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阳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眺望远方,轻声道:“你和陈平安认识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个家伙,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这样。他胆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灾殃。但是最早的时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间有鬼的一个人,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好像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很努力地活着了,如果还是要死,也已问心无愧,况且死了,说不定就会与人在别处重逢。”
刘羡阳呢喃道:“所以你认识的陈平安,变得那么小心谨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绝对不可以死的理由。你会觉得,这种改变,有什么不好呢?我也觉得很好,但是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会活得很累。我们认识的时候,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了泥瓶巷有恩于他的娘俩,做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刘羡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只见他哭过两次鼻子,最后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当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了杏巷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骂那泥瓶巷妇人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大半夜起床,没见着他,出了门,才看到他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外,满脸泪水。”
“我蹲在他身边,知道了事情经过后,一开始还当个乐子看来着,便笑着问他,到底有没有这档子好事。我从小心就大,对于市井坊间那点腌臜事,从来没心没肺的。他当时哭得已经半点心气都没有了,便没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伤透了心。这才没继续开他的玩笑。我不会安慰人,就只好陪着他。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说,顾璨他们家的恩情,是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以后再为他们娘俩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不能总让人嚼舌头说闲话,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边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就做了,到最后,最不好受的,只会是顾璨和他娘亲。”
刘羡阳后仰倒地,脑袋枕在双手之上,说道:“其实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有没有可能,顾璨他娘亲其实根本就不介意那点闲言碎语,是你陈平安自己一个人躲这儿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过到最后,这种话,我都没说出口,因为不舍得。不舍得当下的那个陈平安,有任何的变化。我害怕说了,陈平安开窍了,对我刘羡阳就再也没那么好了,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私心,因为我当时就知道,今天对顾璨没那么好了,明天自然会对我刘羡阳也少一些好了。可是从一个洲走到这里,这么多年过去后,我现在很后悔,不该让陈平安一直是那个陈平安,他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的,为什么一辈子都要为别人活着?凭什么?就凭陈平安是陈平安?”
黄昏之时,江畔石崖,清风拂面,今夜应该还会是那明月在天。
张山峰沉默许久,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家乡看看?”
刘羡阳躺在那边,闭上眼睛:“争取早一点,最短十年吧。”
张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书上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们修道之人,其实很难,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再回去家乡,又能剩下什么呢?又可以和谁炫耀什么呢?哪怕家族犹在,还有子孙,又能多说些什么呢?”
刘羡阳说道:“我对家乡没什么感情,回去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所以返回宝瓶洲,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不是那个小镇,第一个想要见到的人,也不是陈平安。”
张山峰转头望去:“有心结?”
刘羡阳依旧闭着眼睛,微笑道:“死结唯有死解。”
刘羡阳睁开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宝瓶洲,挑一个中秋团圆夜,我刘羡阳要梦中问剑正阳山!”
张山峰轻声问道:“不等陈平安一起?”
刘羡阳双手环胸,大笑道:“别忘了,一直是我刘羡阳照顾陈平安!”
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其实两人第一天认识,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
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照顾他很多,也教会他很多。唯独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陈平安一字未提。
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向东北方向,心有所动。
刘羡阳突然说道:“我得睡会儿。”
张山峰有些无奈,跟自己师父挺像啊。
远处,一袭儒衫和一袭道袍,两个老人同时感叹一声。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
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才会有此动静。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
举洲祭剑,剑气冲天,天下皆知。
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既练拳也修行。
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盘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时辰一到,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便自行消散。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了眼睛。
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他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坚韧筋骨,异于常人。跻身洞府境,便可筋骨坚重,腴莹如青玉,道力所至,俱见于此。跻身了金丹境后,则会更进一步,筋骨与脉络一起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气府内外便有云霞弥漫,经久不散。尤其是跻身元婴境之后,如在关键窍穴开辟出人身小洞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中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过和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
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这一承载灵气的器物到底有多大。至于资质,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婴的品秩有多好。练气士修行的快慢,差距会天壤之别。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虚无缥缈,却往往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也会莫名成事。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何等心志坚毅,可偏偏那因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就差点让这个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福地的陆舫,更是为情所困,一甲子之内,姜尚真化名的周肥,为他那般护道,他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皆是性情各异使然。
至于机缘一事,则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
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和大骊五色土,已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修行一事,便快了许多。灵气的汲取与炼化,愈加迅速且稳固。所以可以说,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颈,才会静极思动,下山走一遭,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脉络,以免误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极其玄妙,兴许挪开一步,就是别有洞天,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看似绕行千万里,才可以厚积薄发,而灵犀一动,便一举破开瓶颈,关隘不再是关隘。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被山上称为“留人境”。不过这种说法,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从来都是无稽之谈。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他们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但对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条条道路,纤毫毕现。
而陈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因为关于修行一事,好像从来没有人给他任何具体的指点。
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聊这个,没意义。后来是背剑练拳,用心专一。
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在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刘景龙其实曾经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刘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给陈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来说,还只是粗略的以后事,不是当下的细致事。可即便如此,刘景龙的那些说法,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因为注定无错。
这需要刘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
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
这不他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小口慢饮,打算至少留个半壶。
炼化初一、十五,还是难熬。
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加缓慢和小心。
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他仍有所察觉,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
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多高明,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应该不会差太多。
早一些,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暗中跟随,就被陈平安早早察觉到异样,后来又和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相互算计,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
何况当下这个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不过对方耐心极好,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都忍住了没有出手。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护道”了。
鹿韭郡是在山上偶遇的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因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可能并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
真正与人坦诚相见,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交浅言深,随随便便抛却真心,很容易自误。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可道理是这般道理,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终究是不太好。
陈平安在途经小镇时却绕行了,不打算与那个刺客再纠缠不休下去。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陈平安身形骤然消逝,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悄无声息,他低头望去,应该还是个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无疑。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这个割鹿山少年刺客,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亦是十分辛苦。要么刘景龙没找到人,或是道理难讲通,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要么就是刘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那就是即便雇主不同,对一个人出手三次,从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
若是如此,刘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
陈平安想了想,开口说道:“人都不见了,不着急?”
那名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直觉告诉他,逃就会死,待在原地反而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坐起身,摘下面具:“我和那姓刘的,有过约定,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就算我刺杀失败了,以后就要跟他修行,喊他师父,所以你可别杀我。”
陈平安问道:“那他人呢?”
少年摇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点回来找我们。”
少年说到这里,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
陈平安飘然落地,率先走出芦苇荡,以行山杖开路。
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丢掉面具,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起走在路上。
陈平安放缓脚步,少年瞥了眼,硬着头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关于这个刺杀对象,先前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加上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总之,别看这个家伙瞅着脾气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割鹿山第一次认为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后,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那时山主师父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很会惹麻烦,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一名剑修?”
少年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所以要我必须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儿。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就要亏本。但是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那种人,他说自己可以站着不动,任由师父随便出手,每一次出手过后,就得听他刘景龙讲一个道理,师父出手两次,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
说到这里,少年满是失落。印象中,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皆是头颅滚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仍是郁闷不减,道:“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最后师父也没辙,就只好派我来刺杀你。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
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皱眉道:“干吗?”
陈平安说道:“你不得好好谢我,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少年白眼道,“谁愿意当谱牒仙师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济,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保管透心凉!”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这么重的杀气,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
少年转头呸了一声:“他姓刘的,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再说了,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以后跟他修行,每天喊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师父,我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
陈平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