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柳岛野修刘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刘志茂也破境了,成为第二个上五境野修,当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谱牒仙师了。
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师,已经数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阳山与风雷园的厮杀当中,露过一次面。
真武山那边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为宝瓶洲兵家祖庭的风雪庙老祖,还要沉寂,不过众多弟子倒是在大骊边军当中,一直很活跃。
一直躲在重重幕后的云林姜氏的家主。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云山魏檗。朱荧王朝那位至今都没有现身的上五境剑修,不知道是闭关死了,还是选择继续隐忍。
至于大隋王朝那个说书先生,如今待在披云山当那阶下囚,护着一位高氏皇子。不是马苦玄看不起这个老家伙,他除了一个玉璞境的境界,还剩下点什么?
最后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个泥腿子。离开了小镇,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龄人,皆是废物,反而是家乡的这个家伙,才算一个能够让他提起兴致的真正对手。
马苦玄在马背上睁开眼睛,十指交错,轻轻下压,觉得有些好玩。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倾力出手?
估计依旧不用。
这就有些无趣了。
马苦玄又闭上眼睛,开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
至于身后那个婢女,总有一天,她会悲哀地发现,不知不觉,报仇之心全无,反而会由衷地觉得,马苦玄身边,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稳之处。
到了那个时刻,也就是她该死的时候了。
马苦玄会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记忆,凭借某些连真武山老祖都无法掌握的失传秘法,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她的投胎转世,时机到来,就还给她记忆,让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一次次转世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个陈平安,只要敢报仇,会比她更惨。但是在陈平安寻仇之前,他马苦玄不会多做什么,毕竟当年是他们马家有错在先。
他马苦玄再心狠手辣,还不至于滥杀无辜,只不过世上多有求死之人,不凑巧惹到了他马苦玄,他便帮着送一程而已。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钱就准备好了大大小小的家当,她马上就要出一趟远门!因为昨天那老头告诉她道:“背好小竹箱,带好行山杖,去你家乡,一起游学去。别担心,就当是陪着老夫散散心,练拳这种事,以后再说。”
裴钱当时刚嚷着“崔老头今儿吃没吃饱饭”,然后就推开二楼竹门,铁了心要再吃一顿打。
反正撂不撂下一两句英雄豪气的言语,都要被打,还不如占点小便宜,就当是自己白挣了几枚铜钱。
结果一袭青衫也没光脚的老头子,就来了这么一句。
裴钱还有些不自在来着,道:“老厨子走了,可是山上还有暖树丫头管咱们饭啊。再说了,饭桌上我也没抢你那一碗吧?”
最近这些天,崔诚经常露面,也会上桌吃饭。
崔诚听了这话,差点没忍住再给这丫头来一次结结实实的喂拳。他只说了一句话:“下楼一边凉快去。”
裴钱却眼珠子急转,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这才大摇大摆走出竹楼,站在廊道中,双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楼楼梯那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问道:“今儿怎么没有听到嗷嗷叫了?”
裴钱一挑眉头,双臂抱胸,冷笑道:“你觉得呢?进了二楼,不分出胜负,你觉得我能走出来?”
周米粒皱着脸,使劲想着这个问题,最后问道:“你们在那碗饭里下泻药啦?咋个我事先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该交给暖树啊,我是落魄山右护法,我来做才对——”
裴钱跳下二楼,飘落在周米粒身边,闪电出手,按住这个不开窍的小笨蛋的脑袋,手腕一拧,周米粒就开始原地打转。
到后来是周米粒自己觉得有趣,原地转起来。
裴钱并拢双指伸出,一声轻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还没忘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裴钱双指竖在身前,另外那只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点头道:“我这一手仙家定身术,果然了得,连哑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过。”
周米粒还是不敢动,只能眼睛发亮。
裴钱比较满意,双指朝她一指,叫声“动”!
