个文字,关系始终没那么好,自己每天都像个不讨喜的马屁精,敲门做客却不受待见,它们也不晓得次次有个笑脸开门迎客,架子太大,太气人。
只有偶然几次,约莫先后三次,书上文字总算给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用裴钱与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语说,就是那些墨块文字不再“战死在了书籍沙场上”,而是“从坟堆里蹦跳了出来,耀武扬威,吓死个人”。
周米粒听得一惊一乍,眉头挤作一堆,被吓得不轻,裴钱便借了一张符箓给右护法贴在额头上。周米粒当晚就将所有珍藏的演义小说,搬到了暖树屋子里,说这些书真可怜,都没长脚,只好帮着它们挪个窝。暖树给她弄迷糊了,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便帮着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阅太多以致磨损得厉害的书。
大概就像师父私底下所说的那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书,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的书,喜欢翻开书给人看,然后满篇的岸然巍峨,高风明月,不为利动,却唯独无“善良”二字;又有些人,在自家书本上从来不写“善良”二字,却是满篇的“善良”,一翻开,就是草长莺飞,向阳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时节,也有那霜雪打柿红通通的活泼景象。
与暖树相处久了,裴钱就觉得暖树的那本书上,好像没有“拒绝”二字。
书上文字的三次异样,一次是与师父游历的途中,两次是裴钱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时分,以布将一杆毛笔绑在胳膊上,咬牙抄书,浑浑噩噩,头脑发晕,半睡半醒之间,才会字如游鱼,排兵布阵一般。关于这件事,只在很早以前与师父说过一次,当时还没到落魄山,师父没多说什么,裴钱也就懒得多想什么。她认为大概所有用心做学问的读书人,都会有这样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被师父晓得,结果师父已经见怪不怪几千几万次了,还不是作茧自缚,害她白白在师父那边吃栗暴?栗暴是不疼,可是丢面子啊。所以裴钱打定主意,只要师父不主动问起这件瓜子小事,她就绝对不主动开口。
裴钱突然小声问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个曹木头疙瘩可难聊天,我上次见他每天只是读书,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劝了他几句,说我、你,还有他,咱仨是一个辈分的吧,我是学拳练剑的,一下子就跟师父学了两门绝学,你们不用与我比,比啥呢?有啥好比的呢?对吧?可崔东山都是观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强强的洞府境,这怎么成啊?师父不常在他身边指点道法,可这也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这人也没劲,嘴上说会努力,会用心,要我看啊,还是不太行。只不过这种事情,我不会在师父那边嚼舌根,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学高手、绝代剑客、无情杀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观海境了吧?”
崔东山摇摇头,道:“不是观海境。”
裴钱以拳击掌,又问道:“那有没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边总该沾了吧?算了,暂且不是,也没关系,你一年到头在外边晃荡,忙这忙那,耽误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头我再与曹木头说一声,你其实不是观海境。就只说这个,我会照顾你的面子,毕竟咱俩更亲近些。”
崔东山学那裴钱的口气,微笑道:“大师姐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哩。”
裴钱皱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说话!”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两只雪白大袖飘然下垂如瀑,在裴钱眼中,也就是看着值钱而已。这都是师父的叮嘱,对待身边亲近人,不许她偷看心湖与其他。
曾经有位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金丹境修士宋兰樵,在崔东山大袖里不得出,被拘押了挺久,术法皆出,依旧围困其中,最终就只能束手待毙,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点道心崩毁。当然,最后宋兰樵还是得到裨益更多,只是其间心路历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东山眼中,如今岁数其实不算小的裴钱,身高也好,心智也罢,真的依旧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只是裴钱天赋异禀的眼光所及,以及对某些事情的深刻认知,却大不相同,绝不是一个少女该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说那裴钱出拳太快一事,崔东山会点到即止,提醒裴钱,要与她的师父一样,多想,先将拳放慢,兴许一开始会别扭,耽误武道境界,但是长远去看,却是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无愧于天地与师父。许多道理,只能是崔东山的先生,来与弟子裴钱说,但是有些话,恰恰又必须是陈平安之外的人,来与裴钱言语,不轻不重,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也不可让其被空泛大道理扰乱心境。
