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晨钟暮鼓无炊烟

片刻之后,陈平安身形骤然拔高。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碧绿颜色的庞然大物——蛟龙。

这条蛟龙倒是当之无愧的修士水法,它身躯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达百张的大江横流符作为龙骨,紧密衔接,似乎还用上了一点好似作为这张古怪却壮观“符箓”的符胆灵光,正是火龙真人要陈平安多加推敲的两门上乘炼物道诀——炼制三山的法诀和碧游宫的仙人祈雨碑仙诀。此时蛟龙的脊柱如两根绳索相互缠绕,越发紧实坚韧,再以校大龙拳架真意作为点睛之笔,隐隐约约,便有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仙家气象。

世间万事多想多思量,便最终被陈平安造就出了这条庞然大物。

陈平安习惯性右手持刀,实则却是左撇子。脚下蛟龙朝水镜李二那边一撞而去,所到之处,溅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篙尾端轻轻点地,不屑道:“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轻轻跃起,抡起竹篙,便是一竿重重砸地,蛟龙溅起的数十丈巨浪被罡气一斩为二,只是靠着惯性继续前冲。

李二一竹篙横扫出去,出现在镜面李二左手一侧的陈平安,骤然低头,身形好似要坠地,结果一个拧转,躲过了那裹挟风雷之势的竹篙,大袖翻转,从三处窍穴分别掠出三把飞剑,双脚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则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飞剑,一脚踹中陈平安胸口。

陈平安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膝微屈,脚尖拧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开双手短刀。他双肩一晃,蓦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处李二的拳罡残余。

到底是穿着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说道:“早就跟你说了,拳绣腿的武把式,才会想着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不着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随手一丢竹篙,没入镜面一尺有余。

那条小有意思的蛟龙,刚刚在镜面上重新凝聚,被竹篙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许多原本就已经碎出裂纹的符箓,彻底化作齑粉。

陈平安开始挪步。李二随之改变轨迹些许,依旧刚好出现在陈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腾空而起。

李二看似缓慢前行,来到陈平安身旁,一拳递出,打得陈平安真气凝滞,法袍响起阵阵崩裂声,摔到数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颗石子打水漂,又在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远。

李二开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脚下的湖水灵气粉碎,直向陈平安落水处冲去。他身形骤然横移,以肩撞在使了一张方寸符的陈平安胸膛。

陈平安如被铁锤砸在心口,阴神出窍远游,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画弧,弧弧相生,几近为圆,令人眼缭乱,直接帮助陈平安卸去了绝大部分拳罡,等到陈平安稳住身形,阴神又重归体魄,一气呵成。

李二没有追击,点点头,这就对了。不然习武又修道,只会让修道一事阻滞武学登高,两者始终冲突,便是误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让陈平安去找到那个玄之又玄的平衡点,习武之人不可被拳桩拳意带着走,即使已经是练气士,也不能觉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纯粹。习武之人,仅凭双拳便足矣,却也不是说万事不顾。真正的宗师,该有那万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气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爷。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住?

既然陈平安走出了方向无错的第一步,李二便放宽心出拳了。拳不重,却更快,不给你陈平安半点念头打转的机会。与我李二对拳,砥砺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点世间任何武人都没有的东西来!

有,就多吃几拳。

没有,就躺着养伤去!

渡口那边,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着那些厮杀痕迹,至于水镜那边的动静,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李柳对于纯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经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亲手打杀十境武夫,关于武夫的练拳路数,了解颇多,不好说陈平安如此打熬,搁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过作为一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这么多分量足够的拳头,真不多见。

世间九境山巅、十境止境武夫,与顾祐这般不收嫡传弟子的,终究是少数。像她爹这般打熬弟子体魄的武学宗师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体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过关,当然更多的,还是两者都不济事,空有前辈明师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曳,都死活迈不过门槛,不得登堂入室。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实上是喂拳人传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过了门槛,却像断了胳膊少条腿,心镜给打出了不可察觉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种种隐患就要显露无遗。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尽头,没有继续前行,开始掉头转身散步。行到渡口那边,在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边缘,望向狮子峰外的远处风景。

隐隐约约,李柳察觉到了一丝异象,视线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庙陪祀圣贤,自古便是最画地为牢的可怜存在,不生不死,规矩重重,年复一年,看着人间,绝对不允许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浩然天下西北,以仙人境巅峰的宗门之主身份,在那座流霞洲天幕处,与一位坐镇半洲版图的儒家圣贤,聊过几句。

