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天地无拘束
城池高耸入云的京观城墙头上,一名堪称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远处,两女一白骨站在走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道门宗主贺小凉、骑鹿神女,还有京观城城主高承。这位骸骨滩和鬼蜮谷历史上最强大的英灵,战力几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长与人厮杀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后世史书上竟然没有半点记载,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没能在两大王朝十数藩属国的档案上找到任何记录,连一句话都没有,只在一国兵部最底层的一卷户籍上找到了高承这个名字而已——步卒高承,好像这位在当年骸骨滩近百万累累白骨中站起来的鬼物,真是一个沙场死人堆里躺着的无名小卒。好像当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后,才开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个子不高,依旧以一副雪白瘦骨现世,只是披挂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腰间佩刀更是寻常物。他问道:“贺小凉,你到了我京观城后,只说是看一看,如今看完了没有?”
贺小凉微笑道:“城主这是要赶人了?”
高承说道:“再给你三天时间,再不走,就不是赶人,而是杀人了。”
一旁的骑鹿神女有些心惊胆战。京观城内煞气太重,那只五彩神鹿是天地承运灵物,最受不了这些消磨,便早已给她收起。她半点不怀疑那位城主的话,知他绝非恐吓。
贺小凉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时辰一到,我一定离开京观城。”
高承瞥了眼远处那个走在墙头上的人:“最好别让姜尚真坐你的流霞舟离开,不然我怕我忍不住要出刀。”
贺小凉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城头,姜尚真走到贺小凉和骑鹿神女附近,跳下墙头,微笑道:“只要贺宗主依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真的只是看看,到时候不捎带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被高承留在京观城内,那些个白骨美人别有一番滋味呢。”
贺小凉以心声问道:“你觉得鬼蜮谷最缺什么?”
姜尚真趴在墙头,揉了揉屁股,同样以心声懒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实小天地的灵气一直都没怎么变,也变不出样来,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无非是让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带着阳气的活人太少了,铜臭城那块风水宝地又给竺泉死死盯住了,摆明了你高承胆敢去抢人,她就敢撕破脸大打一场。”
贺小凉微笑道:“那么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轮回呢?使得鬼蜮谷内那么多天仙神人也无法聚拢的散乱魂魄、残余阴气能够在鬼蜮谷内投胎转世为人。百年之后,阴阳相济,鬼蜮谷跃上两个大台阶,堪称别有天地,真正成为一块洞天、福地兼备的宝地,又当如何?”
姜尚真先是脸色凝重,随后很快释然摇头:“高承道行高,在鬼蜮谷内我都打不过,这个我勉强承认,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可要说高承又得了一门远古的禁忌秘法,知晓了却只是不能掌握那转世之法,我姜尚真……也可以捏着鼻子认了。但是还要说这位京观城城主手里边刚好拥有这等无上法器,可以承载这份天地大因果,在这终究还是阳间的鬼蜮谷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贺小凉微笑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姜尚真脸色阴沉,第一次心情凝重起来。
贺小凉突然笑道:“姜尚真,你其实猜错了一件事。”
姜尚真又恢复笑容,道:“贺宗主请说。”
贺小凉却不再言语,且神色复杂。
姜尚真开始在心中默默推衍,只可惜又有两处迷障无法破开,这就很麻烦了。世上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小玄都观道人和大圆月寺老僧曾经先后离开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机的神通手段。一个出现在挂有铁索桥的南边崖畔,在那儿站了一宿。一个出现在水神祠庙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较之下,老僧倒算是来去匆匆。
至于陈平安,到了青庐镇后就无法观看了,姜尚真是如此,想必贺小凉也不例外,至于那个高承,不好说。
青庐镇南边客栈,虽然心神不宁的状态持续颇久,陈平安仍是强行静下心来,想要连夜画出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只是提笔后,才发现自己迟迟无法动作,因为心知肚明,勉强落笔,在金色符纸上也画不出,普通材质的符纸上兴许可以。
陈平安放下笔,起身练习了一个时辰剑炉立桩,竟然仍是无法真正静心,便干脆推开门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庐镇,回到客栈屋子后取出一些竹简,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就这么守着灯火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分,陈平安覆上面皮,背着包裹又去了趟铜臭城,没能见着那个熟悉的城门校尉鬼物,有些遗憾。
到了金粉坊,那里刚好开张,贞观愣了半天,让男童小鬼手持银铃铛去喊“坊主”。男童小鬼确实伶俐聪慧,只是点头,二话不说去北边宫门找到那位门神将军。很快,唐锦绣就拎着他一起来到金粉坊,看到柜台上已经放满了物件。
唐锦绣笑道:“老仙师,又来啦?怎么,我们鬼蜮谷是遍地宝贝吗,随便捡个一宿就能装满一麻袋?”
