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卢穗笑眯起眼,这会儿的刘景龙,让她尤为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白首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吗?”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定的。”白首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伤心,一想到陈平安在那么大的宁府,只住米粒那么小的宅子,便轻声问道:“你这么辛苦挣钱,是不是给不起聘礼的缘故啊?实在不行的话,我硬着头皮与宁姐姐求个情,让宁姐姐先嫁了你再说嘛。聘礼没有的话,彩礼也就不用了。而且我觉得宁姐姐也不是那种在意聘礼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个大老爷们没点钱就想娶媳妇,确实说不过去,可谁让宁姐姐自己不小心选了你。说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兄弟,我先认识了宁姐姐,我非要劝她一劝。唉,不说了,我难得喝酒,千言万语,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随意,我干了。”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的少年,陈平安挠挠头,自己总不能真把这少年狗头拧下来吧,所以便有些怀念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这次挣钱极多,光是分账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个七八枚谷雨钱的样子。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陈平安真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承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陶文说道:“程荃,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年轻人从小就与这位剑仙相熟,双方是邻近巷子的人,可以说陶文是看着程荃长大的长辈。而陶文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剑仙,从不依附豪阀大姓,常年独来独往,在战场上,也会与其他剑仙并肩作战,不遗余力,可回了城中,就是守着那栋不大不小的祖宅。陶剑仙如今虽然是光棍,但其实比没娶过媳妇的光棍还要惨些,以前家里那个婆娘疯了很多年,年复一年,心力交瘁,心神萎靡,她走的时候,神仙难留下。陶文好像也没怎么伤心,每次喝酒依旧不多,从未醉过。

程荃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到这里,程荃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至少也有三四里路,杀妖便多了,钱就多了,成为金丹境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枚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陶文问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荃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阳春面,夹了一筷子酱菜,咀嚼起来,问道:“在你婶婶走后,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一次,将来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帮你一回,为何不开口?”

程荃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让陶叔叔救一次命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说到这里,程荃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程荃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道:“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陶文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对。”

陶文以心声说道:“帮你介绍一份活计,我可以预支给你一枚谷雨钱,做不做?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二掌柜的想法。他说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厚道人,所以比较合适。”

程荃听到了心声涟漪后,疑惑道:“怎么说?酒铺要招长工?我看不需要啊,有叠嶂姑娘和张嘉贞,铺子又不大,足够了。何况就算我愿意帮忙,猴年马月才能凑足钱啊?”

陶文无奈道:“二掌柜果然没看错人。”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荃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荃道:“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有合作机会了。”

程荃点点头。

程荃走后没多久,陈平安那边,刘景龙等人也离开酒铺,二掌柜端着酒碗来到陶文身边,笑眯眯道:“陶剑仙,挣了那么多谷雨钱,还喝这种酒?今儿咱们大伙儿的酒水,陶大剑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无所谓的事情,刚想要点头答应下来,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语心声说道:“别直接嚷着帮忙结账,就说在座各位,无论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帮着付一半的酒水钱,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这一趟了,刚入行的赌棍,都晓得咱俩是合伙坐庄坑人。可我要是装作与你不认识,更不行,就得让他们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将信将疑刚刚好,以后咱俩才能继续坐庄,要的就是这帮喝个酒还抠抠搜搜的王八蛋一个个自以为是。”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道:“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里成天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成剑仙了。”

不过陶文还是板着脸与众人说了句:“今天酒水,五壶以内,我陶文帮忙付一半,就当是感谢大家捧场,在我这个赌庄押注,可五壶及以上的酒水钱,跟我陶文没一文钱的关系,兜里有钱就自己买酒,没钱滚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陈平安听着陶文的言语,觉得他不愧是一位实打实的剑仙,极有坐庄的资质!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那程荃答应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荃吧?”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荃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摆摆手,道:“不谈这个,喝酒。”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枚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跳脚骂娘。”

陈平安没好气道:“宁姚早就说了,让我别输。你觉得我敢输吗?为了几十枚谷雨钱,丢掉半条命不说,然后一年半载夜不归宿,在铺子这边打地铺,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碰酒碗。

陶文轻声感慨道:“陈平安,对他人的悲欢离合,太过感同身受,其实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道:“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荃直说了。”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荃,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荃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就算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不帮他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笑道:“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低头一看,震惊道:“这后生是谁,刮了胡子,还挺俊。”

晏家家主的书房,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书房门口。

先前父亲听说了那场宁府门外的问拳,便给了晏琢一枚谷雨钱,押注陈平安一拳胜人。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枚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枚谷雨钱,自己还了两枚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是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打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书房,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枚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也是不奇怪的。

晏溟头也不抬,问道:“押错了?”

