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第 世事如棋局局新

胡新丰在走出众人视野后就立即开始大步飞奔,结果看到了那个斗笠青衫客。他见着这个废物就恼火,总觉得今天如此晦气全拜此人所赐,如果不是他要死不死地在行亭里边打谱,与姓隋的磨磨蹭蹭下了一局棋,那么早一点动身离开行亭,或是再晚一点动身,说不定都不是今天这么个局面,他不但与隋家关系依旧融洽,说不定还可以顺便攀附上那个高高在上的曹赋。结果如今惹恼了隋新雨不说,连与曹赋交好混个脸熟的机会都没了,说不定那个长得连他都不敢动歪念头的娘儿们再跟那久别胜新婚的半个夫君吹一吹枕头风,他都怕自己哪天莫名其妙就家破人亡了!这一来一去,是多大的损失?一想到这些,胡新丰就一脚横扫过去,鞭腿击中那文弱书生的脑袋,打得后者坠入山道之外的密林,瞬间没了身影。胡新丰的心情顺畅了许多,狠狠吐出一口夹杂血丝的唾沫。先前被杨元双拳捶在胸口,看着瘆人,其实受伤不重。

胡新丰走出半里路后,蓦然瞪大眼睛:怎的前边又是那个手持行山杖的年轻书生?老子这是白天见鬼了不成?他小心翼翼捡起一块石子,轻轻丢过去,刚好砸中那人后脑勺。那人伸手捂住脑袋,转头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怒骂道:“有完没完?”

胡新丰想笑,突然又不敢笑了。他心弦紧绷,就要掠出这条突然让他觉得阴气森森的茶马古道。只是那人竟然直接向他蹒跚走来,这诡谲一幕,让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那人扶了扶斗笠,笑呵呵问道:“怎么,有大路都不走?真不怕鬼打墙?”

胡新丰咽了口唾沫,点头道:“走大路,要走大路的。”

两人一起缓缓而行。

胡新丰掂量了一番,发现那人似乎脚步不稳,脸色微白,额头还有汗水渗出,犹豫一番后,迅速气沉丹田,迅猛一拳砸中那人一侧太阳穴。

砰然一声,那人又飞出了茶马古道。

胡新丰用手掌揉了揉拳头,生疼。这下子,那人应该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是又走出一里路后,那个青衫客仍出现在视线中。

这下子胡新丰汗流浃背,却又偏偏背脊生寒了。所幸那人依旧是走向自己,然后带着他一起并肩而行,缓缓走下山。

胡新丰一直汗如雨下,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便猛然后撤,高声喊道:“隋老哥、曹公子,此人是杨元的同伙!”

那一骑骑只是擦肩而过,都无人转头看他。

胡新丰如遭雷击,陈平安微笑道:“这就有些尴尬了。”但是他突然皱紧眉头,因为骑队当中,那幂篱女子以心湖涟漪焦急道:“陈公子救我!”

陈平安置若罔闻,放慢脚步。他一慢,胡新丰就跟着慢下来。

但是女子偏不死心,竟是失心疯一般,刹那之间拨转马头,与其余人背道而驰,直奔那一袭青衫斗笠。

饶是陈平安都有些目瞪口呆:见过不要脸的,但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幂篱女子纵身下马,飘落在他身边,躲在他和书箱之后,轻声道:“陈公子,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救救我。”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我是你爹还是你爷爷啊?”

女子猛然间摘了斗笠,露出她的容颜,凄苦道:“只要你能救我,便是我隋景澄的恩人,让我以身相许都……”

不承想陈平安一巴掌就将她打得原地几个翻转,然后摔倒在地,直接将坐在地上的她给打蒙了。

陈平安说道:“我忍你们这一大家子很久了。”但是下一刻,他便叹息一声,手中凭空多出一把玉竹折扇,微笑道,“唐突佳人,唐突佳人了。”

其余人等拨转马头,缓缓去往隋景澄处。

曹赋一脸错愕道:“隋伯伯,景澄这是做什么?”

隋新雨一张老脸挂不住了,心中恼火万分,仍竭力语气平稳,笑道:“景澄自幼不爱出门,兴许是今日见到了太多骇人场面,有些魔怔了。曹赋,回头你多宽慰宽慰她。”

曹赋点点头,微笑道:“隋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惊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惊讶,呢喃道:“姑姑虽然不太出门,可往常不会这样啊。家中许多变故,我爹娘都要惊慌失措,就数姑姑最沉稳了。听爹说好些官场难题都是姑姑帮着出谋划策,有条不紊,极有章法的。”

曹赋以心湖涟漪与萧叔夜道:“瞧出深浅没有?”