周米粒赶紧拍掌,兴高采烈道:“厉害厉害,我方才真动弹不得了。”
这天裴钱带着周米粒又去找陈如初玩去,三个丫头凑一堆,叽叽喳喳,就像那山间桃开无数,上有黄鹂叫得欢。
一天的光阴,就那么一晃而过。
今天清晨,不光是陈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连郑大风也来了,还有陈灵均。
郑大风面无表情。怪不得他郑大风,是真拦不住崔诚这老家伙了。
陈灵均看了眼崔诚,便走去崖畔那边独自发呆。
崔诚对郑大风说道:“告诉朱敛,不要那一半武运,很不错。”
郑大风手持一把桐叶伞,嬉皮笑脸道:“老厨子不要,给我也成嘛。”
崔诚一脚踹去,不快,郑大风脚步踉跄着也能轻松躲开。
裴钱在一旁显摆着自己腰间久违的刀剑错,竹刀、竹剑都在,手里还拿着行山杖,背着小竹箱。
今天崔诚也身穿儒衫。
裴钱不是没见过老人这副装束,只是觉得今儿特别陌生。
崔诚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读书人出身,早年学问还不小,是咱们宝瓶洲数得着的硕儒文豪。”
裴钱说道:“是你自个儿数的?”
崔诚笑道:“哦?”
裴钱立即大声道:“应该不是!绝对是宝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认的事实。”
郑大风心中叹息,道:“地点选好了,按照前辈的意思,从南苑国最西边的一处荒野深山开始。”
崔诚点点头,转头望向裴钱,问道:“准备妥当了?”
裴钱使劲点头,死死攥紧手中行山杖,颤声道:“有些妥当了!”
最终一老一小,好似腾云驾雾,落在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巅。
裴钱脸色微白。崔诚轻声笑道:“等到走完这趟路,就不会那么怕了,相信老夫。”
裴钱将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个屁!”
崔诚眺望远方,说道:“那就麻烦你收起袖子里的符箓。”
裴钱一只袖子轻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两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开始裴钱还有些惴惴不安,走惯了山路的她,走着走着,便觉得真没什么好怕的,至少暂时是如此。
离着南苑国京城,还远得很,如今脚下,只是当年莲藕福地的蛮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国版图。
这天黄昏里,裴钱已经熟门熟路地煮起了一小锅鱼汤和米饭。
山脚那边有条河,裴钱自己削了竹竿,绑上了鱼线和鱼钩,然后抛竿入水,安安静静蹲在河边,等鱼儿彻底咬钩,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诚当时看着那根粗鱼竿就头疼,这能叫钓鱼?叫拔鱼吧?
不过端着大碗喝着鱼汤的时候,盘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计较这些了。虽然有点咸,可当黑炭丫头问他滋味如何时,崔诚便昧着良心说还行。
裴钱给自己舀了鱼汤泡饭吃,香喷喷,真下饭!裴钱蹲在地上,吃得肩头一摇一摆,欢天喜地。
老人也懒得说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他又不是那陈平安。
以后若是陈平安敢念叨这些鸡毛蒜皮,崔诚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要忍不住训斥他几句。当个师父有什么了不起的,管东管西,裴丫头的心性,其实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这些,崔诚便有些自嘲,对裴钱轻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裴钱“哦”了一声,开始细嚼慢咽。
收拾过了碗筷和煮汤的陶罐,裴钱拿出水壶,洗了洗手,然后从各色物件分门别类整齐摆放的小竹箱里边,取出书笔纸墨,将小竹箱当作书案,开始认真抄书。
崔诚坐在一旁,笑道:“跟着我,可以不用抄书,以后师父怪罪,你就说是我说的。”
裴钱一丝不苟抄好完整的一句话后,这才转头瞪眼道:“瞎说什么呢!”
崔诚摆摆手。
裴钱抄完书后,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其实夜间视物,对如今的裴钱而言,就像喝水吃饭,太简单不过了。
看那崔老头似乎要打盹,裴钱便手持行山杖,蹑手蹑脚去了山巅远处,练习那疯魔剑法。
崔诚在她身后笑问道:“既然是剑法,为何不用你腰间的那把竹剑?”
