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无声处
披麻宗的跨洲渡船,被浩浩荡荡的英灵力士拖曳着,在云海奔走,风驰电掣。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缓缓靠岸,船身微微一震。
陈平安和崔东山走下渡船,魏檗静候已久。朱敛如今远在老龙城,郑大风说自己崴脚了,至少小半年下不了床,请了岑鸳机帮忙看守山门。
陈平安笑道:“送我们一程,去落魄山脚。”
魏檗如释重负,点点头,三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山门口。正在练拳的岑鸳机看到三人后,刚要站起身,那个年轻山主朝她点头致意,然后伸手虚按,示意她继续练拳。
三人开始登山。
岑鸳机不擅长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寒暄,对这个年轻山主印象也很一般,就顺势坐回板凳,闭上眼睛,继续驾驭一口纯粹真气,游走百骸。
魏檗问道:“都知道了?”
陈平安点点头。
崔前辈留了一封遗书在落魄山竹楼,不在二楼,而是放在了一楼书案上,信封上写着“暖树拆封”。
按照老人的遗愿,死后无须下葬,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随便某个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愿,信上直接写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魏檗解释道:“裴钱一直待在莲藕福地,说等到师父回山,再与她打声招呼。周米粒也去了莲藕福地,陪着裴钱。陈灵均离开了落魄山,去了骑龙巷,帮着石柔打理压岁铺子的生意。所以如今落魄山上就只剩下陈如初,再就是卢白象收取的两名弟子——元宝、元来姐弟。不过这会儿陈如初应该去郡城那边购置杂物了。”
陈平安说道:“恭喜破境。”
魏檗自嘲道:“大骊朝廷那边开始有些小动作了,一个个的理由冠冕堂皇,连我都觉得很有道理。”
陈平安笑道:“晋青一事,披云山的用意,太过明显了。两位大岳山君同气连枝,大骊皇帝哪怕知道你没有太多私心,心里也会有芥蒂。”
魏檗说道:“没办法的事情,也就看晋青顺眼点,换成别的山神坐镇中岳,以后北岳的日子只会更膈应。历朝历代的五岳山君,无论王朝还是藩属,就没有不被逼着针锋相对的,权衡利弊,披云山不得已而为之,还不如行事无赖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认也得认了。晋青这家伙比我更无赖,在皇帝陛下面前,口口声声说着披云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霁月光风。”
陈平安说道:“果然能够当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到了落魄山竹楼,陈平安轻声道:“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重返南苑国。”
崔东山突然说道:“我已经去过了,就留在这里看家好了。”
魏檗取出那把暂为保管的桐叶伞,毕竟此物事关重大。魏檗轻轻撑开并不大的桐叶伞,解释道:“莲藕福地才刚刚提升为中等福地,我不宜频繁出入。我将你送到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声“劳驾”。
陈平安身影一闪而逝,魏檗轻轻叹息一声。
崔东山已经站在二楼廊道,趴在栏杆上,背对房门,眺望远方。魏檗合起桐叶伞,坐在石桌边。
崔东山突然说道:“魏檗你不用担心。”
魏檗摇摇头,道:“不是担心。”
然后魏檗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落魄山?”
崔东山想了想,道:“等到先生与裴钱返回落魄山,我就会离开。已经积攒了一屁股债,那个老王八蛋最记仇。”
双方不是一路人,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许久过后,魏檗问道:“崔前辈就这么担心陈平安吗?不见最后一面,还要早早把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都不愿葬在落魄山上。”
崔东山答道:“因为我爷爷对先生的期望最高,我爷爷希望先生对自己的挂念越少越好,免得将来出拳,不够纯粹。”
南苑国京城某条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上,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缓缓而行,转入一条小巷,在一处小宅院门口停步,看了几眼春联,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裴钱,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着一根绿竹杖。裴钱站在原地,仰起头,使劲皱着脸。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师父都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多想,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裴钱双手握拳,低下头,身体颤抖。
陈平安轻轻按住那颗小脑袋,轻声道:“这么伤心,为什么要憋着不哭出来?练了拳,裴钱便不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了?”
陈平安蹲下身,裴钱一把抱住他,呜咽起来,没有号啕大哭,但是更加撕心裂肺。周米粒也跟着哭了起来。
等裴钱哭到心气都没了,陈平安这才拍了拍她的脑袋,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钱擦了一把脸,赶紧接过竹箱,周米粒跑过来,接过了行山杖。
陈平安环顾四周,还是老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周米粒捧着长短不一的两根行山杖,然后将自己的那张竹椅放在陈平安脚边。
“个儿好像高了些。”陈平安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许久,然后笑道,“等我见过了曹晴朗、种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钱眼睛红肿,坐在陈平安身边,伸手轻轻拽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轻声道:“跟师父说一说你跟崔前辈的那趟游历?”
裴钱“嗯”了一声,仔仔细细讲起了那段游历。
说了很久,陈平安听得专注入神。
有人轻轻推门,儒衫少年曹晴朗,轻轻喊道:“陈先生。”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读书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礼。
陈平安有些无奈,真是读书人了。
裴钱踮起脚尖,陈平安侧身低头,她伸手挡在嘴边,悄悄道:“师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务正业?春联写得比师父差远了,对吧?”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下去,裴钱又有洪水决堤的迹象。
怀抱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凶。
以前跟陈平安一起闯荡江湖,他可没这么揍过自己。
周米粒皱着疏淡的眉毛,歪着头,使劲琢磨起来,难道裴钱是路边捡来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栗暴在裴钱额头落脚的地方,然后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裴钱拎着小竹椅坐在了两人中间。周米粒站在裴钱身后。
陈平安问道:“晴朗,这些年还好吧?”
