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入海处遇故人

陈平安到了凫水岛府邸,坐在蒲团上,开始盘算谋划接下来的修行步骤。

李源则原路返回南薰水殿,和茶具都没有收拾的沈霖在那个凉亭碰了头。

李源其实不爱喝茶,不过沈霖既然已经再次煮茶,他也无所谓,优哉游哉喝起来,总好过喝水不是?

火龙真人这一来一走,沈霖好像心情轻松了许多。

双方便闲聊了一些近期北俱芦洲的山上事。比如嵇岳和顾祐同归于尽了,太徽剑宗刘景龙开始闭关了,清凉宗的女子宗主竟然已经有道侣了。

李源说到那个贺宗主的时候,有些捶胸顿足,说这般神仙佳人,若是一辈子不被腌臜男子染指,该有多好。

沈霖看着李源,有些神色恍惚。她有些羡慕这个水正的终年无所事事,以神灵之身,嬉戏人间。

凫水岛那边,陈平安只觉得从今往后,自己一刻都不得空闲了。

那三十六块青砖蕴含的道意,如今只是做成了第一步,勉强算是请神入山,在山祠扎根而已,接下来将其彻底炼化为山根,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就是个架子。可道意之难以炼化,比起将那丝丝缕缕的水运抽丝剥茧,搬运去往水府,还要消耗光阴,此事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拗着性子慢慢淬炼。陈平安大致估算了一下,第一块青砖的完全炼化,需要足足一月,一天至少六个时辰。兴许越往后,其余三十五块青砖道意的炼化,会越迅速,但最快也该有个两三年的水磨工夫。

搬青砖上山,徙水运入府,都是长久事。好在陈平安知道了自己现在练拳,有些死练的趋势了,那就可以更加安心以练气士的身份修行。

其实自己已经不用太过刻意追求每天走桩的次数,只要一身拳意流淌不停,瓶颈将破未破,顺其自然便是。至于能否以最强第六境跻身金身境,不是不求,只是不再苛求。若来之则安之,不来就不来。无须为了多出一份武运以便馈赠裴钱,而一味死练拳桩。若是连自己都走了歧路,还怎么给开山大弟子当师父?

他陈平安什么时候强求过武运一物了?难不成师父都不强求了,弟子反而一定要有武道捷径可走?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又不是裴钱是你陈平安的弟子,就该得此好事。而且冥冥之中,陈平安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顾祐前辈的那份武运消散离去后,这个最强六境,难了。其实顾前辈的馈赠,和陈平安自己追求应得的武运,两者没有什么必然关系,不过世事玄妙不可言。何况天下九洲武夫,英才辈出,各有机缘和历练,陈平安哪敢说自己最纯粹?

十八停剑气叩最后一道关隘的景象,陈平安不再去多看。

初一、十五砥砺剑锋,最终将两把飞剑炼化为本命物,也无须着急。

接下来待在凫水岛,还是按照老真人的说法,好好炼化三处窍穴积攒下来的丰沛灵气。

屋外又有雨。陈平安想了想,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撑伞出门去。

山水依旧是山水,心境依旧有问题去自省,但是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只要不再身陷四顾茫然的境界,让他走出了第一步,就还算吃得住苦。

陈平安缓缓行走于雨幕中。

一件根本事,想明白了,便是一法通,万法通。

拨开云雾见青天,见明月。

心有诸多瑕疵大纰漏,补上便是。例如那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不赏又如何?落在他人身上的好事,便不是好事了?若是自己有心为善,当真无法改错更多,弥补过错,为那些枉死冤魂鬼物积攒来世功德,那就再去寻找改错之法,上山下水这些年,多少道路不是走出来的?你陈平安一直推崇那君子施恩不图报,难不成就只是拿来自欺与欺人的,落在了自己头上,便要心里不舒坦了?这般自欺的深处私心,若是一直蔓延下去,当真不会欺人害人?到时候背后箩筐里装着的所谓道理越多,就越不自知自己的不知道理。

解了心结,心境轻松,肩头沉重。

不过陈平安没觉得有什么,不穿草鞋了,不也还是陈平安。天底下所有的贫寒之家,最不用拿出来说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吃苦。能吃得住苦,才享得了福。

陈平安走了一圈凫水岛山水相邻路途,返回府邸屋舍,坐在蒲团上,开始坐忘吐纳,缓缓炼化盘踞在木宅的灵气。

天地灵气,就是修道之人最大的神仙钱。就当是换种法子,好好挣钱。

在等待指玄峰袁灵殿赶来凫水岛期间,关于如何最大程度汲取灵气,陈平安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之外,当然没有忘记画符。陈平安也没有废寝忘食,一天到晚修行,就只是六个时辰。

这天凫水岛来了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道士,没有乘坐符舟,而是直接破开云海,御风而来。

道士面带微笑,望向那个出门迎客的陈平安。

道士打了个稽首:“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的五师兄,陈公子可以喊贫道袁指玄。”

