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出拳风采

许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并未真正知情,妄加评论,或是指点江山,其实没多大问题,但是切莫觉得当真就已经对错清晰、善恶分别。

顾祐笑了笑,说道:“你小子大概只听说大篆王朝京城那边的异象,什么玉玺江一条大蛟,摆出了水淹京城、妄图打造龙宫的失心疯架势。不过我很清楚,这就是嵇岳在以阳谋逼我现身,我去便是。事实上,他不找我顾祐,我也会找他嵇岳。呵呵,一个早年差点与我换命的山上剑修,很厉害吗?”

顾祐停顿片刻,自顾自道:“当然是厉害的。所以当年我才会伤及体魄根本,躲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跻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着争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有纰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以至于差了许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记,跟曹慈这种同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件既让人绝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实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机会的话,便可以相互砥砺。当然前提是别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顾祐看似随口问道:“既然怕死,为何学拳?”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陈平安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拳意最鼎盛之时。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陈平安死了,自己若是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个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得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陈平安这得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陈平安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所在小镇的年轻武夫真正经历生死。唯有如此,才可使得陈平安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就算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他们都是杀人随心。你偏偏是外乡人,而且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是擅长避开规矩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毕竟我只是一介武夫。”

这位止境武夫,眼光何等老辣,一个被崔诚传授拳法的年轻人,若非对《撼山谱》真心认可推崇,岂会一直远游到了北俱芦洲,依旧走桩不停?

所以别人不知死活当面说一些溜须拍马的言语,不过是弄巧成拙,相当于求他顾祐出拳而已。恐怕天地间,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年轻人来说这些话,才是唯一合理的。

好话憋在心里,也不坏,说出口,自然更好。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陈平安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神色。

大概每一个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顾祐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等他站直身体,身着一袭青衫长褂的顾祐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飘然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他知道,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他没有着急赶路,想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唯精唯诚。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巷马家,大骊太后;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在小本上记账,其实是随她这个师父。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个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所幸脚穿布鞋、身穿青衫长褂的顾祐,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个即将破境的六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首领,虽是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仍是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一旦割鹿山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个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顾祐手中那个元婴修士身上的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一缕罡气洞穿额头处,一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个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如神,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肆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工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似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跟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个元婴修士的头颅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顾祐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个元婴修士的金丹及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了。

顾祐一跺脚,一个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个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不过也对。那小子的直觉,或者说拳意,相当不错。

例如先前生死一线之间,被他故意以拳意死死盯住,境界悬殊的陈平安如果敢拳意松懈,稍稍心有杂念,转去抖搂一些里胡哨的玩意儿,也就是他顾祐临时加重一拳的事情,然后就再无然后了。虽说不会死,无非是莫名其妙挨了九境一拳,倒地不起,但注定毫无收获。

境界差不多的捉对厮杀,只需要相差一线,就是生死之别。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脸上夹杂着血污,他很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信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虽然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顾祐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战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个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烟飘散。

顾祐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顾祐的身形。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个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神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他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陈平安无须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

陈平安在山头那边待了两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跄练习走桩。

这天拂晓时分,有一个青衫儒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御风而来,发现平原上那条沟壑后,便骤然悬停,然后很快就看到了山顶那边的陈平安。刘景龙飘落在地,风尘仆仆,能够让一位元婴瓶颈的剑修如此狼狈,一定是赶路很匆忙。

只是从御风到落地,刘景龙始终无声无息,直到他轻轻振衣,符箓灵光散尽,这才现出身形。

陈平安微微一笑,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悄然松懈几分。只要刘景龙出现了,偷懒无妨。

披麻宗竺泉赠送的剑匣中藏有两把传信飞剑,先前在龙头渡离别之前,陈平安赠送给刘景龙一把,方便两人相互联系,只不过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天晓得那拨割鹿山刺客为何连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烂,就为了针对他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和刘景龙无非是交换了一把传信飞剑。而刘景龙的回信很简单,简明扼要得不像话:“稍等,别死。”

这会儿刘景龙环顾四周,仔细凝视一番后,问道:“怎么回事?还是两拨人?”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养剑葫,晃了晃。

刘景龙一阵头大,赶紧说道:“免了。”

陈平安如今身上穿着那件“路边捡来”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说道:“其中一个老前辈,我不好说姓名。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一件事,关于北俱芦洲东南方的蚍蜉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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