陈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个好地方。”
唐锦绣哑口无言,双方按照老规矩,开始买卖。
只是这一次,包裹里边的物件唐锦绣只买了两件,掏出两枚小暑钱。
真不是她吝啬,事实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对方是一位“年轻剑仙”的分上,支付一枚小暑钱就已经算她童叟无欺了。
陈平安收了钱,离开了铜臭城,也不觉得走了冤枉路。
两枚小暑钱,不算少了。
返回青庐镇,陈平安继续在客栈屋内练习天地桩。他打算走桩之外,也将这个姿势古怪的拳桩走出那一百万遍。
这天只吃了一顿饭,黄昏中,陈平安去酒肆买了一壶酒,客人寥寥,他就坐在店里喝完,刚好就一碟佐酒菜。
依旧是一夜画符不成,只是相较于前一天好上许多。陈平安在后半夜也不练习天地桩了,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想了许多陈年往事,就此酣睡过去。
天亮后,陈平安蓦然清醒,只觉得神清气爽,收拾出了一只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铜臭城。这一次,他总算又遇到了那校尉鬼物,比对方还着急地丢出一枚雪钱,就又听到了熟悉的“财源广进”。之后他直奔金粉坊,唐锦绣已经干脆候在铺子门口了。见到了陈平安,她笑道:“老仙师,你给我一句准话,明儿还来不来吧,要是还来,我今儿就在店里打地铺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今天过后,暂时是真没宝贝要卖了。怪我,昨天喝过了酒,倒头就睡,这不就耽误了我晚上出门捡东西。贪杯误事,莫过于此啊。”
今天唐锦绣翻过所有物件后,挑中了六件,给了五枚小暑钱。虽然不能与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双方在铺子里大眼瞪小眼,一个眼神询问真不买、一个眼神回答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场景,今儿的买卖双方还是要喜庆开怀太多了。
陈平安收起钱和包裹,唐锦绣将他送到门口,打趣道:“老仙师,明儿真不来啦?”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转头笑道:“明儿宰相娘娘就安心睡个懒觉吧。”
唐锦绣微微一愣,然后笑道:“好的。”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抱拳告辞道:“多有叨扰了。”
唐锦绣也施了一个万福,笑语盈盈:“剑仙前辈走好,有空再来。”
陈平安点点头。
唐锦绣突然一个没忍住,笑道:“这位剑仙,以后可莫要擅闯女子闺阁搜刮物件了,跌份儿。”
陈平安这下头也没转,快步离去。
唐锦绣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到底是没敢大笑出声,怕那位脸皮既厚也薄的年轻剑仙回头就给自己来上一飞剑。
陈平安离开城门的时候,没忘记再给那城门校尉一枚雪钱,而后走出去数步,又莫名其妙停下,回头望去,喃喃自语,再毫不犹豫就又掏出一枚神仙钱抛去,可不是什么雪钱,而是小暑钱。陈平安爽朗笑道:“将军可以请兄弟们喝一顿城内最好的美酒。”
那校尉鬼物如同做梦,反复看了几遍手中的小暑钱,然后扯开嗓子大笑道:“这敢情好!在我们铜臭城,这玩意儿真是神仙钱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钱!”
陈平安返回青庐镇的时候,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毕竟天地桩还是太过古怪了。
越走桩,越心静。不知不觉,陈平安就到了青庐镇,一笑过后,继续练习六步走桩去往客栈,反正也没剩下几步路了。
到了客栈,他将整个包裹都收入咫尺物。这包袱斋,在鬼蜮谷当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后给出的那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深吸一口气。他坐在桌旁,再次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因为下定了决心的缘故,再无杂念,又一次从方寸物中取出笔墨和两张金色符纸开始画那缩地符。
一气呵成。
休息片刻后,陈平安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内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落座后,再次一鼓作气,画出了第二张缩地符。
将两张缩地符画好之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再次将自己进入鬼蜮谷的所有经历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与三郎庙袁宣等人和那对道侣一起走过牌坊、乌鸦岭、宝镜山、桃林、剥落山……最终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说,回头是岸。先前在城门口,陈平安便是没来由想起了这四个字,才给出了那枚小暑钱。
陈平安睁眼后,眯起眼,片刻之后,重新从咫尺物中取出一些新物件装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闺房内的那几幅神仙打架图,以及那五条金色雷鞭!