陈平安赶紧抱拳还礼,自然不会真的就称呼对方为袁指玄,而是道:“袁前辈。”带着这位指玄峰面相不老、岁数老、道法高的道门神仙,一起去往府邸。

张山峰不清楚自家师门的真正底细,陈平安要知道更多,游历北俱芦洲之前,魏檗就大致讲述过趴地峰的诸多趣事,谈不上什么太隐蔽的内幕,只要有心,就可以知道,当然一般的仙家小山头,还是很难从山水邸报瞧见趴地峰道士的趣闻。趴地峰和那些得以自行开山建府的道人,确实都不是那种喜欢招摇过市的修道之人。身边这个指玄峰高人,其实并非火龙真人境界最高的弟子,但是北俱芦洲公认此人是一个玉璞境可以当作仙人境来用的道门神仙。

袁灵殿将六百枚谷雨钱交给陈平安后,再邀请陈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也就没更多寒暄言语了。不是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临下,瞧不起陈平安这个三境修士,而是双方本就没什么可聊。所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又将袁灵殿送到岛屿渡口那边。

袁灵殿笑道:“陈公子,贫道还是要感谢你对山峰的一路照顾。”

陈平安说道:“袁前辈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贫道不管。”袁灵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木小匣,“里边有一把恨剑山铸造的仿剑,陈公子别嫌弃礼物太轻就好。”

陈平安有些震惊,只是不耽误收下礼物。和这些神仙假装客气,是不是傻。

袁灵殿化虹离去。

陈平安握着那只桃木匣子站在原地。心想此后向恨剑山购买仿剑,哪怕价格贵一些,也要再买个两把。

光是现钱,陈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枚谷雨钱傍身,腰杆硬得很。欠债的事情,就先让朱敛一个人头疼去吧。

剩下的五百枚谷雨钱,陈平安不是不放心让李源寄往落魄山,而是实在不愿叨扰太多,使唤人也得有个度,所以到了狮子峰再说。

冬末时分,陈平安离开了凫水岛。

他早就写好了一封信,寄给狮子峰,放在书案上,同时留下了那块李柳“三尺甘霖”螭龙玉牌,放在信上。

陈平安起先打算让南薰水殿水神娘娘沈霖帮忙转交信和玉牌,考虑之后,还是打算让李源帮这第三个忙。

反正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写在了信上。至于那块“峻青雨相”,当然需要还给李源。

李源一开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块“三尺甘霖”玉牌,说了一大通大义凛然的言辞。

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李源,保证李姑娘如果怪罪下来,他陈平安来帮着解释清楚。

李源这才稍稍放心。觉得她既然愿意称呼这个年轻人为“陈先生”,这个陈先生又愿意如此担保,那么就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陈平安让李源帮自己与南薰水殿道一声别,李源都硬着头皮揽下了那么大一个难题,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然更不在话下。

李源一定要将陈平安送到龙宫洞天外边的桥头。

陈平安还了那块刻有“休歇”二字的仙家橘树木牌,继续游历走大渎。就只是一袭青衫,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剑仙与养剑葫,暂时都放在竹箱里边。

李源依旧没有走下桥,目送那个年轻人向西远游。

李源回了凫水岛,都没敢去碰一下玉牌,只敢小心翼翼地快速抽出那封信,火速寄往狮子峰。

一旬过后,李柳重返龙宫洞天,见着了战战兢兢的水正李源,破天荒给了个正眼和笑脸,说总算有点功劳了。听到这句法旨,李源差点膝盖一软就要跪地,这辈子头回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李柳拿起了那块螭龙玉牌,随手抛给李源,让这个济渎水正拿去祠庙供奉起来便是,帮着凝聚香火精华。

李源趴在地上颤声谢恩,只是李柳已经去往南薰水殿。

沈霖见着了李柳,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李柳伸手一抓,将这个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剥离出来,然后伸手按住金身头颅,刹那之间,金身之上千万条细微裂缝便一一弥合。李柳手腕微坠,将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当中。

李柳坐在凉亭长椅上,沈霖始终伏地不起,都不敢抬头。

李柳说道:“辛苦了。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以后你来做济渎灵源公。”

沈霖颤声道:“奴婢绝不敢有此奢望!能够继续守候南薰水殿千年,奴婢已经心满意足。”

李柳皱眉道:“嗯?”

沈霖不敢再有半点违逆,立即以头重重磕地:“领法旨!”

李柳站起身,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沈霖就那么一直以大礼伏地,久久没有动静。直到李源大摇大摆走入避暑行宫,来到凉亭这边,沈霖这才缓缓起身,恍若隔世。

李源腰间悬佩那块“三尺甘霖”玉牌,挺起胸膛,走路带风,进了凉亭,朝那个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挤眉弄眼,用手指点了点腰间那块玉牌。瞅瞅,这是啥?

沈霖对李源的动作,视而不见,她犹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神色依旧恍惚,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当济渎灵源公了,你信吗?”