晏琢“嗯”了一声。

晏溟说道:“此次问拳,陈平安会不会输?会不会坐庄挣钱?”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晏溟问道:“陈平安身边就是宁府,宁府当中有宁丫头。此次问拳,你觉得郁狷夫怀揣着必胜之心、砥砺之意,那么对于陈平安而言,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听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够让郁狷夫少些纠缠?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为何陈平安要提出那个建议了?如果没有,那么我的那枚谷雨钱,就真打水漂了。所有关于这枚谷雨钱带来的损失,你都给我记在账上,以后慢慢还。晏琢,你真以为陈平安是故意让一先手?你还以为郁狷夫出拳却认输,是随心所欲吗?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学优势,学那陈平安站着不动,然后挨上陈平安一拳,郁狷夫会直接没脸喊着打此后两场?你真以为宁府白炼霜这位曾经的十境武夫,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每天就是在那边看大门或是打扫房间吗?他们只要是能教的,都会教给自家姑爷,而那陈平安只要是能学的,都会学,并且学得极好极快。更别提城头那边,隔三岔五还有左右帮着教剑,这一年来,你晏琢其实也不算虚度,可人家却偏偏像是过了三五年光阴。”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与剑仙切磋啊,可咱们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还大,从小看我就不顺眼,如今还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剑术,我死皮赖脸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乐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静,问道:“为什么不来请我开口,让他乖乖教你剑术?晏家谁说话,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剑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骂我没出息,只会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爷,猪已肥,南边妖族只管收肉……这种恶心人的话,就是我们晏家自己人传出去的,爹你当年就从来没管过……我干吗要来你这边挨骂……”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琢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自己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这位双臂袖管空荡荡的晏家家主,这才开口说道:“去与他说,教你练剑,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声,跑出书房。

书房角落处,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当这恶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毕竟那个小胖子得了圣旨,这会儿正在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过老人又笑道:“先前家主所谓的‘小小剑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辞欠妥当啊。”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书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枚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将两枚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老人一闪而逝。

晏溟其实还有些话,没有与晏琢明说,比如晏家希望某个女儿小名是葱的剑仙,能够成为新供奉。

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况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仍是救之不及。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日日夜夜,反反复复,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一个男人,回到没了他便是空无一人的家中。先前从铺子那边多要了三碗阳春面,藏在袖里乾坤当中,这会儿,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双筷子,一一摆好,然后男人埋头吃着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多放了些。

暮色里,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门槛上,斜靠门轴,看着生意极好的自家铺子,以及更远处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楼。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这个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

剑气长城无论老幼,只要是个剑修,那就是人人在等着战死,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没人愿意去长久记住谁了。

然而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

剑气长城的秋季,没有什么萧萧梧桐,芭蕉夜雨,乌啼枯荷,帘卷西风,鸳鸯浦冷,桂浮玉,却也有那树树秋色,草木摇落,秋夜凉天,城满月辉。

浩然天下,当下则是春风春雨打春联,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宝瓶洲龙泉郡的落魄山,惊蛰时分,老天爷莫名其妙变了脸,阳光高照变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三个丫头一起趴在竹楼二楼廊道栏杆上赏雨。

黑衣小姑娘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条小小的金扁担。身为落魄山祖师堂正儿八经的右护法,周米粒偷偷给行山杖和小扁担,取了两个“小右护法”“小左护法”的绰号,只是没敢跟裴钱说这个。裴钱规矩贼多,烦人,好几次都不想跟她做朋友了。可是若是双方真的闹了别扭,才刚开始,周米粒就要开始掰手指数数,等着裴钱来找她玩。

