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心上人

观景台附近很多别洲修士,大多以中土神洲雅言交流,言语之中,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对于宝瓶洲山上山下,依旧没有什么敬意,提及那些势如破竹的大骊铁骑,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只说还行,在宝瓶洲本土算是不错,可要是搁在中土神洲,注定无法如此顺利。

不全是这些外乡人眼高于顶,因为崔东山自己就说过,宝瓶洲缺少飞升境修士,这就是天大的忧患。

几十年后,大势临头,只有一个偷偷摸摸跻身飞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够看,怎么办?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崔东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呛死自己。

崔东山言语之中泄露出来的那个天机,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国师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让大骊铁骑吞并一洲,敢行此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但后果只是带着整座宝瓶洲一起送死。

陈平安收起思绪,环顾四周,瞻仰天地之间峰倒悬的那一幕壮观景象。

倒悬山之外,有一条条如云似水的河道,四面八方悬挂于山峰与大海之间。方圆百里的倒悬山,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镇的主峰之外,又有八处景点,陈平安都逛过。

初次登上倒悬山便要经过的捉放亭,悬挂着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当时陈平安与皑皑洲刘幽州在此分别,刘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猱府。

挂满历代剑仙挂像的敬剑阁,陆抬想要为老祖敬香却被那个看门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楼,女子武神裴杯炼剑的雷泽台,陈平安无意中买到一副祖宗甘露甲的灵芝斋,此外还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与那风景旖旎的麋鹿崖,还有青鸾国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奇所出身的师刀房,那边墙壁上,曾经有宋长镜和许弱的天价悬赏。

渡船沿着一条河道停靠倒悬山之后,陈平安与孙家的渡船管事道谢一声,然后独自一人,重登倒悬山。

陈平安没有挑选既卖东西又开客栈的灵芝斋入住,依旧选择了那间位于小巷尽头的鹳雀客栈。

掌柜愣了半天,问道:“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点头。

掌柜啧啧道:“这次桂岛那金粟,没跟你一起?如今你们宝瓶洲人氏腰杆硬了不少,陈公子照顾照顾小店生意,挑间上等房,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就上次那间屋子吧。”

掌柜有些无可奈何,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轻轻抛给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道:“陈平安,你这抠门的习惯,真得改改。出门在外,不够豪气,怎么能成大事。”

陈平安不忙着去屋子落脚,斜靠柜台,望向外边的熟悉小巷,笑道:“我一个下五境练气士,能有多少神仙钱?”

掌柜掰手指头算了算,打趣道:“这都快十年了吧,钱没挣着,境界也没上去几个台阶,陈大公子离了倒悬山之后,一直在干吗呢?”

陈平安笑道:“瞎逛。”

祖上世世代代都守着这间客栈的掌柜摇头道:“难怪重返倒悬山,还要光顾我这小地方,害我白欢喜一场。”

陈平安掏出两壶酒,递给掌柜一壶,道:“家乡的酒水。”

掌柜打开一闻,笑骂道:“寻常的糯米酒酿?陈平安你可真有脸拿出来!”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喝那些仙家酒酿,算什么能耐,只有喝这个,才彰显个性。”

掌柜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两人便缓缓开饮。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这些年的近况,掌柜说就那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倒悬山孤峰后山那边,大天君联手两位剑仙,合力新开辟了一座去往剑气长城的大门,做买卖的,一律走那边。没法子,不到十年,就打了两场惨绝人寰的死仗,光靠原先那座镜面大门往里面运输物资,不太够用。不过如今管得严了,游历一事已经断绝,所以闲杂人等,再想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风景,很难了,没点门路,就别想了,已经不是钱的事情。先前剑气长城后边的那座城池,就因鱼龙混杂,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纰漏,倒悬山还为此戒严,甚至破天荒实行夜禁,还以师刀房修士领衔,一天之间,勘验倒悬山所有修士的腰牌,连包括猿猱府在内的四大私宅都没能例外,结果又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冲突。具体如何,倒悬山禁绝了消息,反正事情不小,总之动静很大。

陈平安询问第三场仗,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打起来。掌柜笑着说这种事情,别说什么天晓得了,天都不晓得。

最后掌柜喝着酒,感慨道:“倒悬山不太平啊。”