曹晴朗笑着点头,道:“很好,种先生是我的学塾夫子。陆先生到了咱们南苑国后,也经常找我,送了许多书。”
然后曹晴朗问道:“陈先生,听过‘铁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两句诗吗?”
陈平安点点头,随口说了诗人名字与诗集名称,然后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裴钱原本想要大骂曹晴朗不要脸,这会儿却只是双臂抱胸,斜眼看着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钱,道:“陈先生,我是跟她学的。”
裴钱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脑壳开?”
曹晴朗点头道:“信啊。”
裴钱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你带我去找种先生,我有些事情要跟种先生商量。”
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又笑了起来,道:“种先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我们等着便是。”
然后转头问裴钱道:“每天的抄书,有没有落下?”
裴钱摇摇头。
陈平安伸出手,道:“拿来看看。”
裴钱立即跑去屋子拿来一大捧纸张。
陈平安一页页翻过去,仔细看完之后,还给裴钱,点头道:“没有偷懒。”
裴钱咧嘴一笑,陈平安帮着她擦去泪痕。
然后陈平安站起身,对三个小家伙道:“你们待在这里,我去跟种先生谈点事情。”
在陈平安离开后,裴钱将那些纸张放回屋子,然后坐回小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
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刚好与种秋相逢。多年不见,种先生双鬓霜白更多了。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曾经捉对厮杀也曾并肩作战的大街上,皆是感慨颇多。
关于莲藕福地如今的形势,朱敛信上有写,李柳有说,崔东山后来也有详细阐述,陈平安已经烂熟于心。
松籁国、北晋国和边塞草原三地格局,看似依旧,但属于“山河变色”,只有划拨给陈平安的这个南苑国,才有魂魄齐全的“人”,不曾沦为白纸福地的那些“人”,此外一切有灵众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按照李柳的说法,其余三地的有灵众生,已经“没了意思”,故而被朱敛说成了三幅“工笔白描画卷”。但是就像陆抬、俞真意等人,还有南苑国京城那户书香门第的少年,在这处福地都凭空消失了,在别处割裂福地,南苑国国师种秋一样会凭空消失,他们算是极少数被那位观道观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这是名副其实的改天换地,道法通天。
种秋开门见山道:“皇帝陛下已经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在离开莲藕福地之前,能够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
陈平安问道:“种先生自己有什么想法?”
南苑国皇帝,他当年在附近一栋酒楼见过面。那场酒楼宴席,不算陈平安,对方总计六人,当时黄庭就在其中——从曾经的樊莞尔与童青青,看了眼镜子,便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山女冠黄庭,一个福缘深厚到连贺小凉都是她晚辈的桐叶洲天才女修。陈平安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在砥砺山上与刘景龙打生打死、略逊一筹的女冠。但是按照刘景龙的说法,其实双方当时战力持平,只是黄庭到底是女子,打到最后,已经没了分生死的心思。她为了保护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输了一线,晚于刘景龙从砥砺山站起身。
当时在酒楼中,除了那个正值壮年的皇帝魏良,还有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却功亏一篑的二皇子魏蕴,与一个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陈平安记性绝好。
那顿人人各怀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态和言语,还有所有人喝过什么酒,吃过什么菜,陈平安都记得一清二楚。
甚至小巷不远处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书楼,那个状元巷贫寒书生与琵琶女子的故事,都还历历在目,挂念在心。
种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道:“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真相大白之后,好像原来自己做什么,对于别人来说都易如反掌,种秋有些疲惫。他甚至会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俞真意才是对的?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泽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魉,都会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种先生不该灰心丧气,因为我虽然是这座莲藕福地名义上的主人,但是我不会插手人间格局走势。莲藕福地以前不会是我陈平安的庄稼地、大菜圃,以后也不会是。有人机缘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会阻拦。可是山下人间事,就得交由世人自己解决,战乱也好,海晏河清大一统也罢,帝王将相,各凭本事,庙堂文武,各凭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规矩走,不然整个天下,只会是积弊渐深,变得乌烟瘴气,处处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种秋笑问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观大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道:“不曾刻意想过,不过种先生这么一说,有点像。”
种秋问道:“外面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还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国,我家乡那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一座天下。种先生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迟一点没关系。”
种秋点头道:“来见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经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继位,至于二皇子魏蕴,已经被如今的太上皇早早拘禁起来,我也刚刚辞去国师一职,但是不会立即离开,打算先走遍这座不大的天下。陈平安,我希望你能够信守承诺,不要将这座天下的百姓苍生,视为傀儡玩物,只当作可以随手买卖的货物。我种秋不是那不知变通的迂腐酸儒,不会一肚子只装着小人之仁,只要我认可你陈平安最终制定的规矩,那么将来一切在规矩之内的行事,我种秋哪怕心有不忍,依旧不会说三道四。”
陈平安笑道:“其实还有个法子,能够让种先生更加放心。”
种秋问道:“要我当那客卿?”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完全没有否认:“种先生可是文圣人武宗师的天纵奇才,我岂能错过,不管如何,都要试试看。”
种秋笑道:“你身边不是有那朱敛了吗?说实话,我种秋此生最佩服的几个人当中,力挽狂澜的世家子朱敛算一个,拳法纯粹的武疯子朱敛,还可以算一个。之前见到了大活人的朱敛,近在咫尺,好似见到了有人从书页中走出,让人倍感惊奇。”
陈平安说道:“种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师堂挂个名就行了,不耽误种先生以后远游四方,绝无半点拘束。”
种秋疑惑道:“落魄山?”
陈平安点点头。
种秋说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挂个名。”
陈平安若有所思。
曾经有人出拳之时大骂自己,小小年纪,死气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