这些如蹈虚空之舟却寂然不动的圣贤,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巅,看着脚下山河,终究一样目力有穷尽,也会看不真切画面。不过若是运转掌观山河的远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个男子身上的玉佩铭文,某个女子满头青丝中夹杂着的一根白发,也能够尽收眼底。

只是纵有这般神通,看了人间千年复千年,也终究有看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况他们职责所在,是要监察那些飞升境大修士,以及一众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以免修道之人,术法无忌,祸害人间。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当中的大修士,若是离开了小天地,便如一盏盏格外瞩目的灯火亮起,自然就要被坐镇天幕的圣贤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违例失礼之事,圣贤就要出手阻拦。若是一切循规蹈矩,便无须圣贤们现身。

当时与李柳有过几句言语的儒家圣贤,最后笑言他所谓的散心,便是每隔十年,就去瞧瞧某国某州某郡县立在一处村头的乡约碑文,看一看经过十年的风吹日晒、雨雪冲刷,那块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间世人无所谓的细微变化。

李柳无言以对。

圣贤寂寞,人间不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神游万里的李柳收起思绪,笑着转头望去。

有人撑船而回,是有些凄惨的陈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说道:“这口气必须先撑着,总得熬到那些武运到达狮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没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二问道:“真不后悔?李柳兴许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芦洲顾祐前辈所创,游历途中,前辈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辈哪怕身死离世,依旧想要将武运馈赠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语。

一舟两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陈先生,武学修道两破镜。”

陈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压着真气与灵气,因这一小动作,立即就破了功,重新变得满脸血污起来。

陈平安走过洞府门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轻轻握拳,仰头望去。晴空万里的狮子峰上,一片金色云海蓦然凝聚,然后天降甘霖,丝丝缕缕,缓缓而落,极其缓慢。

陈平安轻声道:“初一,十五。”

两把飞剑一掠而出,一闪而逝,悬停在陈平安身前高处,如两级台阶。一袭青衫背仙剑,开始登高飞奔,踩着两把飞剑台阶,步步登天。

在距离那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数十丈之处,陈平安猛然停步,一身拳意汹涌流转,如神灵在天,以云蒸大泽式向高处出拳。

一拳过后,那武运云海与甘霖皆被打退,轰然散落在北俱芦洲。

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弯腰喘气,有些视线模糊,仍是转头望向南方,轻声笑道:“顾前辈,当初不敢与你说,我家乡竹楼有人说我们这撼山拳尽是些土腥味,不怎样,也就拳意根本还算凑合。我方才这一拳,便是他传我的。顾前辈请放心,当年我便不服气,等我这次回到家乡,一定要与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两拳,可以多说两句。”

狮子峰山主黄采,站在开山老祖李柳身边,轻声笑道:“陈先生这一拳下去,狮子峰算是彻底出名了。”

李柳难得在黄采面前有个笑脸,道:“黄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陈先生,自己别扭,陈先生听见了也别扭。”

黄采知晓自己师父的脾气,点了点头。

有一世,李柳随手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孩子,让他随便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收为唯一的嫡传弟子,后来师徒两人,就在狮子峰开山立派。李柳兵解离世后,当时刚刚成为年轻金丹境地仙的黄采便挑起了大梁,狮子峰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屹立不倒,当年那个瘦如竹竿、脑袋挺大、瞅着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终也成为北俱芦洲著名的强大元婴。

李二突然说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里面那件还算好,其余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损得有些厉害。”

还好,陈平安在撑船返回渡口之前,脱掉了那些已成累赘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面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芦洲都要听说狮子峰出了个喜欢穿娘们衣裳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这一拳打散金色云海,将一份浓重武运留在北俱芦洲。先前李二得知陈平安的决定后,没有刻意与陈平安多说一些内幕,没必要,说了反而弄巧成拙,兴许会让陈平安出拳多出一丝拳意杂质。他只说心生感应的那一小撮北俱芦洲武道之巅的九境、十境武夫,都会感到几分快意,无论这些宗师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对今日狮子峰山巅的这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庙,都会对此人心怀感恩。不说别人,只说与狮子峰黄采熟悉的儒家圣人周密,便要高看陈平安一眼,觉得对自己的脾气。

李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哨穿着,忍着笑,柔声道:“我会帮着陈先生修补法袍。”

李二呵呵笑。

李柳无奈道:“爹,瞎想什么呢?”