先前两次大战都太过奇怪,惨烈不输以往半点,但是十分急促,就发生在短暂的十年之内,故而双方死人都极快极多,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付出了比以往更大的代价,完全不似先前漫长岁月当中,双方每一次交战,断断续续,往往要延续个二三十年光阴。北俱芦洲那位剑修领衔人物之一的剑仙,便战死于第二场大战当中。

陈平安说道:“咫尺之隔,都已经不太平一万年了。”

掌柜笑了笑,道:“是这个理。”

两人轻轻磕碰酒壶,把剩余酒水一饮而尽。

陈平安去了那间屋子,摆设依旧,风景依旧,干净清爽。

没什么东西可以放,陈平安静坐片刻,就离开客栈和小巷,去往如同倒悬山中枢的那座孤峰。

孤峰只剩下一个看门人,正是那个貌若稚童却辈分极高的小道士,依旧在那边看书。由于如今此地几乎无人进出,来这边嬉戏打闹的倒悬山孩子便越发多。还是当年的景象,一有孩子靠近小道士,孩子的身体便会蓦然腾云驾雾飘远,一些顽劣孩子,故意如此,乐此不疲,飘然落地之后,继续往小道士飞奔而去,那小道士也不介意。

陈平安绕过孤峰,去往后山,按照鹳雀客栈掌柜的说法,那位当年传授了自己一门炼物口诀的抱剑汉子,依旧是戴罪之身,只是挪了地方,如今管着那边大门。

在陈平安离去之后,那个蘸口水翻书的小道士抬起头,望向青衫背剑年轻人的背影,那张瞧着稚嫩的脸庞上,有些奇怪的神色。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坐在门旁石柱上抱剑酣睡的汉子。与孤峰前门只剩下一个小道士同时管着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两边的出和入不同,打瞌睡的抱剑汉子还是守着后面,负责盯着从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的所有人,前面管事的,是一位倒悬山老道人。

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全是依次过境去往剑气长城的队伍。看门人,却不是那位以蛟龙之须炼制世间独一份缚妖索的熟悉老道。

陈平安没有出声,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站在石柱一旁,这边要寂静许多,几乎无人。

约莫一炷香后,抱剑汉子睁眼笑道:“小子,我看你是不太喜欢宁丫头啊。一去这么多年不说,走到了这儿,也没见你有半点着急。”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抱拳道:“见过前辈,风采依旧。”

汉子摆摆手,道:“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陈平安说道:“先听坏消息。”

汉子撇撇嘴,道:“这多没劲,我还是先告诉你好消息吧。”

陈平安笑道:“前辈说了算。”

汉子盘腿坐在一人多高的石柱上,看着这个年轻人,道:“好消息就是,宁丫头在两次大战中都侥幸没死,如今境界不算低了,嗯,听说也长得越发水灵漂亮了。你喜欢宁丫头,半点不稀奇,宁丫头竟然喜欢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陈平安静待下文。

汉子幸灾乐祸道:“坏消息就是,因为私底下死了好多不守规矩的人,所以如今管得严,你要没点硬关系,根本去不了剑气长城。别奢望我破例,擅自帮你飞剑传信,根本不成,不然我仅剩的这碗饭都吃不着了。既然你进不去,里面的人也没办法帮你运作,你小子就乖乖杵在这儿干瞪眼吧。挺好,陪着我唠唠嗑,再搞几壶酒水、几碟佐酒菜,咱俩每天打屁晒太阳,这小日子,也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陈平安想了想,道:“如今倒悬山,能够在这件事上开口说上话的,有哪些高人?”

抱剑汉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身后,道:“倒悬山那位真无敌嫡传的大天君,当然说话管用。”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位道门大天君,曾经跟左右在海上厮杀了一场,翻江倒海数千里,不给自己穿小鞋,就已经很厚道了。

抱剑汉子又说道:“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旧邻居,也成,不过这家伙脾气古怪,不是个可以用情理去聊的货色。再就是手里有一根金灿灿缚妖索的那个家伙。然后……大概只有既找对路数又钱财通神了,比如猿猱府有人愿意替你付钱。这可不是小暑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而且还要坏规矩,担风险,加上被倒悬山记下一笔账。”