其实种秋与曹晴朗,在读书游学一事上,何尝不是在无形中为此事。
对待裴钱,之所以人人如此郑重其事,为何?说到底,还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最在意。
在这之外,还有重要缘由,那就是裴钱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改所变,当得起这份众人细心藏好的期待与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传道护道。
年轻山主,家风使然。
但是以后的落魄山,未必能够如此圆满,因为落魄山祖谱上的名字会越来越多,一页又一页,人一多,心便杂。只不过到那会儿,也无须担心,想必裴钱、曹晴朗都已长大,不再需要他们的师父和先生,而是能独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担一切了。
这天,种秋和曹晴朗、崔东山和裴钱没一起逛倒悬山,双方分开,各逛各的。
崔东山偷偷给了种秋一枚谷雨钱,借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终归不是个事,何况种秋还是藕福地的文圣人、武宗师,如今更是落魄山实打实的供奉。种秋又不是什么酸儒,治理南苑国,蒸蒸日上,若非被老道人将福地一分为四,其实南苑国已经拥有了一统天下四国的大势。种秋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还多跟崔东山借了两枚谷雨钱。
崔东山陪着裴钱直奔灵芝斋,结果把裴钱看得愁眉不展苦兮兮。那些物件宝贝,琳琅满目是不假,看着都喜欢,只分很喜欢和一般喜欢,可是她根本买不起啊。裴钱逛完了灵芝斋楼上楼下、左左右右的所有大小角落,依旧没能发现一件自己掏腰包可以买到手的礼物。只是裴钱直到灰溜溜走出灵芝斋,也没跟崔东山借钱,崔东山也没开口说要借给她钱。
等到两人再去麋鹿崖那边的山脚店铺一条街,裴钱一下子如鱼得水,欢天喜地。这儿东西多,价格还不贵,几枚雪钱的物件,茫茫多,挑了眼。
裴钱掂量了一下钱袋子,底气十足,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也就是这儿人多,不然不耍一套疯魔剑法,都无法表达她心中的高兴。
街道上熙熙攘攘,从浩然天下来此游历的女子修士居多,光是她们各有千秋的发髻衣饰,就让裴钱看得啧啧称奇。有那两髻高耸如青山、戴犀角梳的妇人,长裙宽松袖如行云,哪怕姿容不是如何漂亮,也显得婀娜多姿。还有那青丝盘起绾一髻,头上珠翠如木攒簇的女子,看得裴钱那叫一个羡慕,她们的脑阔(壳)上都是顶着一座小小的金山银山哪。
咋个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有钱的人,就这么多呢?
最后裴钱挑选了两件礼物。一件给师父的,是一支据说是中土神洲久负盛名的钟家样毛笔,专写小楷,笔杆上还篆刻有一行“高古之风,势巧形密,幽深无际”细微小篆,了裴钱一枚雪钱。在一只烧造精美的青瓷大笔海里,那些如出一辙的小楷毛笔密集攒簇,光是从里面拣选其中之一,就了裴钱足足一炷香工夫。裴钱踮起脚尖在那边瞪大眼睛,崔东山就在一旁帮着出谋划策,裴钱不爱听他的唠叨,只顾自己挑选,看得那老掌柜乐不可支,不觉丝毫厌烦,反而觉得有趣,来倒悬山游历的外乡人,真没谁缺钱的,见多了一掷千金的,像这个黑炭丫头这般斤斤计较的,倒是少见。
另外一件见面礼,裴钱打算送给师娘,了三枚雪钱之多,是一张彩云信笺,信笺上彩云流转,偶见明月,绮丽可人。
两件礼物到手,世俗铜钱、碎银子和金瓜子居多的小钱袋子,其实没有干瘪几分,只是一下子就好像没了顶梁柱,让裴钱唉声叹气,小心翼翼收好入袖。么(没)得法子,天上大玉盘有阴晴圆缺,与兜里小钱有那聚散离合,两事自古难全啊,其实不用太伤心。只是裴钱却不知道,在一旁没帮上半点忙的大白鹅,也在两间铺子买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顺便将她从钱袋子里掏出去的那几枚雪钱,都与掌柜偷偷摸摸换了回来。
修道之人,餐霞饮露,伐骨洗髓,往往越是得道多几分,越发姿容出尘几分。只是如崔东山这般皮囊出彩的“风度翩翩少年郎”,走哪儿,都如仙家洞府之内庭生的芝兰玉树,依旧是极其稀罕的美景,所以一路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颇多。而且对于多数的山上神仙而言,拘束凡夫俗子的礼法世俗,于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有一位被人重重护卫的女子练气士,与崔东山擦肩而过,便回眸一笑,转头走出几步后,犹然回首再看,越发心动,便干脆转身,快步凑近了那少年郎,想要伸手去捏一捏俊美少年的脸颊,结果少年大袖一卷,女子便不见了踪迹。
同行女子与扈从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为首护卫是一个元婴境修士,拦住了所有兴师问罪的晚辈扈从,亲自上前,致歉赔罪。那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笑眯眯不言语,还是那个手持仙家炼化的行山杖的微黑小姑娘说了一句,少年才抖了抖袖子,大街上便凭空摔出一个瘫软在地的女子。少年看也不看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弯腰伸手,满脸笑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脸颊,只是没有说话,然后陪着小姑娘继续散步向前。
走出去没几步,少年突然一个晃荡,伸手扶额,嘴里念叨:“大师姐,这一手遮天蔽日、千古未有的大神通,消耗我灵气太多,头晕头晕,咋办咋办?”