萧叔夜犹豫了一下,以心声回答道:“不容小觑,最好别结死仇。如今大篆王朝处处暗流涌动,像我们不就离开了山门辖境?天晓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对方如果是一位金鳞宫的谱牒仙师,就会连累你师父与金鳞宫纠缠不清。”

曹赋说道:“除非他要硬抢隋景澄,不然都好说。”

萧叔夜点头道:“如此最好。看那人样子,不像是个喜欢掺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会自己离开行亭。”

曹赋苦笑道:“就怕咱们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家伙是弹弓在下,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你我而来。”

萧叔夜笑道:“真是如此,还能如何,打一场便是。隋景澄是你师父势在必得之人,身上怀有一份大机缘。既然她比我们抢先发现端倪,你就别犹豫。大道之上,机缘错过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再抓住了。归根结底,主人还是为你好,而你与隋景澄本就藕断丝连,更是你率先发现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贵,所以这桩天大福缘,就该是你捞到手一半的。”他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书生,“若是一位纯粹武夫,只要不是在王钝和我之前那八人的嫡传弟子,就都好说。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主人说的所谋甚大的金鳞宫修士,也好说。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实是防止出现意外,其实无须太过忌惮,如今的高人,绝大多数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赋点头道:“走一步看一步,确定了身份,先不着急杀掉。那隋景澄似乎对我们起了疑心,奇了怪哉,这娘儿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萧叔夜笑道:“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到底是半个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觉常人肯定比不得。我们这趟谋划还是粗浅了些,过于巧合,难免会让她疑神疑鬼。当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诈你,你还是要隐忍些。不言不语心计多,这种既心思缜密又舍得脸皮敢去豪赌一场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坯子,与你确实是良配,以后成了神仙眷侣,肯定对你和山门都助力极大。容我多一句嘴,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钗,人,还是归你的。”

曹赋无奈道:“师父对我已经比对亲生儿子都要好了,我心里有数。”

萧叔夜笑了笑,有些话就不讲了,伤感情。主人为何对你这么好,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如今修为还低,尚未跻身观海境,距离龙门境更是遥遥无期,不然你们师徒早就是山上道侣了。所以说,那隋景澄真要成了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的是罪受。说不定得到竹衣素纱法袍和那三支金钗后,就要你亲手打磨出一副红粉骷髅了。萧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赋会毫不犹豫做出正确的选择。

大道无情,长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约所在的神仙道侣,女子如鞋履,任你有倾国倾城之姿,随时随地可换可丢。

一骑骑缓缓前行,似乎都怕惊吓到了那个重新戴好幂篱的女子。

隋景澄站起身,再次站在陈平安身后,轻声道:“陈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的山上神仙,而且对我和隋家分明绝无恶意,只是先前失望,懒得计较而已。可曹赋此人用心叵测,才会故意设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给你做牛做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担的丫鬟事,我都甘之如饴!”

陈平安轻摇折扇:“少说混话,江湖好汉,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什么以身相许做牛做马的客套话,少讲,小心弄巧成拙。对了,你觉得那个胡新丰胡大侠该不该死?”

隋景澄思量一番,字斟句酌,兴许是以为这位年轻仙师在考验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胆怯无勇,未曾杀人,罪不至死。”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可是你说的,不反悔?”

隋景澄重重点头。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敲打肩膀,身体微微后仰,转头笑道:“胡大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丰慌不择路,一个纵身飞跃,直接离开茶马古道,一路飞奔下山,很有披荆斩棘的气概,眨眼工夫就没了踪迹。

双方相距不过十余步,隋新雨叹了口气:“傻丫头,别胡闹,赶紧回来。曹赋对你难道还不够痴心?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恩将仇报的蠢事?!”说到后来,这位棋力冠绝一国的老侍郎满脸怒容,“隋氏家风世代纯正,岂可如此作为!哪怕你不愿潦草嫁给曹赋,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姻缘,但是爹也好,为了你专程赶回伤心地的曹赋也罢,都是讲理之人,难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让爹难堪,让我们隋氏门第蒙羞吗?!”

隋文法和隋文怡都吓得脸色惨白,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动肝火的爷爷。

隋景澄苦笑道:“爹,女儿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无情,红尘姻缘,只会避之不及。”

曹赋眼神温柔,轻声道:“隋姑娘,等你成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侣一说,能够早年山下结识,山上续上姻缘的,更是凤毛麟角,我如何能够不珍惜?我师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巅有道之人。她老人家闭关多年,此次出关,观我面相,算出了红鸾星动,为此还专门询问过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测算之后,只有八字谶语:天作之合,百年难遇。”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说是稍等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钱攥在右手手心,然后高高举起手臂,轻轻丢在左手手心。她翻翻拣拣,最后抬起头,攥紧那把铜钱,惨然笑道:“曹赋,知道当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为何就挽起妇人发髻、形若守寡吗?后来哪怕我爹与你家谈成了联姻意向,我依旧没有改变发髻,就是因为我靠此术推算出来,那位夭折的读书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赋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不是。当初若是你家没有惨遭横祸,我也会顺着家族的意嫁给你,毕竟父命难违。但是一次过后,我就发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着我嫁给你,哪怕我误会了你,我依旧誓死不嫁!”