陈平安默不作声。

汉子笑道:“劝你别动歪脑筋,那些有资格去往剑气长城的商贸队伍,哪怕收了你的钱,嘴上答应帮着传递消息,事实上也绝对不会办事,只会让你的神仙钱打水漂。老龙城桂岛那边,是牌面不够大,没人有资格去剑气长城,何况桂岛也承受不起这个后果,会死很多人不说,估计连整座桂岛都要被倒悬山击沉。”

陈平安笑道:“既然我到了倒悬山,就绝对没有去不了剑气长城的道理。”

抱剑汉子笑道:“哟呵,不愧是四境练气士,口气不小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也是七境武夫,前辈就当我是七境、四境相加,可以按照十一境算。”

汉子啧啧道:“别的不说,只说这脸皮,比起当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么,这些年游历,坑骗了不少姑娘吧?”

陈平安黑着脸道:“前辈这话真不能乱说!”

汉子嘿嘿笑道:“有没有这档子事,自个儿心里有数。”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抱剑汉子见势刚要嘴上弥补一二,或是干脆来个硬抢,不承想那贼精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酒壶。

抱剑汉子揉着下巴,道:“陈平安,这就很伤感情了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劳烦前辈给句痛快话。”

汉子环顾四周,小声说道:“你先四处逛逛,我想想看,有没有法子。”

陈平安点点头,心领神会,转身就走。

汉子急眼了,嚷嚷道:“你小子这是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好歹先丢一壶酒过来解解馋啊。”

陈平安背对抱剑汉子,挥手告别。

陈平安去了一趟灵芝斋,当年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依旧没有被人买走。玉牌并无任何铭文篆字,只是因为材质本身太过珍稀,才标出了一个天价,灵芝斋一律不还价。陈平安笑容灿烂,二话不说便掏出二十枚谷雨钱,小心翼翼收起玉牌,离开了灵芝斋。他仰头望向天空,大日当空,暂时无法去往剑气长城的沮丧心情,好转了几分。

陈平安随后去了一趟敬剑阁,就像第一次游览此地的外乡人,脚步缓慢,一一细看,最后只在两幅挂像前,驻足稍久,然后神色如常,默默走开。

回到了鹳雀客栈,陈平安取出那块灵芝斋玉牌,又取出一块先前拿来练手的普通玉牌,对照着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屏气凝神,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在那块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素白玉牌上,轻轻刻字。

夜深人静时分。

陈平安对着那块正反面都已经刻上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气,然后以手掌轻轻擦拭,缓缓收入袖中。

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那位抱剑汉子。

汉子站在石柱旁,抱剑而立,笑问道:“又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陈平安没有多余的言语,抛出咫尺物当中早就准备妥当的八壶桂酿,一一落在石柱上,整齐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赠送之物。

汉子有些神色尴尬,道:“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剑气长城。坏消息呢,就有点难以启齿了,我这人脸皮薄。”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误我去往剑气长城,前辈只管开口!”

汉子点点头,瞬间来到陈平安身侧,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门那边丢去,然后哈哈笑道:“坏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悬山,真会被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挡在门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来,我都要去客栈求着你赶紧滚蛋了……”

陈平安身形飘转,面朝大门之外的抱剑汉子,嘴唇微动,然后身形没入镜面,一闪而逝。

汉子伸手抓住一壶酒,畅饮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嘛。”

剑气长城一座大门旁边。

一位师刀房年迈女冠睁开眼睛,笑道:“不是剑修,却背着这么一把好剑,是中土神洲那几家豪阀的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底子真是不错,浩然天下的寻常地仙修士,都不像你这般稳当落地,以前来过这边?”

陈平安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前辈可是柳伯奇的恩师?”

那女冠点点头,道:“你认得我那个失心疯跑去嫁人的弟子?”然后年迈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宝瓶洲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吧?”

陈平安疑惑道:“前辈知道我?”

她笑容颇堪玩味:“这话问得多余了。”

大门另外一侧的抱剑汉子,冷哼一声,道:“连剑修都不是,这般岁数,还是个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疯,远远不如宁丫头的失心疯。”

陈平安置若罔闻,始终面带微笑。

别的事情,陈平安当然会诚心诚意,敬重这些各有故事的前辈。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他娘的你们算老几。

城池之内。

一条大街上,陈平安来到一座大宅门口,轻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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