李二说道:“没瞎想,就是觉着下山就有酒喝,高兴。”

陈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飞剑初一和十五之上,最终飘然落地。

李二说道:“先在山上养伤半旬,等你稳固了金身境,我再帮你开开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诸多武夫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变化,趁热打铁,比较稳妥。”

陈平安苦笑道:“李叔叔,我这会儿头晕目眩,一想到练拳,就犯困,容我缓缓,先缓一缓,到时候再说。”

李二笑着摆摆手。

陈平安与黄采抱拳,致歉道:“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黄山主。”

黄采摇头道:“陈公子不用客气,是我们狮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陈公子只管安心养伤。”

陈平安脸色古怪,告辞离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说道:“暴得大名?这不是个贬义说法吗?黄采,当年就要你多读书,光顾着修行了?听说你与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关系不错,能聊得来?”

黄采有些无奈,道:“师父,我从小就不爱翻书啊。何况我与周山长打交道,从来不聊文章诗词。”

李柳摇头道:“白瞎了小时候那么一颗大脑袋。”

黄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脑袋,这才想起自己小时候,面黄肌瘦,大雪纷飞,沿途乞讨,然后就遇上了在大雪里缓缓而行的师父。

回忆起往事,黄采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当年自己年纪还小,追随师父一起远游,来到了这座山,当时并没有山名,灵气也一般,但是师父却选了此山作为开山立派之地。到了山巅,她瞥了眼身边的孩子,突然就说以后这里便叫狮子峰了。

当时师父难得有些笑意。

黄采这辈子都会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幕。

李柳转过头,看着辛苦守着狮子峰这份家当的老人。狮子峰不过是她的遗留洞府之一,甚至还不如龙宫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会在这里落脚,只不过是李柳看上了山脚那边的安宁小镇,娘亲若是在那边市井开间铺子,不会太过陌生。这其实与狮子峰和黄采,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不知为何,看见当年那个瘦猴儿似的大脑袋孩子,这会儿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细细碎碎的小小感伤。黄采资质并不算太好,脾气太犟,修行路上,厮杀过多,在北俱芦洲照顾一座祖师堂,并不是一件轻松事。本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黄采,在历史上多次面对剑修问剑、攻伐,死死护住狮子峰祖师堂不被摧毁,不愿低头,积攒了诸多遗患,大战过后的缝补气府,无济于事,今生便只能滞留在元婴境了。

其实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时候,便对这个弟子很不以为然,一座可有可无的狮子峰祖师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为废墟,不再重建,又如何?黄采如果不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传弟子,不去耗费心力物力为狮子峰开枝散叶,而是选择自顾自修行,一门心思破境,跻身了上五境,说不定还能得到她李柳的一份重宝赏赐。不是不知道黄采的用心用意,事实上她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根本不在意。

可是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伤。

看着从未有过如此眼神的师父,黄采转移了视线。在他印象中,师父是另外一副皮囊,永远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着他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大事情。

黄采不敢正视师父,他眺望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颤声道:“弟子今生还能够与师父重逢,真的很高兴。”

李柳“嗯”了一声,道:“师父没你那么高兴,但也还好。”

师父弟子,沉默许久。

李柳缓缓道:“你如今是狮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你以后不用计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若是狮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陈先生离开山头,你就让他们进去结茅修行。早年我赠予你的三本道书,你按照弟子资质、性情去分别传授,不用死守规矩,何况当年我也没有不准你传授那三门远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这么死板迂腐,狮子峰早就该出现第二个元婴境修士了。”

黄采拍了拍脑袋,自嘲道:“果然如师父所说,白瞎了这颗大脑袋。”

李柳笑了笑。

黄采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着久别重逢的师父,一起看那人间山河。

半旬过后,李二重新登山。这一次喂拳,李二要陈平安只以纯粹武夫的金身境与他切磋,但是不许使用任何拳架拳招,连痕迹都不许有,若是给他李二发现了半点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巅峰一拳。他唯独要求陈平安出拳要快,慢了半点,便是对不住当下来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着陈平安去往小舟,这次是李二撑篙返回渡口,说还差点火候,半旬过后再打磨一番。但陈平安拒绝了这份好意,说不行,真要动身赶路了,既然刘景龙已经破境,即将迎来第一场问剑,他必须赶紧去太徽剑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访火龙真人,见另外一个好朋友,还要走一趟青蒿国州城那条洞仙街,见过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滩。

李二没有为难陈平安。

拂晓时分,两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问道:“既然这么着急去倒悬山赴约,为何不干脆直接从北俱芦洲走,还要跑一趟宝瓶洲?落魄山又不长脚,还有朱敛和魏檗一里一外帮衬着,其实不用你担心什么。错过了骸骨滩,去了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烦?”

