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璧随即笑了起来,道:“若是我的对手太差,岂不是说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闻言后,更是眼中少年万般好。
边境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不掺和这帮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涂事了。
爱咋咋地吧,老子不伺候了。不过真说起来,他边境也没如何伺候他们,只是一路上看笑话而已。唯一的幸运,是身为半个师父的国师大人,坦言这帮家伙不会参加大战,一旦剑气长城与妖族拉开大战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悬山梅园子,然后动身起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连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边境双手搓脸,心中默默念叨,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可惜蒋观澄没有放过他,兴高采烈道:“原来边境师兄藏得最深!那个陈平安,分明很紧张边境师兄会不会出手。”
边境一脸无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吗?
蒋观澄这么一说,便像捅破了窗户纸,众人顿时纷纷赞美起来。边境听着那些其实挺真诚的溜须拍马,却当真半点高兴不起来。
一想到那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年轻人,边境就有些没来由的不自在,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边境不理睬那些家伙的恭维,以及某些充满小心机的拱火,转头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会意地微笑道:“我会注意的。”
边境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其实小师弟林君璧最早的那个打算,两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别以观海境、龙门境和金丹境,连战三人,连过三关,好像才是最佳选择。
如果当初选择如此,兴许许多观战剑仙,会对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像看林君璧笑话一般,一边倒向那个宁姚。
即便给那陈平安机会,多出一场第四战,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届时即使输也是赢,打得越是酣畅淋漓,越得人心,与那陈平安打庞元济是一样的道理。若是能够直接让宁姚出剑,而不是好似捡漏的陈平安,林君璧当然就赢得更多。
只不过这些就只是一个“如果”了。
边境不会蠢到去问小师弟有无后悔,更不会去说,当时他边境那句“与人争输赢没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与己争高低。
因为说了,就是结仇。
小满时分,日头高照。
在酒铺没有喝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骂的陈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处,与重新出现的孩子们,解释二十四节气的由来,扯几句类似“小满不满,无水洗碗,麦有一险”的家乡谚语,不忘偶尔显摆一句东拼西凑而来的“小穗初齐稚子娇,夜来笑梦荞麦香”。
可惜今天孩子们对识文断字和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都没啥兴趣,至于陈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听不懂,叽叽喳喳问的,都是仙子姐姐宁姚在那条玄笏街的破例出剑,到底是怎么个光景。陈平安手里拎着那根竹枝,一通挥动,讲得天乱坠。名叫康乐的那个屁大孩子,仗着他爹如今成了帮着酒铺做那阳春面的厨子,每次到了家里,可了不得,都敢在娘亲面前硬气说话了。这个孩子依旧最喜欢拆台,就问到底需要几个陈平安,才能打过得宁姚姐姐,陈平安便给难住了,于是被孩子们一阵白眼嫌弃。
小屁孩冯康乐摇摇头,拍了拍陈平安的膝盖,老气横秋道:“陈平安,你总这么来咱们这边瞎晃荡,不好好习武练剑,我看啊,宁姐姐迟早要嫌弃你没本事的。打赢了庞元济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翘的,就喜欢在咱们跟前装大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不成啊。”
一旁孩子们都点头。
陈平安将竹枝横放在膝,伸出双手按住那康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给我闭嘴。”
小屁孩伸手要捶那陈平安,可惜手短,够不着。
有一个少年蹲在最外面,记起先前的一场风波,嬉皮笑脸道:“康乐,你大声点说,我陈平安,堂堂文圣老爷的闭关弟子,听不清楚。”
周围立即响起震天响的哄笑声。如今关于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真多。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们这帮崽子年纪小,不然一拳打一个,一脚踹一双,一剑下去跑光光。”
冯康乐揉着脸颊,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糟糕,那个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咋办?
最早靠着几个陈平安的山水故事,让她在过家家的时候,答应给自己当了一回小媳妇,后来陈平安解释了她家那条小巷子的名字意思,他又去跟她说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见到她,虽然她还是不太与自己说话,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与他打招呼吗?这可是陈平安听说过后与他讲的,让他每天睡觉前都能乐得在被子里打滚。
于是冯康乐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给陈平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埋怨道:“陈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骂死你。”
陈平安便笑道:“看在康乐他爹的阳春面上,我今天与你们多说一个关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证精彩万分!”