裴钱抹了一把额头,赶紧给大白鹅递去行山杖,道:“那你悠着点啊,走慢点。”
裴钱有意无意放慢脚步,只是她一慢,大白鹅也跟着慢,她只好加快步伐,尽快离身后那些人远些。
少年手持行山杖,一次次拄地,悄悄转头望去,笑容灿烂,朝那女子挥挥手。
那头疼欲裂的女子脸色惨白,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心湖之间,半点涟漪不起,仿佛被一座恰好覆盖整个心湖的山岳直接镇压。
那元婴境老修士稍稍窥探自家小姐的心湖几分,便给震惊得无以复加,先前犹豫是不是事后找回场子的那点心中芥蒂,顿时消散,不但如此,还以心声再次开口言语,道:“恳请前辈饶恕我家小姐的冒犯。”
少年没有转身,只是手中行山杖轻轻拄地,力道稍稍加大,以心声与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微笑道:“这胆大女子,眼光不错,我不与她计较。你们自然也无须小题大做,画蛇添足。观你修行路数,应该是出身中土神洲山河宗,就是不知道是那‘法天贵真’一脉。还是运道不济的‘象地长流’一脉,没关系,回去与你家老祖秦芝兰招呼一声,别假托情伤,闭关装死。当年连输我三场问心局,死皮赖脸躲着不见我是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我只是懒得跟她讨债而已,但是今儿这事没完,回头我把她那张粉嫩小脸蛋儿,不拍烂不罢休。”
女子心湖中的山岳瞬间烟消云散,好似被神祇搬山而走,于是女子的小天地重归清明,心湖恢复如常。
元婴境老修士道心震颤,叫苦不迭,惨也苦也,不承想在这远离中土神洲千万里的倒悬山,小小过节,竟是为宗主老祖惹下天大麻烦了。
那少年郎,是仙人境?飞升境?
元婴境老修士心中悲苦。修士一旦结仇,尤其是山巅那拨真神仙,可不是几年几十年的小事,而是百年千年的藕断丝连,怨怼不停歇。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暂借给自己行山杖的小姑娘,她额头满是汗水,身体紧绷,眉眼之间,似乎还有些愧疚。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大师姐,你才学拳多久,不用担心我。我与先生一样,都是走惯了山上山下的,言行举止,自有分寸,自己就能够照顾好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如今还不需要大师姐分心,只管埋头抄书练拳便是。”
裴钱有些闷闷不乐,以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兴致不高地言语道:“可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啊。身为大师姐,在落魄山,就该照顾暖树和小米粒;出了落魄山,也该拿出大师姐的气魄来。不然习武练拳图什么?又不是要自己耍威风。”
崔东山笑问道:“为何就不能耍威风了?”