陈暖树有些担心,因为陈灵均前不久好像下定决心,只要他跻身了金丹境,就立即去北俱芦洲济渎走江。

裴钱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错当作枕头,跷起二郎腿,轻轻晃荡。她想了想,又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换了一个方向,二郎腿朝着竹楼屋檐外的雨幕。裴钱最近也有些烦,与老厨子练拳,总觉得差了好些意思,没劲,有次她还急眼了,朝老厨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给老厨子不太客气地一脚踩晕过去。事后裴钱觉得其实挺对不起老厨子的,但也不太乐意说对不起。除了那句话,自己确实说得比较冲,其他的,本来就是老厨子先不对,喂拳,就该像崔爷爷那样,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会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闭眼一睁眼,打几个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厨子怕个啥。

你老厨子知道我每泡一次药缸子,得掉师父多少银子?裴钱跟暖树合计过,按照她现在这么个练武的法子,就算她在骑龙巷那边,拉着石柔姐姐一起做买卖,哪怕晚上不关门,就她挣来的那点碎银子,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才能赚回来。所以你老厨子干吗扭扭捏捏,跟没吃饱饭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个晕死睡觉的下场。她其实先前忍了他好几次,最后才忍不住发火的。

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她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但是有一点还好——不记仇。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这时那家伙又来看竹楼后面的那个小池塘了,裴钱翻了个白眼。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壳)疼。”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

裴钱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打掉溅来的水,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

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啊,大雨如钱扑面来哟,发财喽发财喽……”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魏檗笑道:“我这边有封信,谁想看?”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陈暖树,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着“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书,交给暖树丫头。

陈暖树赶紧把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双手接过书信后,小心拆开,然后将信封交给周米粒,把信递给裴钱。裴钱接过信纸,盘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坐下,三颗小脑袋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裴钱转头埋怨了几句:“米粒你小点劲儿,信封都给你捏皱了,怎么办的事?再这样手笨脚笨的,我以后怎能放心把大事交给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皱着脸,泫然欲泣。裴钱笑了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阔(壳),安慰了几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来。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三个小姑娘看信极慢,都不愿意错过一个字,期待着信上出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两句话,她们都可以开心很久。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没好气道:“当然,说啥废话呢。”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书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有没有一丁点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陈暖树笑道:“我可去不了剑气长城,太远了,离了落魄山去龙泉郡城,只是一夜,我就眼巴巴盼着回山上。”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芝兰府藏书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双臂抱胸,使劲绷着脸,依旧难掩那份得意扬扬,道:“山主说了,要我这位右护法,好好盯着那处小水塘,职责重大,所以下了竹楼,我就把铺盖搬到水塘旁边去。”

黑衣小姑娘其实如果不是辛苦忍着,这会儿都要笑开了。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里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咚锵,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裴钱“嗯”了一声,缓缓道:“这说明你们俩还是有点良心的。放心,我就当替你们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我这套疯魔剑法,浩然天下不识货,想必到了那边,一定会有茫茫多的剑仙,见了我这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然后立即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然后我就只能轻轻叹气,摇头说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师父了,你们只能哭去了。对于那些生不逢时的剑仙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的伤感故事。”

陈暖树笑问道:“到了老爷那边,你敢这么跟剑仙说话?”

裴钱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敢啊,我这不都说了,就只是个故事嘛。”

周米粒使劲点头,觉得暖树姐姐有些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比自己还是差了好多。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抓了最多瓜子却没人看见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陈暖树取出一块帕巾,放在地上接瓜子壳。在落魄山别处无所谓,在竹楼,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瓜子壳不能乱丢。

裴钱说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记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岭,来去如风!”

魏檗笑道:“不用。”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转过头,打趣道:“你不是应该担心怎么跟师父解释,你与白首的那场武斗吗?”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三丫头捣鼓了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个说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陈平安肯定会信。”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身体歪斜,凑到裴钱脑袋旁边,轻声邀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说法最管用,谁都会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钱点头道:“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周米粒今儿心情好,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记个屁的功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周米粒使劲皱着那素淡的眉毛,问道:“啥意思?”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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