她将那把铜钱狠狠丢在地上,从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钗,瞬间穿过头顶幂篱垂下的那层薄纱,抵住自己的脖颈,有鲜血渗出。她望向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着女儿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气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齿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这么个鬼迷心窍的孽障!什么神人梦中相送,什么高人谶语吉兆……”他已经恼火得语无伦次。

曹赋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这般为难。”

陈平安用竹扇抵住额头,一脸头疼:“你们到底是闹哪样?一个要自尽的女子,一个要逼婚的老头,一个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师,一个懵懵懂懂想要赶紧认姑父的少年,一个心中情窦初开、纠结不已的少女,一个杀气腾腾、犹豫要不要找个由头出手的江湖大宗师……你们这些人关我屁事?行亭的打打杀杀都结束了,你们这是家事啊,是不是赶紧回家关起门来好好合计合计?”

一骑缓缓越过原本并肩停马的曹赋、隋新雨二人,问道:“在下青祠国萧叔夜,敢问公子师门是?”

陈平安随手一提,将那些散落在道路上的铜钱悬空,微笑道:“金鳞宫供奉,小小金丹剑修,巧了,也是刚刚出关没多久。看你们两个不太顺眼,打算学学你们,也来一次英雄救美。”

然后他转头望去,对隋景澄讥笑道:“哪有随便丢钱算卦的,你骗鬼呢?”

隋景澄纹丝不动,只是以金钗抵住脖子。

曹赋以心声说道:“听师父提及过,金鳞宫的首席供奉确实是一位金丹剑修,杀力极大!”

萧叔夜轻轻点头,以心声回复道:“事关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钗,尤其是那道口诀,极有可能涉及主人的大道契机,所以退不得。接下来我会出手试探那人,若真是金鳞宫金丹剑修,你立即逃命,我会帮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没什么事了。”

陈平安手腕拧转,折扇微动,那一枚枚铜钱也起伏飘荡起来,啧啧道:“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杀气,不知道比起我这一柄本命飞剑,是江湖刀快,还是山上飞剑更快。”

一抹虹光从他眉心处迅猛掠出,萧叔夜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赋肩膀,一个转折,踩在大树枝头,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了萧叔夜踩过的树枝之巅:“有机会的话,我会去青祠国找你和曹仙师的。”

言语之际,萧叔夜反手丢掷出一张金色符箓,只是被一抹剑光钉入符胆之中,然后一个回旋掠回陈平安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萧叔夜去势更快:果然是那位金鳞宫金丹剑修!

陈平安一步后撤,就那么飘落回茶马古道,手持折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们应该感激涕零,向大侠道谢了,然后大侠说着‘不用不用’,就此潇洒离去。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虚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自行飞掠过去,被他握在手心。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事情,指了指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老人:“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说坏不坏,说好不好,说聪明也聪明,说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气难平气死人,难怪会结识胡大侠这种生死相许的英雄好汉。我劝你回头别骂他了,我琢磨着你们这对忘年交是真没白交,谁也别埋怨谁。”

他又指了指隋文法:“再好的秉性,在这种门户里边耳濡目染,估摸着无非就是下一个很会下棋却不会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后他指向隋文怡:“对亲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后他转头望去,对隋景澄笑道:“其实在你停马拉我下水之前,我对你印象不差,这一大家子,就数你最像个……聪明的好人。当然了,自认命悬一线,赌上一赌,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么都不亏,赌赢了,逃过一劫,成功逃出那两人的圈套陷阱;赌输了,无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师,于你而言,没什么损失,所以说你赌运……真是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我们都输了?我是会死的。先前在行亭,我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连累你们一家人,没有故意与你们攀附关系,没有开口向你们借那几十两银子,好事没有变得更好,坏事没有变得更坏,对吧?你叫什么来着?隋什么?你扪心自问,你这种人就算修成了仙家术法,成了曹赋那般山上人,就真的会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陈平安一步跨出,看似寻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数丈,转瞬之间没了身影。

那些铜钱早已坠落在地,隋景澄收起金钗,蹲在地上,将那些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来收入袖中,而后缓缓抬起胳膊,手掌穿过薄纱,擦了擦眼眸,轻声哽咽道:“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与我想象中的剑仙一般无二,是我错过了这桩大道机缘……”

山脚,胡新丰躲在一处石崖附近战战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这座山外再无遮掩物,他就怕自己跑着跑着就碍了谁的眼,又遭来一场无妄之灾。结果眼前一,胡新丰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他伸手扶住石崖,颤声道:“胡新丰见过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无巧不成书,咱哥俩又见面了。一腿一拳一颗石子,刚好三次。咋的,胡大侠是见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为徒?”

胡新丰叹了口气:“要杀要剐,仙师一句话!”

陈平安一脸仰慕道:“这位大侠好硬的骨气!”他一巴掌轻轻拍在胡新丰肩膀上,“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你与浑江蛟杨元聚音成线,聊了些什么?你们这局人心棋虽说没什么看头,但是聊胜于无,就当是帮我消磨光阴了。”

胡新丰肩头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号出声,死死闭住嘴巴,只觉得整个肩头的骨头就要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缓缓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弯腰,手掌依旧轻轻放在胡新丰肩膀上,直到胡新丰跪在地上,那人都只是弯腰伸手,笑眯眯望着命途多舛的他。最后,那人松开手,背后书箱靠石崖,拿起一只酒壶喝酒,放在身前压了压,也不知道是在压什么,落在被冷汗模糊视线、依旧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丰眼中,就是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机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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