裴钱疑惑道:“我跟着师父走了那么远的山山水水,师父就从来不耍啊。”
崔东山摇头笑道:“先生还是希望你的江湖路,走得开心些,随性些,只要不涉大是大非,便让自己更自由些,最好一路上,都是旁人的拍案惊奇,喝彩不断,哦嚯哦嚯,说这姑娘好俊的拳法,我了个乖乖隆咚锵,好厉害的剑术,这位女侠若非师出高门,就没有道理和王法了。”
裴钱一想到那些江湖场景,便开心不已,只是她又没来由想到剑气长城,便有些忧心,轻声问道:“过了倒悬山,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听说那儿剑修无数。是剑修啊,一个比一个了不起,天底下最厉害的练气士了,会不会欺负师父一个外乡人啊?师父虽然拳法最高、剑术最高,可毕竟才一个人啊,如果那边的剑修抱团,几百个几千个一拥而上,里面再偷藏七八个十几个剑仙,师父会不会顾不过来啊?”
崔东山有些无言以对。无论换成谁,也顾不过来吧。
不过如今裴钱思虑万事,先想那最坏境地,倒是个好习惯。大概这就是先生的言传身教,她的耳濡目染了。
希望此物,不单单是春风之中甘霖之下、绿水青山之间的渐次生长,而是那夜幕沉沉,烂泥潭里或是贫瘠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一朵儿,天未破晓,晨曦未至,便已开。哪怕风雨摧折,那我再开一朵。
更大的真正希望是,如果人生就注定只是一棵小草,无法开,也不会结果,也一定要见一见那春风,晒一晒那日头。
人间多如此,为何不善待。
经历过那场麋鹿崖山脚的小风波,裴钱就找了个借口,说倒悬山不愧是倒悬山,真是山路绵绵太难走,今儿走累了,她得回去休息,一定要带着崔东山返回鹳雀客栈。
崔东山总不能与这位大师姐明言,自己不是观海境,不是洞府境,其实是那玉璞境了吧?更不能讲自己当下的玉璞境界,比早年宝瓶洲的剑修李抟景的元婴境和如今北俱芦洲袁灵殿的指玄,更不讲理吧?
关键是自己讲了,她也不信啊。
要是先生说了,小丫头才会信以为真,然后轻飘飘来一句:“再接再厉,不许骄傲自满啊。”
师父之外所有人的境界,大概在裴钱眼中和心中,也未必就真是什么境界。
去鹳雀客栈的路上,崔东山“咦”了一声,惊呼道:“大师姐,地上有钱捡。”
裴钱低头一看,先是环顾四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踩在那枚雪钱上,最后蹲在地上,捡钱在手,比她出拳还要行云流水。
裴钱摸了摸那枚雪钱,惊喜道:“是离家出走的那枚!”
崔东山吓了一大跳,一个蹦跳往后,满脸震惊道:“世间还有此等缘分?”
到了鹳雀客栈所在的那条巷弄的拐角处,一门心思瞧着地上的裴钱,还真又从街面石板缝隙当中,捡起了一枚瞧着无家可归的雪钱,不承想还是自己取了名字的那枚,又是天大的缘分哩。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转头使劲盯着大白鹅,笑呵呵道:“说不定咱们进客栈前,它们仨,就能一家团圆哩。”
崔东山说道:“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裴钱点头道:“有啊,无巧不成书嘛。”
只是很可惜,走完一遍小巷弄,地上没钱没巧合。于是裴钱就拉着崔东山走了一遍又一遍,崔东山耐心再好,也只能改变初衷,偷偷丢出了那枚本想骗些小鱼干吃的雪钱。裴钱蹲在地上,掏出钱袋子,高高举起那枚雪钱,微笑道:“回家喽。”
到了客栈,裴钱趴在桌上,身前摆放着那三枚雪钱,让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些金灿灿的小鱼干,说是庆祝庆祝,欢迎这些不知是天上掉下还是地上长出或是自己长脚跑回家的雪钱。
崔东山吃着小鱼干,裴钱却没吃。
崔东山含糊不清道:“大师姐,你不吃啊?”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枕在胳膊上,歪着脑袋望向窗外,笑眯眯道:“我不饿哩。”
崔东山便从狼吞虎咽变成了细嚼慢咽。
裴钱一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除了师父心目中的前辈,你晓得我最感激谁吗?”
