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天下大势皆小事

边军精骑对于洗刷马鼻、喂养粮草一事有铁律,在这半路半溪的山谷当中,那支轻骑应该有所逗留,刚刚起身没多久。

那支轻骑尾巴上一拨骑卒刚好有人转头,看到了那一袭飞掠青衫、不见面容的缥缈身影后,先是一愣,随后扯开嗓子怒吼道:“武人敌袭!”

一袭青衫如青烟转瞬即至,训练有素的十数名精骑刚刚拨转马头,正要挽弓举弩,两骑腰间制式战刀不知为何铿锵出鞘,刹那之间,两颗头颅就高高飞起,两具无头尸体坠落马背。

那一袭青衫再无落地,只是弯腰躬行,一次次在战马之上辗转腾挪,双手持刀。

几个眨眼工夫,就有二十数骑被劈砍毙命,皆是一刀,或拦腰斩断,或当头一线劈开。

北燕国精骑开始迅速散开,纷纷弃弓弩换抽刀,也有人开始从甲囊当中取出甲胄,披挂在身。

有一位将领模样的精骑手持一杆长槊飞奔而来,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袭青衫,后者正一刀刀尖轻轻一戳旁边骑卒的脖颈,刚刚收刀,借势要后仰掠去斩杀身后一骑,长槊刚好算准了对方去势。

隋景澄刚想要高呼小心,只是很快就住嘴。那一袭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侧身,蹈虚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长槊,任由槊锋刺中自己心口,然后一掠向前。那骑将怒喝一声,哪怕手心已经血肉模糊,依旧不愿松手。可是长槊仍然不断从手心先后滑去,剧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见白骨。骑将心知不妙,终于要舍弃这杆祖传的长槊,但是倏忽之间,那一袭青衫就已经弯腰站在了马头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颈,瞬间洞穿。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骑将整个人都被带离马背。

战马之上,那一袭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国边骑制式战刀,几乎全部都已刺透骑将脖子,露出一大截雪亮锋芒,因为出刀太快,刀身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陈平安猛然收刀,骑将尸体滚落马背,砸在地上。

借此机会,北燕国骑卒展开了一轮弓弩攒射。

陈平安双手持刀,青衫一振,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脚下那匹战马瞬间断腿跪地,一袭青衫几乎不可见,唯有两抹璀璨刀光处处亮起,一如那村落火光,杂乱无序,却处处有死人。

两百骑北燕精锐,两百具皆不完整的尸体。

陈平安站在一匹战马的马背上,将手中两把长刀丢在地上,环顾四周:“跟了我们一路,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还不现身?”

水面不过膝盖的溪涧之中竟然浮现出一颗脑袋,覆有一张雪白面具,涟漪阵阵,最终有黑袍人站在那边,微笑嗓音从面具边缘渗出:“好俊的刀法。”

与此同时,各处崖壁之上飘落下数个黑衣白面具的刺客。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一手持水粉盒,拈兰指,在往自己白皙脖子上涂抹脂粉;一个双手藏在大袖中;一个蹲在那骑将尸体身边,双指抵住那颗头颅的眉心;一个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负一张巨弓。

那个唯一站在水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开工挣钱,速战速决,莫要耽误剑仙走黄泉路。”

那往脖子上涂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娇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收起水粉盒在袖中,双手一抖袖,滑出两把熠熠生辉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朴符箓纹。在她缓缓前冲之时,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随后又凭空多出两个,好似无止境。

百余个手持短刀的女子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一起拥向陈平安,另有一个离开了战场,蜻蜓点水,不断更换轨迹,冲向坐在马背上的隋景澄,但是被养剑葫内一抹剑光穿透头颅,砰然一声,身躯化作一团青色烟雾。

那处真正的战场,一个个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烟。但是每一个女子的每一把短刀都锋利无比,绝非虚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浑身暗器,令人防不胜防。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光是她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几十次。

仙家术法便是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位观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胜,先天克制武夫。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从无绝对事。

一袭青衫骤然消失,来到一个身处战场边缘地带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她的心口,其余所有女子都蓦然停滞身形。

那女子惨然笑道:“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下一刻,那女子便娇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烟,其余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终青烟汇聚在一处,浓烟滚滚,姗姗走出一名女子。她一手负后,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对了,可惜,只要没办法一口气打死全部,我就不会死。剑仙,你恼不恼火呀?”