有少年满脸的不以为然,说道:“陈平安,你先说那个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个境界,别到最后又是个稀烂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说法,咱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修,到了你家乡那边,个个是江湖大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将那鬼怪精魅的出场,说得那么吓唬人,害我次次觉得它们如蛮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陈平安咳嗽几声,记起一事,转过头,摊开手掌,一旁蹲着的小姑娘,赶紧递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陈平安手上,陈平安笑着还给她一半,这才一边嗑起瓜子,一边说道:“今天说的这位仗剑下山游历江湖的年轻剑仙,绝对境界足够,而且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侠与那山上仙子,对他心生爱慕,可惜这位姓刘名景龙的剑仙,始终不为所动,暂时尚未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而那头与他最终会狭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够吓唬人,怎么个吓唬人?且听我娓娓道来,就是你们遇到任何的积水处,例如下雨天巷子里边的随便一个小水坑,还有你们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开盖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别说是你们,就是那位名叫刘景龙的剑仙,路过河边掬水而饮之时,骤然瞧见那一团水草丛中露出的一张惨白脸庞,都吓得面无人色了。”
一个孩子已经被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突然有人问道:“这个刘景龙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个很爱喝酒却假装自己不爱喝酒的年轻剑仙,这个家伙最喜欢讲道理,烦死个人。”
冯康乐问道:“多大岁数的剑仙?”
陈平安说道:“不到百岁吧。”
冯康乐啧啧道:“这也好意思说是年轻剑仙?你赶紧改一改,就叫老头儿剑仙。”
陈平安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颊,道:“他可是我陈平安的好朋友,你敢如此放肆?”
冯康乐龇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给陈平安肩头一捶,嚷道:“我对你都不客气,还对你朋友客气?”
远处那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张大嘴巴。大概是没有想到原来康乐在那个陈平安面前,如此胆大,看来康乐真的没有吹牛。
陈平安给冯康乐丢了个眼神,小屁孩轻轻点头,表示我懂。
一旁有个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二掌柜也够无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吗?就跟他们厮混瞎扯,这会儿又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啦?
说完了那个让孩子们一惊一乍的山水故事,陈平安拎着板凳收工了。
酒铺有陈三秋在,就有一点好,保证有酒桌长凳可以坐。
少年张嘉贞在铺子里帮忙,负责端酒、菜、面给剑修们。少年不爱说话,却有笑脸,也就够了。
陈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却没喝酒,只是跟张嘉贞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归根结底,还是陈三秋、晏胖子这拨人的劝酒本事不行。
陈平安回宁府之前,与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边扒一碗阳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临大敌,如今他反正是一听到陈平安说这三字,就会心慌。范大澈赶紧说道:“我已经请过一壶五枚雪钱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放下筷子,没好气道:“先前说了常去,别不上心,别让我每天蹲在你家门口求你切磋,到时候我一个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门就爬回家,结果爹娘不认得你,又把你赶出大门。”
范大澈点点头,陈平安笑望向范大澈,范大澈一脸迷惑。
陈三秋转过头,望向那个时时刻刻盯着酒客们的少年,喊道:“张嘉贞,给我拿一壶酒,最便宜的!我给钱,但是记得提醒我,记在范大澈头上。下次喝酒的时候,你问我一声,范大澈有无还钱。”
张嘉贞使劲点头,赶紧去铺子里边捧来一壶竹海洞天酒。
对于这位陋巷少年而言,陈先生是天上人。住在那条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陈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来酒铺打短工,张嘉贞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陈三秋说上半句话,更不会被陈三秋记住自己的名字。
张嘉贞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没有。
没有人拦着,但不光是张嘉贞,其实住在灵犀巷、妍媸巷这些名字好听却极其贫寒之地的市井孩子,他们不会想着去那边走一趟,可能偶尔也会想,却最终不会壮起胆子真去走一走。
陈平安朝张嘉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着酒起身走了。范大澈继续低头吃着那碗阳春面。
说实话,如果没有陈平安最后这句话,范大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宁府。
万一是客气话呢?所谓的经常切磋,是怎么个经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宁府大门,是那么容易跨过的吗?
范大澈抬起头,看着大街上那个青衫背影。那人侧着头,看着沿途大小酒楼的楹联,时不时摇摇头。
到了宁府,纳兰夜行开的门。
一起走向演武场,纳兰夜行手中拎着那壶酒,笑问道:“自己掏的钱?”