崔东山知道,却摇头说不知道。
崔东山甚至更知道自己先生,内心当中,藏着两个从未与人言说的“小”遗憾:一个是红袄小姑娘的长大,所以当年在大隋书院湖上,所有人才有了那个胡闹。一个是金色小人的好似远走他乡不回头。
这些遗憾,兴许会陪伴终生,却好像又不是需要饮酒后才能拿来言语的事情。
裴钱缓缓道:“是宝瓶姐姐,还有马上要见到的师娘哦。”
崔东山拈起小鱼干,笑问道:“为什么?”
裴钱说道:“我觉得吧,所有人都觉得当年是我师父护着宝瓶姐姐他们去远游求学,但是我知道那是师父第一次出远门,是宝瓶姐姐陪着师父。当时宝瓶姐姐还是个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绿竹小书箱,陪着穿草鞋的少年师父,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青山绿水,所以我特别喜欢宝瓶姐姐。”
“再就是师父喜欢的师娘啊。如果没有师娘,师父哪怕依旧可以走很远的路,还会是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但是师父一定不会这么开心地走过那么多年,会走得很累很累。怎么说呢?师父可能每次遇到必须自己去解决的事,只要一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有个师娘在等他,那么不管师父一个人走多远的路,地上好像都有一枚一枚的铜钱可以捡,师父怎么会不开心呢?”
崔东山恍然道:“这样啊,大师姐不说,我可能这辈子不知道。”
裴钱坐起身体,点头道:“不用觉得自己笨,咱们落魄山,除了师父,就属我脑阔(壳)最最灵光啊,你晓得为啥不?”
崔东山忍住笑,好奇问道:“恳请大师姐为我解惑。”
裴钱站起身,身体前倾,招手道:“与你偷偷说。”
崔东山伸长脖子,就被裴钱一顿栗暴砸在脑袋上,大白鹅方才吃了几条鱼干,裴钱就打赏了他几个栗暴。
裴钱坐回原位,摊开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本正经道:“知道了吧?”
崔东山瞥了眼桌上剩下的鱼干,裴钱眨了眨眼睛,说道:“吃啊,放心吃,尽管吃,就当是师父余下来给你这学生吃的,你良心不疼,就多吃些。”
蛮荒天下,一处类似中土神洲的广袤地带,居中亦有一座巍峨山岳,高出天下所有群山。
山上并无道观寺庙,甚至连结茅修行的妖族都没有一个,因为此处自古是禁地,万年以来,唯有上五境,才有资格前去山巅礼敬。
今天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人,身穿灰衣,带着一个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去见他“自己”。
渐渐登高,老人一手牵着孩子的稚嫩小手,另外一只袖子在罡风当中肆意飘摇。灰衣老人转头望去,极远处,有个外乡的老瞎子,依旧在那儿驱使金甲傀儡搬动大山。
老人摇摇头。被牵着的孩子仰起头,问道:“又要打仗了吗?”
老人点头道:“因为以前我不在,所以都是些小打小闹,白白给陈清都看了万年笑话。”
剑气长城,大小赌庄赌桌,生意兴隆,因为城头之上,即将有两个浩然天下屈指可数的金身境年轻武夫,要切磋第二场。
女子问拳,男子嘛,当然是喂拳,胜负肯定毫无悬念。那个二掌柜,虽说人品酒品赌品,一样比一样差,可拳法还是很凑合的。
今天城头之上。
中土女子武夫郁狷夫,屏气凝神,拳意流转如江河长流。
相距数十步之外,一袭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不但脱了靴子,还破天荒卷起了袖管,束紧裤管。
城头两侧密密麻麻蹲着的和城头之外御剑悬停的大小赌棍们,一看到这幅场景,毫不犹豫,人人押注三拳、五拳,或至多十拳之内获胜。
狗日的二掌柜,又想靠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以及这种拙劣不堪的障眼法,坑我们钱?二掌柜这一回算是彻底栽跟头了,还是太年轻啊!
拂晓时分,四个人临近倒悬山那道大门,随后只需走出几步路,便要从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种秋问道:“恕我多问,此去剑气长城,是谁帮的忙?归途可有隐忧?”
崔东山没有藏掖什么,笑道:“是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帮的小忙。钱能通神罢了,不值得种夫子牵挂。”
种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这些话,想给春幡斋邵云岩递钱,那也得能敲开门才行。只是既然崔东山说无须牵挂,种秋便也放下心来。两人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师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种秋出力的地方,种秋还是希望崔东山能够坦诚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