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是生意往来,却是不一样的手法。与杜俞、芍溪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经,跟陈平安与披麻宗修士所做的买卖自然不同。一个锱铢必较,少给一枚铜钱我都要考虑打不打死你;一个愿意少赚,甚至是吃亏都无妨。
听到了杜俞的提醒,陈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着只要湖君上岸,就要跟他过过招吗?”杜俞笑道:“给前辈教了做人,我这会儿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前辈看笑话了。”
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还有厮杀,这次别说什么让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想着是不是得找个机会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壮,不然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但是那家伙已经笑道:“我都没杀的人,你回头跑去杀了,是投桃报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说,觉得自己运气好,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我这类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斩钉截铁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陈平安缓缓前行,笑道:“与人为善是很难,不糟践俗人不为恶,有那么难吗?不过也对,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谁不憧憬?学成了仙家术法,已非人间人,再想有那仿佛累赘压身的怜悯之心,是有些多余。如市井之人看待笼中鸡犬、刀俎鱼肉,一下子转过头去吃斋吃素,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杜俞一时半会儿不敢确定这番言语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开口废话半句。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就算将其中一条线往下压了再压,真管用吗?
他扶了扶斗笠,继续前行。
到了祠庙外边,陈平安停下脚步:“去吧,探探虚实。死了,我一定帮你收尸,说不定还会帮你报仇。”
杜俞憋了半天,无奈道:“前辈真是……不与晚辈见外。”
他攥紧那枚兵家甲丸,顿时如水银流淌全身,披挂上一副师门重宝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入大门敞开的祠庙,不到半炷香工夫,就一脸吃屎的表情走回陈平安身边,低声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里边做客,我怕节外生枝,便没办正事。”
陈平安并不介意,疑惑道:“宝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点头:“宝峒仙境的修士刚到苍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欢龙宫的热闹,就独自跑来这儿求个耳根清净了。”
陈平安问道:“那个何露没在?”
杜俞一愣,然后摇头道:“前辈,他们俩胆子没这么大吧?两个门派即将在随驾城打生打死了,他们就在各自师门前辈的眼皮子底下约好时间地点偷偷幽会?那藻溪渠主确实会守口如瓶,可这两人不至于这般猴急才对,毕竟晏清性子冷,何露也还算一心向道的。”
陈平安笑道:“宝峒仙境大张旗鼓拜访湖底龙宫,晏清什么性情你都清楚,何露会不知道?晏清会不清楚何露能否会意?这种事情,需要两人事先约好?大战在即,若真是双方都秉公行事,上阵厮杀,今夜相见,不是最后的机会吗?不过我们在水仙祠闹出的动静,芍溪渠主赶去龙宫通风报信,应该打乱了这两人的心有灵犀,说不定这会儿何露正躲在某处,怪你坏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庙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顺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辞又如何?能否验证我的猜测?”
杜俞一脸汗颜:“先前光想着硬闯府邸,提刀砍人,好为前辈立下一点小功劳,所以晚辈真没想这么多。”
陈平安不着急进入祠庙,瞥了眼内心惴惴的杜俞,然后环顾四周,随口问道:“你怎么走的江湖,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银屏在内十数国,处处民风淳朴?可在水仙祠庙那边,我见你们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没淳朴到哪里去啊。”
杜俞只得说道:“与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的前辈相比,晚辈自然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嗯,这句话不错,我记下了。”
杜俞心中郁闷:记这话作甚?
陈平安开始挪步,率先跨过大门。府邸辉煌,全然不似祠庙。
他们来到一处悬挂“绿水长流”金漆匾额的内府门外,匾额下站着一名凤冠霞帔的宫装妇人,气度雍容,一双桃眼眸有些狭长,笑意淡淡。
与她并肩而立的年轻女子身穿白衣,头戴一顶凤翅金冠,巧夺天工,些许微风拂过,金色凤尾便随之颤动,隐约有雏凤长鸣之声。
陈平安对这二人没什么兴趣,反倒多瞧了几眼那顶金冠,应该是件品秩不错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嘱,与陈平安并肩而立。此时两人是江湖结识的多年好友,前辈“陈好人”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野修。
进祠庙之前,陈平安问他里边两位会不会些掌观山河的术法,杜俞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连他们鬼斧宫老祖都需要动用师门重器才可以运转这种神通,除了黄钺城城主和宝峒仙境祖师,或是苍筠湖湖君、五岳神祇这类稀罕存在,在各自山头,谁敢说自己能够掌观山河?