陈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学来的,喝酒钱非好汉。”
纳兰夜行爽朗大笑,道:“等会儿我先喝几口酒,再出剑,帮着校大龙,便有劲了。”
陈平安笑不出来了。
在斩龙崖凉亭里,说是回家修行的宁姚,其实一直在与白嬷嬷闲聊呢,发现陈平安这么快回来后,老妪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离开了凉亭,然后宁姚便开始修行了。
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纳兰夜行收起喝了小半的酒壶,开始凌厉出剑。然后一个纳兰夜行再小心也无用的不小心,陈平安就得躺一旬半个月了。
白嬷嬷闻讯匆匆忙忙赶来演武场,纳兰夜行吓得差点离家出走。好在陈平安与白嬷嬷解释自己此次收获颇丰,这条修行路是对的,而且都不用煮药,自行疗伤本身便是修行。
纳兰夜行不敢胡说八道,实话实说道:“确实如此。”
之后陈平安被宁姚搀扶着去往小宅。
纳兰夜行战战兢兢等着狗血淋头,不承想那白炼霜只是看着两人背影,半天没说话。纳兰夜行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啊,早骂好过晚骂,刚要开口讨骂,但是老妪却没有半点要以“老狗”开头训话的意思,只是轻声感慨道:“你说姑爷和小姐,像不像老爷和夫人年轻那会儿?”
纳兰夜行取出酒壶,点头道:“不像。”
老妪板着脸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纳兰夜行疑惑道:“啥?”
老妪怒道:“老狗滚去看门!”
纳兰夜行点点头,这就对了,转身去往大门那边。现在,老人心里边踏实许多。
陈平安坐在床上,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当中。
宁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陈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见了想要遇见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谁,因为第四件本命物,陈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炼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见到宁姚后,便当着纳兰爷爷的面,一把抱住了宁姚。宁姚从未见过卸下担子的陈平安,纳兰爷爷立即识趣离开,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说那个小家伙还在,原来就在他心里面,只是如今变成了一颗小光头。他们重逢之后,在一条心路上,小光头骑着那条火龙,追着他骂了一路。
宁姚很少见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陈平安,尤其是长大后的陈平安。宁姚也会有些担心,因为陈平安的心境,几乎就像一个活了许久许久光阴岁月、见过太多太多悲欢离合的枯槁老僧,宁姚不希望陈平安这样。所以当时看着那个宛如回到当初他们还是少男少女时的陈平安,宁姚很高兴。
有朋自远方来,是一颗小光头。却不是身披袈裟,而是依旧身穿儒衫,只是除了佩剑,小人儿的袖中,多了一部佛经。
那是一场陈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别重逢,唯有梦中依旧愧疚难当,醒后久久无法释怀,又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遗憾。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别和再也不见。
宁姚趴在桌上,凝视着陈平安,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记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陈平安犹豫了半天,牵起她的手,偷偷问道:“我与那林君璧差不多岁数的时候,谁更英俊些?”
当时宁姚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然后陈平安便开始挠头,觉得那个答案,真是令人忧愁。
于是宁姚诚心诚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告诉他道:“你好看多了!”
陈平安便伸出双手,轻轻抹过她的眉头,笑道:“我的傻宁姚,真是好眼光!”
夏至之前,陈平安几乎足不出户,一天将近十个时辰,都在炼气。宁姚更加夸张,直接闭关去了。
一有宁府的飞剑传信,范大澈就会去宁府历练,不是吃陈平安的拳头,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飞剑。晏琢和董画符各有佩剑紫电、红妆,一旦拔剑,范大澈更惨。陈三秋不会出手,得背着范大澈回家。范大澈现在只恨自己资质太差,光有“大澈(彻)”没个“大悟”,还无法破境。陈平安说只要他范大澈跻身了金丹境,练剑就告一段落,然后去酒铺嚎几嗓子,便大功告成。
剑气长城的龙门境剑修,哪有那么简单破开瓶颈,跻身金丹境,于剑气长城剑修而言,这就像一场真正的及冠礼。
剑气长城的剑修之所以能够成为几座天下的最强,还能够引来浩然天下一拨又一拨的剑修来此磨砺,自然大有玄机,就在于剑修在此,如纯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极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着破境瓶颈更大,如有大道压肩,不得直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