离开客栈后,陈平安没有直奔铜臭城,而是去了小镇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柜老汉将酒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忍俊不禁道:“这位小剑仙,怎的,才从铜臭城做完买卖,又要去挣钱啦?”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钱不长脚,别人兜里的更是不会挪窝,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几步路了。”
掌柜老汉先前招待过他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剑仙还有另外一张年轻面容,便打趣道:“见过城主妹妹唐锦绣没?想要从她手上多挣钱,我建议你还是别覆那张老人面皮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给她瞧上眼了,岂不是麻烦事一桩。”
掌柜老汉哈哈大笑:“也对。话说回来,你这位堂堂剑仙都去了几次铜臭城当那野修的包袱斋了?真不怕沾染一身铜臭气啊?”
陈平安笑道:“这一次应该可以多赚些,先前几次,不过是热热手,吊一吊她的胃口罢了。”
陈平安喝过了酒,去往铜臭城,结果发现城门校尉鬼物不在。他似乎很是失望,向一个城门鬼卒打听,那鬼卒埋怨道:“这位老仙师,还不是您老人家赏赐了那枚小暑钱,将军大人自个儿去女儿坊快活了,我们这些当差的反正是没能喝上一顿酒。”
陈平安一脸无语模样,哀叹一声,转头就走,然后又转回头,丢出一枚雪钱给那鬼卒,叮嘱道:“记得跟你们将军说一声,明儿我还来你们铜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钱后大喜,点头哈腰,嚷嚷道:“老仙师只管放心,明儿小的便是绑也给将军绑来。”
陈平安回到青庐镇客栈后,继续闭门不出。
鬼蜮谷北方京观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缓缓收起手掌。当看到那个年轻人没能瞧见城门的福星鬼物后,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庐镇一幕时,他讥讽一笑。此时此刻,高承不再白骨嶙峋,而是恢复了生前模样,只不过依旧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铜臭城?高承想起那只被年轻人悬挂腰间的养剑葫,轻轻按住刀柄,开始等待贺小凉离去。
青庐镇里边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准确说来是两处,但是每次窥探必须慎之又慎。一来,严格意义上说,青庐镇其实不属于鬼蜮谷这方小天地;二来,有竺泉盯着,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宝压阵,掌观山河的神通运用起来十分凝滞模糊,只能勉强看个大概。但是即便那两枚棋子为此泄露了行踪,还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实更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够走出青庐镇,往北方多走几步。
看样子,那个家伙一定会继续北游的,现在就只等那个姓贺的小道姑离开鬼蜮谷即可。她在京观城内,再加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姜尚真,形势就会变得极其复杂。
高承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按住王座把手,是两颗亡国皇帝的头颅。
夜幕降临,流霞舟缓缓升空。高承站起身,瞬间来到宝舟之上。
贺小凉望向这位京观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蓦然想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放声大笑,以拳捶胸,沉声道:“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可这些弯来绕去的我都不管,总之只要成了,我京观城将来必有重谢!”
贺小凉不予理睬,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高承不再耽误宝舟离开鬼蜮谷,很快就返回京观城王座,并且大手一挥,主动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在鬼蜮谷与骸骨滩之间打开了一扇大门。
姜尚真果然没有坐流霞舟,继续在墙头上散步,仰头望向天幕那处如同门扉的窟窿,流霞舟一闪而逝。
重返骸骨滩后,身后大门瞬间关闭。
骑鹿神女小心翼翼问道:“主人,这是为何?”
贺小凉淡然道:“世间道侣总是福祸相依的,而我贺小凉更是以福缘深厚著称两洲,所以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侣,那么他自然可以福缘不断。双方距离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冲、消磨道行的京观城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骑鹿神女有些言语凝滞:“所以我才会走出画卷?所以主人才会故意来到鬼蜮谷,又在今夜离开?”
贺小凉一言不发,骑鹿神女脸色惨白。过了一会儿,贺小凉突然转头,微微张大嘴巴,脸上不辨情绪,最终恢复平静,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骑鹿神女战战兢兢,贺小凉转过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京观城内,姜尚真瞥见那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后,狠狠抹了把脸:老子这次是真服气了,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气冲天,怒吼道:“飞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