裴钱停下身子,大声回答道:“学师父呗,师父也不会轻易出剑,你不懂。当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诚问道:“那如果你师父错了呢?”
裴钱继续练习这套疯魔剑法,呼啸成风,以至于她的言语,落在寻常武夫耳中,都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崔诚当然听得真切。
“师父怎么可能教错我?不会错的,这辈子都不会。即使错了,我也觉得没错。你们谁都管不着。”
崔诚笑了笑,不再言语,开始闭目养神。
子时左右,崔诚便喊醒了裴钱。裴钱揉了揉眼睛,也没埋怨什么。
昼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么好稀奇的。
下山的时候,裴钱身上多背着一根不太像话的鱼竿。
崔诚问道:“不累?”
裴钱好像就在等这句话,可怜兮兮道:“累啊。”
崔诚便说道:“别想着我帮你背鱼竿,老夫丢不起这脸。”
裴钱哀叹一声,让崔诚稍等片刻,摘了鱼线,与鱼钩一起收起,放回竹箱中的一只小包裹里,然后重新背好竹箱,抓住那根鱼竿,轻喝一声:“走你!”
鱼竿直直钉入了远处一棵大树。
之后由于沿着那条大河行走,所以一天的早晚两餐,还是煮鱼汤就米饭。
崔诚小口喝着鱼汤,问道:“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俩每天都吃这个?”
裴钱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还要闹哪样嘛。”裴钱哼哼道:“你是不知道,当年我跟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就我和师父两个人哦,没老厨子他们啥事——那会儿,才叫辛苦。有一次我实在是饿慌了,师父又没喊我吃饭,你猜我想出了个什么办法?”
崔诚笑道:“求那陈平安赏你一口饭吃?”
裴钱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条水流浑浊的河边,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后伸出手臂,在石头缝隙里那么一搅和,就抓到了一条跟我胳膊差不多长的大鲇鱼,可凶了。我就赶紧浮出水面,跑上岸,抡起胳膊,使劲甩了好几下,才将那条大鲇鱼砸在地上!”
裴钱说到这里,有些得意,道:“师父都看傻眼了,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崔诚笑道:“鬼话连篇。”
裴钱立即松垮了肩头,颓然道:“好吧,师父确实没竖起大拇指,也没说我好话,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实上,那一次黑炭丫头很硬气地将那条被鲇鱼咬伤的胳膊藏在了身后,用眼神狠狠瞪着陈平安。
这会儿,裴钱又信誓旦旦地对老人说道:“那条大鲇鱼,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说到这里,担心崔诚不相信,裴钱麻溜儿地卷起袖子,结果十分懊恼,叹了口气,道:“我忘了早就没那印痕了。”但很快她就满脸笑意,“幸亏当年师父随手抓了一把草药,捣烂了敷在我的胳膊上,就半点不疼了,你说怪不怪?灵不灵?你就不懂了吧?”
崔诚笑着点头。
在那之后,裴钱还是会每天抄书,时不时练习那套疯魔剑法。
崔诚就只是带着裴钱缓缓赶路。
这天看着裴钱用石子打水漂,崔诚随口问道:“裴丫头,你这辈子听过最伤心的话是什么?”
裴钱故意没听见。
老人便又问了一遍。
裴钱蹲在水边,缓缓道:“就两次吧,一次是在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边境客栈,师父其实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便伤心了。”
“后来有一句话,是那只大白鹅说的,他问我:‘难道只有等师父死了,才肯练拳吗?’听着也伤心,让人睡不着觉。”
崔诚便没有再说什么。
好像很快就自个儿无忧无虑起来的裴钱,已经摘了河畔两株无名小草,自顾自玩起那乡野稚童最喜欢的斗草来。
山水迢迢,渐渐走到了有人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