女子负后之手打了个手势,那人点了点头,女子身躯炸开一大团青烟,一个个女子再度飞扑向那一袭青衫。

一拳过后,陈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几乎全部女子都被铁骑凿阵式的雄浑拳罡震碎,只剩下一个不断有鲜血从雪白面具缝隙渗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面具。

一个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点点头,站起身:“成了。靠你果然不行,差点误事。”

女子显然受了重伤:“若是没有我百般拖延,你能画成符阵?!”

隋景澄腰间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十五,剑光直去矮小阵师的一侧太阳穴。

矮小阵师在与女刺客言语之际便早已拈出一张金色符箓,微笑道:“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剑仙,我会没有准备吗?”

他举起双指,符箓悬停在身侧,等待飞剑十五自投罗网。

飞剑十五却骤然画弧转身离去,返回养剑葫。

一抹白虹从陈平安眉心处掠出,剑光一闪。

不承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拈符高举,飞剑初一如陷泥泞,没入符箓当中,一闪而逝。

金色材质的符箓悬停在矮小阵师身前微微颤动,他微笑道:“得亏我多准备了一张价值连城的押剑符,不然就真要死翘翘了。你这剑仙怎的如此阴险,剑仙本就是山上杀力最大的宠儿了,还这么城府深沉,让我们这些练气士还怎么混?所以我很生气啊。”

在飞剑初一被押剑符困住后,陈平安脚下方圆五丈之内就出现了一座光华流转的符阵,光线交错,如同一副棋盘,然后不断缩小。但是那一条条光线的耀眼程度也越来越夸张,如同仙人采撷出最纯粹的日精月华。

矮小阵师扯了扯嘴角。此阵有两大妙处,一是让修士的灵气运转凝滞,二是无论被困之人是身怀甲丸的兵家修士还是炼神境的纯粹武夫,任你体魄坚韧如山岳,都要被那些纵横交错的光线脉络粘住魂魄,纠缠不休。这等鞭笞之苦已经不是什么肌肤之痛了,类似凡夫俗子或是寻常修士受那魂魄点灯的煎熬。

阵师骂了几句,又掏出一摞黄纸符箓悬停在押剑符附近,灵光牵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阵。

大局已定。那个站在水面上的雪白面具黑袍人瞥了眼战场上的尸体分布,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复盘先前那人的出手。

有件小事需要确定一下,现在看来已经可以收官了。

换成一般情况,他们若是仓促遇上这么一位极其擅长厮杀的金丹剑仙,也就只能等死,若是侥幸逃出一两个,就算对方心慈手软了。可山上修士之间的厮杀,境界、法宝自然极其重要,却也不是绝对的定数,而且天底下的战力从来不是一加一的简单事情。

他朝那个一直在收拢魂魄的刺客点了点头。后者站起身,开始步罡掐诀,心中默念。

符阵当中的陈平安本就身陷束缚,竟然一个踉跄,肩头一晃,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头望去,掌心脉络爬满了扭曲的黑色丝线,好像整条胳膊都已经被禁锢住。他握拳一震,仍是无法震去那些漆黑脉络。

与此同时,那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满月。

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庙,为何需要左手执香?右手杀业过重,不适合礼佛。这一手绝学,寻常修士是不容易见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万一,其实一开始就该先用这门佛家神通来针对你。”

一支光华遍布流转的箭矢破空而去,陈平安用左手握住。但箭矢冲劲极大,他不得不转过脑袋才躲过箭尖,左手拳罡绽放,绷断了箭矢,坠落在地。

脚下那张不断缩小的棋盘最终无数条纤细光线犹如活物攀缘墙壁,如一张法网瞬间笼罩住他。而那魁梧壮汉挽弓射箭不停歇,皆被他拍飞,六支过后,河上黑袍人纹丝不动,一抹剑光激射而去。

陈平安伸手,以左手掌心攥住了那把凌厉飞剑。

龙门境瓶颈剑修的飞剑也是飞剑,何况只谈飞剑锋锐程度,已经不比寻常金丹剑修逊色了。

陈平安由于要阻挡禁锢飞剑,哪怕稍稍躲避,依旧被一支箭矢射透了左边肩头。箭矢贯穿肩膀之后去势依旧如虹,由此可见这种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然膂力。

右手已经被神通禁锢,左肩再受重创,加上符阵缠身魂魄震颤,陈平安貌似已无还手之力了。隋景澄泪流满面,使劲拍打养剑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试试看也好啊。”可是她腰间唯有寂然。

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不是不愿意策马前冲,而是她知道,去了,只会给前辈增加危机。她开始痛恨自己这种冷冰冰的算计。

隋景澄一咬牙,一夹马腹,拈出三支金钗,开始纵马前奔。大不了我隋景澄先死,说不得还能够让前辈无须为自己分心,便自然不会耽误前辈杀敌脱身了。

浑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陈平安左手一甩,将那把即将约束不住的手心飞剑丢掷出去,微笑道:“就这些?没有杀手锏了吗?”