陈平安笑道:“我与杜兄弟此次冒昧拜访,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讨教一件小事。”
藻溪渠主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说了是小事,那就不用着急。我今夜与晏仙子饮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师明日再来?”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么,不然都要朝她竖大拇指了。真他娘的女中豪杰,这份英雄气概,半点不输自己那句“先让你一招”。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晏清是谁?祠庙又在苍筠湖畔,更有宝峒仙境的仙师在龙宫做客。一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眼珠子微动,看了眼天幕。
他现在就怕天塌下来,不过塌下来也好。身边这位前辈若是真轻轻打了晏清那么一两下,以宝峒仙境老祖出了名护犊子的脾性,一定不会罢休,苍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到时候就会是一场法器齐出、遮天蔽日的围殴。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没太多窃喜,就是怕宝峒仙境和苍筠湖联手围殴一名野修,到头来反给人家单挑了。
杜俞其实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荒诞可笑,身边此人再厉害,照理说对上宝峒仙境老祖一人兴许就会极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围,能否逃出生天都两说。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最不可能的兴许才是最后的真相。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在随驾城得知当年那位暴毙太守临终前寄出的密信你不但亲手打开了,而且还与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银屏国京城,对吧?”
晏清神色冷漠,对于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闻。杜俞相信她就算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因为爹娘说过,如晏清、何露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间事就如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镜,了无痕迹。
藻溪渠主依旧神色恬淡,微笑道:“问过了问题,我也听见了,那么你与杜仙师是不是可以离去了?”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当年行事自然是职责所在,所以我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随驾城更要大乱,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哪怕拣出来晒一晒太阳,也半点无碍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蓦然大怒,极有威严,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断他的话:“出去!”
陈平安脸色如常:“旧事重提,确实是我一个外乡人多事,对于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夫人担心湖君那边,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门,厉色道:“滚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师的面子上,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介野修,连这大门都进不来!你当我这座水神庙是什么地方?”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杜俞:“杜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门光顾着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丧考妣,内心翻江倒海,还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只得辛苦地绷着一张脸,害他脸庞都有些扭曲了。
祠庙内建筑重重,就在此时,一处翘檐上出现了一个双手负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随风鼓荡,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飘然欲仙。他轻声道:“渠主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恢复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还是热乎的。
果然如身边这位前辈所料。先前何露极有可能刚好在水仙祠附近山头游荡,以便伺机寻找晏清,然后就发现了一些端倪,只是没有太过靠近。毕竟大战在即,与心仪女子相见一面才是头等大事。其余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观;远了,隔岸观火,不过如此。
陈平安笑道:“他比你会隐匿行踪多了。”
藻溪渠主见到何露后,立即换了一副模样,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地柔声道:“见过何仙师。”
陈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没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现在一裤裆黄泥巴,跳进苍筠湖都洗不掉了。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还是战死在这儿,老子都要狠狠掉一层皮,说不定就会沦为十数国山上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尽量板着脸色道:“陈兄,我不会走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何露嘴角翘起,似有讥讽笑意。不过当他转头望向亭亭玉立的晏清时,眼神便温柔起来。
陈平安抬起头,再次看着那块“绿水长流”匾额。字一般,寓意好,有嚼头。他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钱买你的那桩旧事,如何?当然,可以将苍筠湖湖君的事后迁怒一并计算在内。”
杜俞眼皮子一颤:来了来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前辈捣鼓他那本神仙难测的生意经。
兴许是何露那句话起了大作用,虽然藻溪渠主依旧神色不悦,却也不再恶语相向,挥手道:“以后再说,今夜此地闭门谢客。”
杜俞默不作声,陈平安想了想:“那我们明日再登门拜访。”
听到那个“们”字,杜俞心如死灰。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转身就走。
随驾城那边还有些时间,他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声势,但他还是有些奇怪:湖底龙宫里,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为何至今还未运转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此处?这两位的神通总不会高过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师才对。
但是陈平安停下了脚步,这让杜俞有些奇怪。
陈平安转头望去,藻溪渠主故作皱眉疑惑状,问道:“你还要如何?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修士而非祠庙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涟漪与自己说话,会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觉到蛛丝马迹。
她悄然说的话是:“你这杂种野修,一路走到这里已经脏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儿自己提桶水来,不然就别进门了。”
陈平安倒也没如何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腻歪,而且跟那杜俞无心之言的“春风一度”相似,“杂种”这个说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词语。
何露开始皱眉,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刹那之间,整座水神祠庙都是一晃,门外广场上瞬间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陈平安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上,依旧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藻溪渠主的脖颈,将其缓缓提起悬空。
仰起头,再无半点雍容气度的藻溪渠主金身震动如遭雷击,神光涣散,根本无法聚拢,只能用双手使劲敲打陈平安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