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干吗呢?杜俞觉得做梦一般。
毕竟福祸难测,即便手捧重宝,也难免惴惴不安。
苍筠湖龙宫,湖君殷侯第一个大惊失色:“大事不好!”
叶酣和范巍然亦是对视一眼,随后晏清猛然抬头望向大门,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顺着她的视线才看向门外。
整座龙宫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一袭白衣御剑而至。只见他手持剑鞘,飘然落地之后,大步跨过宫殿门槛,长剑自行归鞘。湖中一串如同春雷震动的声音响起,竟是被此人远远落在身后。
白衣剑仙面带笑意,脚步不停,握着那剑鞘轻轻向前一推,长剑翻转,剑尖钉入龙宫地面,剑身倾斜,就那么插在地上。
那人潇洒站定之际,两只雪白大袖犹在飘摇。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剑,诸人只听他微笑道:“凭君自取。”
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比上一句话更让人心寒:“取剑不成,那就留下头颅。”
第三句话,却又让人心弦稍稍一松,除了某个同样一袭白衣的少年郎:
“何露先来。”
何露脸色铁青,以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的脸色则都有些复杂。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也没谁真敢出声。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湖君也没个屁要放?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一些境界低脾气躁的练气士不是没有想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的年轻剑修训斥一二的,主要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攒一份不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以心湖涟漪制止。
归根结底,这些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就不奇怪了。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神色瞧着有些木讷。
叶酣转过头,望向陈平安,道:“剑仙一定要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陈平安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移,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个梦粱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个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也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眼前这位剑仙,不就是当初在路边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那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一个位置相对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须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当初他在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其他城隍庙官吏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不拖泥带水。和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他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他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粱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粱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代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们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若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不这样赌,在座诸人就会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境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这是她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清丫头的修道坯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承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说的就是这少年吧。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范巍然心中暗暗思量:此次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清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清丫头将他拐入宝峒仙境。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双双跻身金丹境,而青黄不接的黄钺城依然只能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想必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会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别说其他人,就连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的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她何乐而不为?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处走出一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龙女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的墙壁上。
殷侯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他,笑了笑,仰头环顾四周:“好地方。”
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殷侯没有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怎么办!”
陈平安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要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用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说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地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大概,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绰绰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越发心神憔悴。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了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道:“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纸折飞鸢,开始四处逃遁,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几案上游弋,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丛,不停穿梭其间,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既然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是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横抹,“说吧,开个价。”
他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的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地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他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清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事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叶酣、何露这对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清丫头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不会帮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