李源好像挨了火龙真人一记五雷轰顶,呆若木鸡了许久,然后蓦然抱头哀号起来,一个后仰倒地,躺在地上,手脚乱挥:“为啥不是我啊,已经没了几千年的灵源公啊,大渎公侯,咋就不是任劳任怨的李源我啊。”

沈霖虽然是心神失守才说了此事,不过她不后悔泄露天机,水正李源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与其藏藏掖掖,到时候让李源更加崩溃,还不如开门见山,早早道破,不然双方心结更大。

李源挺尸一般,僵硬不动。沈霖有些无奈。

李源抽了抽鼻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闷闷道:“恭喜沈夫人荣登灵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后再来南薰水殿逛荡,少逗弄这边的随侍女官。”

李源又开始双脚乱蹬,大声道:“就不,偏不!”

李源彻底消停下来,可怜兮兮道:“我要去求老真人,卖给我一大罐后悔药,撑死我算了。”

沈霖柔声笑道:“济渎封正一事,也没作准呢。”

李源转过头,使劲摩挲着地面,眼神痴呆,委屈道:“你就可劲儿往我伤口上撒盐吧。”

沈霖怔怔出神,感激火龙真人,也感恩那个客客气气、礼数周到的年轻人。

李源突然一个蹦跳站起身,竟是直接破开了龙宫洞天的天幕,进入大渎水中,去追那个没良心的陈先生了。

大渎之畔,陈平安正在掬水洗脸。突然水中探出一颗脑袋,由于太过无声无息,陈平安差点就要出拳。

看到是李源后,陈平安才收敛了骤然间如洪水倾泻的满身拳意,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源来到岸上,笑问道:“陈先生累不累,我帮你背竹箱吧?揉揉肩膀敲敲背?”

陈平安有些头皮发麻,苦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腿,干号道:“陈先生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话,我这儿有两瓶,搁我这儿就是个累赘啊……”

他娘的李大爷还要脸干啥?今儿就不要脸了!

沈霖当她的灵源公便是,济渎按律是还可以有一个龙亭侯的,虽说品秩差了点,可其实龙亭侯不归济渎首神灵源公管辖,只是龙亭侯掌管水域,稍逊灵源公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一东一西,共管济渎。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无奈道:“再这样,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松开手,坐在地上,轻声问道:“陈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乡,某个捣蛋鬼的姐姐。”

事实上陈平安到现在还是没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于南薰水殿在龙宫洞天的地位高低,陈平安也不愿意去深究,只依稀猜出那个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众多水神当中,应该是身份特殊,毕竟管着一座“水殿”。

李源也没敢多说,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块已经供奉在祠庙的螭龙玉牌都给自己弄没了。

李源黯然神伤。陈平安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轻声道:“我能帮上什么忙?说说看?只要是可以答应的,我不会含糊。”

这下轮到李源开不了口了。

其实这次破例离开水龙宗地界,就只是心里边不太痛快而已,还真不是就一定要争取被封正为济渎龙亭侯。因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赶上,错过之事不可追。

不过李源贼心不死,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番,便眨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笑脸越发真诚,问道:“陈先生,我送你两瓶水丹,你收不收?”

陈平安笑着摇头。

李源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就知道。”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水,一壶从桥上买来的三更酒,一壶糯米酒酿。

处处买那仙家酒,是陈平安的老习惯了。

李源接过那壶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饮。

陈平安这一路都没饮酒,小口喝着家乡米酒,也不言语。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却只是做了一半,先前觉得矫情,便没做剩下的一半。是那块“休歇”木牌,他跟水龙宗讨要来了,只是没好意思送给陈平安,免得对方觉得自己居心叵测。这会儿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抛给陈平安,笑道:“就当是酒水钱了。”

陈平安接住那块木牌,笑道:“谢了。”

李源似乎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个儿回家哭去。”

陈平安跟着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李源愣了一下,点点头,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归路心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莫不是斗诗?我陈平安自己写诗不成,从书上搬诗,和你李源唠嗑一天一夜都没问题。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陈平安喝了口酒,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纵身一跃,去往大渎,却没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面上,弯来绕去,打道回府,时不时有一两条大鱼,被李源轻轻一脚踹出济渎几丈高,再晕乎乎摔入水中。

陈平安收回视线,觉得有些好玩,开始期待将来陈灵均的大渎走水,和这李源应该会很投缘。

陈平安接下来的走渎,一路并无波折,沿途间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见闻。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楼有人夜间点灯,陈平安便望见一个官家妇摘下自己头颅,搁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轻轻梳理青丝。似乎察觉到了陈平安的视线,她身姿倾斜,让那颗头颅望向窗外,瞧见了青衫男子后,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将头颅放回脖子上,不敢正眼相望,对着岸上的青衫男子,施了一个万福,珠钗斜坠,身姿婀娜。

陈平安笑了笑。

妇人听见了婴儿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厢房。

陈平安便继续赶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没有鬼魅作祟的阴沉气息,反而竟有一缕文运气象萦绕。

经过一处临水村庄,陈平安见到了一个痴傻村童,便在他背后轻轻一拍,世间乡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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