那个以佛门神通禁锢他右手的刺客沉声道:“不对劲!哪有受此折磨都无动于衷的活人!”

陈平安右臂下垂,任由符阵覆身。一脚踏出,在原地消失。

先杀阵师。这是大隋京城那场惊险万分的厮杀之后,茅小冬反复叮嘱之事。

矮小阵师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地遁而走。

河上黑袍人的飞剑与挽弓人的飞剑、箭矢几乎同时激射向矮小阵师身前之地。但是那一袭青衫却没有出现,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女刺客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当场死绝,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倾泻的浑厚罡气瞬间炸烂。

将手中尸体丢向第二支箭矢,陈平安一跺脚,大地震颤。

闷哼一声,那阵师破土而出,出现在魁梧壮汉身后。陈平安随便一挥手,将押剑符和其余几张黄纸符箓一并打碎,然后再次消失,一拳洞穿了魁梧壮汉胸口。

透过心口后背的左手刚好五指攥住那阵师的面门,后者整颗头颅砰然绽开。

河上黑袍人叹息一声,收起了飞剑,身形迅速没入水中。只剩下那名能够以杀业多寡禁锢修士一条手臂的练气士的身躯颓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缕缕青烟四散而逃。飞剑初一、十五齐出,飞快搅烂那一缕缕青烟。

陈平安依旧右臂下垂,肩头微晃,有些踉跄,一两步掠到溪涧之中,站在那黑袍人消逝处,手中多出一把剑仙,一剑刺下。整条溪涧的水流都砰然绽放,溅起无数的水。

只是山巅附近有一抹身影贴着崖壁骤然跃起,化虹而去。

陈平安松开手,剑仙拉出一条极长的金色长线飞掠而去。

陈平安环顾四周,眯眼打量。飞剑初一、十五分别从两处窍穴掠回陈平安气府。

陈平安最后视线落在对岸一处石崖,缓缓走去:“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你不该祭出飞剑的,不然真就给你跑了。”

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个雪白面具黑袍人。

双方飞剑互换,陈平安左手护住心口,指缝间夹住那把飞剑,对方剑尖距离他的心脏只有毫厘之差,而对方眉心处与心口处都已经被初一、十五洞穿。

被陈平安双指拈住的那一柄飞剑瞬间黯淡无光,再无半点剑气和灵性。陈平安迅猛将其丢掷出去。

那个犹有一线气机却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选择自尽,炸碎所有关键气府,不留半点痕迹。

陈平安倒掠出去,飘荡过溪涧,站在岸边,收回两把飞剑,一拳打散激荡气机的紊乱涟漪。

剑仙返回,被陈平安握在手中,他左手拄剑,深吸一口气,转头吐出一口淤血。

隋景澄策马前冲,然后翻身下马。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没事。”

隋景澄眨了眨眼睛,陈平安笑道:“对方没后手了。”

隋景澄这下子才眼眶涌出泪水,看着那个满身鲜血的青衫剑仙,哽咽道:“不是说了沙场有沙场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干吗要管闲事?如果不管闲事,就不会有这场大战了……”

陈平安蹲在水边,用左手舀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他望着重归平静的溪涧,淡然道:“我与你说过,讲复杂的道理,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简单地出拳出剑。”

隋景澄蹲在他身边,双手捧着脸,轻轻呜咽。

陈平安说道:“你运气好,那些刺客的尸体和附近地带去搜罗一番,看看有没有仙家法宝可以捡。”

隋景澄破涕为笑,擦了把脸,起身跑去搜寻战利品。

约莫一炷香后,两骑沿着原路离开山谷,去往那座村落。

陈平安身形微微摇晃,右胳膊已经稍稍恢复知觉。

隋景澄脸色好转许多,问道:“前辈,回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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