陈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语。这段日子,帮着陈平安喂拳,实在是说了太多话,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脚布店,李柳在铺子里边帮忙,生意冷清。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姑娘,知道为什么你在铺子里卖布,生意不会太好吗?”

李柳点点头。

小镇这边的市井妇人、妙龄少女,都不乐意见到她,哪怕她愿意拗着性子,将自家铺子布料夸得天乱坠,只要她站在铺子里边,那些凡俗女子,难免会觉得不自在。买了布,添了一两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见着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欢待在铺子里,其实还是想要与娘亲多待一会儿。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狮子峰上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两位仙子,挑个街上的热闹光景时辰,在这边买两次绸缎,第一次买得少些,第二次买得多些。记得来的时候,穿上在铺子里买去的绸缎缝制的衣裳,如此一来,便无须李姑娘费心店铺生意了,只在后院陪着柳婶婶多聊天便是。”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陈先生传授的锦囊妙计,试试看。”

先前妇人端茶上桌的时候,瞧见了陈平安的脸色,开口第一句话便问:“生病了吗?”

陈平安赶紧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风寒,柳婶婶不用担心。”

妇人便说了家乡那边一些保养身体的土法子,让陈平安千万别不在意。

这天饭桌上,坐着四人。

妇人一听说陈平安吃过了饭就要离开小镇,便有些失落。但一听说陈平安愿意为她代笔写一封家书,寄往大隋山崖书院,妇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转头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的屋子里,陈平安拿出笔墨纸,李二与妇人坐在一旁的一条长凳上,李柳坐在陈平安桌对面。

陈平安微笑道:“柳婶婶,你说,我写。咱们多写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李槐见着了,更安心。”

妇人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干净青衫、笑脸温和的年轻人,心里便莫名有些难受,轻声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还在,该有多好。柳婶婶没什么见识,只是个碎嘴的妇道人家,可好歹也是当娘的人,我敢说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见着你这样的儿子,就没有不高兴的。”

陈平安眼神低敛,神色平静,然后微微抬了抬头,轻声笑道:“柳婶婶,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会儿年纪小,没法子多做些事情。这些年,一想起这些就挺难受的。”

妇人对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是愧疚,赶紧说道:“平安,婶婶就随便说了啊,可以写的就写,不可以写在纸上的,你就略过。”

陈平安笑道:“纸多,婶婶多说些,家书写得长一些,可以讨个好兆头。”

妇人重重“欸”了一声,然后转头瞪眼望向李柳,恨声道:“听见没?以往让你帮着写信,轻飘飘一两张纸就没了,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弟弟?有没有我这个娘亲?白养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闺女!”

陈平安朝桌对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点头致意,然后双手抱拳放在身前,对妇人求饶道:“娘,我知道错了。”

随后小屋内,便只听到妇人的絮絮叨叨。

那个行过万里路也读过了万卷书的青衫年轻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神色认真,一丝不苟地提笔写字。

最后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离开店铺。妇人与汉子站在门口,目送陈平安离去。

妇人一定要李柳送陈平安一程。

李柳手里挎着一个包裹,都是她娘亲准备的物件,多是小镇特产,里面当然还有三件被她亲手修缮过的法袍。

妇人小声念叨道:“李二,以后咱们闺女能找到这么好的人吗?”

李二想了想,道:“难。”

妇人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拿手指狠狠戳着李二额头,一下又一下,骂道:“那你也不上点心?就这么干瞪眼,由着平安走了?喝酒没见你少喝,办事半点不牢靠,我摊上了你这么个男人,李柳、李槐摊上了你这么个爹,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咱仨上辈子没积德?”

李二闷不吭声,当然没敢躲避。

妇人叹了口气,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给自己戳坏了脑袋,还不是她自个儿遭罪吃亏?

小镇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李柳轻声道:“陈先生,黄采会带你去往渡口,船可以直接到达太徽剑宗周边的宦游渡,下了船,离着太徽剑宗便只有几步路了。率先造访太徽剑宗的问剑之人,是浮萍剑湖郦采。这种事情,就是北俱芦洲的老规矩,陈先生不用多想什么。”

说到这里,李柳笑道:“忘记陈先生最重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但是我对于合情合理的规矩,理解得还是太少太浅,远远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礼。”

李柳对此不予置评,主要还是不愿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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