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刻钟后,女童小鬼哭丧着脸飞奔回铺子,皱着小脸蛋道:“贞观姐姐,我一路悄悄跟着那个老爷爷,真的没给他发现我,跟了好久的。结果邻近女儿坊后,他拐入一条小巷,我不敢跟得太紧,怕他一回头就瞅见了我。谁知等他离开了巷子,我再跟上去,他就没影了。贞观姐姐,那老爷爷真是嗖一下就没啦,我在街上来回跑了好几趟,仍是如何都找不见了……”
女童小鬼双手捂脸,说到伤心处便开始呜咽起来,名叫贞观的女鬼掌柜既心忧又心疼,赶紧绕出柜台,蹲下身,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小鬼做着鬼脸,幸灾乐祸道:“贞观姐姐,方才要是让我去跟着,那老头儿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头笨着呢,贞观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小鬼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这一下直接就号啕大哭起来。
贞观狠狠瞪了那小鬼头一眼,去柜台后边取出一只银色铃铛丢给他:“我走不开,你拿好这信物,赶紧去北边宫门与看门的楚将军通报一声,就说金粉坊先前来了一位外乡老仙师,有好些宝贝在身上,让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错过了,最好是亲自与那位仙师见一面。”男童小鬼使劲点头:“好嘞,贞观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头靠谱多了!”
女童小鬼哭得越发厉害,贞观手指向门外,瞪着那个一次次火上浇油的小混蛋:“赶紧给我消失!”
“得令!”男童小鬼立即飞奔出去。
片刻之后,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女童小鬼的贞观转头望去,目瞪口呆。
铺子门外,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手里拎着一动不动的男童小鬼,笑吟吟走入,微笑道:“贞观,不用找我了,最近铜臭城风声紧,所有可疑之人的进出,咱们那位城主都让人仔细盯着呢,所以当那位外乡老仙师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她将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嗅了嗅,满脸陶醉:“哟,好重的宝光之气,贞观你啊,真是错过了一桩天大买卖。”
贞观愧疚道:“奴婢是想着帮宰相娘娘多压价,不承想那老头儿脾气不好,竟是直接负气走了。”
女子摆摆手:“无妨,只要还在铜臭城,怎么都找得到,我已经派人去请他过来了。”
女子正是铜臭城唐城主的亲妹妹,名叫唐锦绣。漫长岁月里,正是她好似小孩子过家家,在城内打造出一座朝堂,还筹办了科举。
城主唐惊奇是一位金丹境鬼物,但是几乎从未与人厮杀过。这也不奇怪,南方十余城,蒲禳战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惊世骇俗的玉璞境鬼物剑修了。其余城主,除了靠近兰麝镇的那位太傅城英灵,都未曾跻身元婴境界,而且都谈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婴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强势英灵,当年神策国战死沙场的那位砥柱大将,麾下三位鬼帅之一正是那张破山弓的主人。那金丹鬼将曾经亲自造访金粉坊,只是看了一眼摆在铺子里的破山箭,非但没有直接抢走,反而铜臭城想要主动归还此物,他也没有收下。
唐锦绣笑道:“等他过来后,就说我是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钱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时候那位仙师可不就得往死里抬价。”
贞观笑着点头。
唐锦绣瞥了眼男童女童两只小鬼物,笑骂道:“俩蠢蛋儿,一边玩儿去。”
两个小家伙赶紧跑出铺子。
一道修长身影凭空出现在店铺内,四周阴气涟漪阵阵。
唐锦绣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么来了?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你第一次大驾光临我这金粉坊呢。”
贞观已经跪在地上,颤声道:“拜见城主。”
唐惊奇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除了与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别有其他想法。”
唐锦绣笑道:“不就是一个老头儿吗,怎么,你还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我可没想法。”
唐惊奇无奈道:“此人不过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谍报无误,应该是那个让范云萝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头的年轻剑仙。我这不刚得到一个消息,那只撵山犬也死了,被飞剑穿破头颅而亡,悄无声息,凶手都没露面。”
唐锦绣舔了舔舌头。唐惊奇正色道:“平时玩耍,我都不与你计较,此次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铜臭城的惨事,你如果还敢胡来,可别怪我将你禁足百年!”
唐锦绣委屈道:“既然是天大的事,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惊奇气笑道:“我出面?做什么?传出去,是秘密谋划着剿灭其余大妖,还是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周边城池?或者我在这铺子里边,坐下来,嗑着瓜子,跟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既然人家没打算声张,只是来咱们城中做买卖,连你都知道隐藏身份,免得对方抬价,我在这里,又如何杀价?对方一枚小暑钱的物件,我一枚谷雨钱买下?不然咱们铜臭城是不是属于不给一位年轻剑仙面子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家那个满脸羞愧的妹妹:“接下来你就认定一事,买卖而已,既不要画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讨好。可若是对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过畏惧便是,我们铜臭城与青庐镇签订盟约,那些披麻宗修士断然不会坐视不管。”
唐锦绣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惊奇转头看了眼贞观,叮嘱道:“记得提醒她到时候别犯痴,咱们铜臭城的点校宰相还真配不上一位年轻剑仙。”
唐锦绣一跺脚:“哥,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那位城主英灵却已经匆匆而来悄悄而返。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故意没有穿上宫廷装束的女鬼妇人领着那位老仙师来到金粉坊街角铺子。贞观如临大敌,唐锦绣早已站在铺子门口,双手负后,一手轻轻虚按,示意她不用紧张。
妇人禀明了情况后,唐锦绣望向那个头戴斗笠、背负行囊的“老头儿”,笑眯眯道:“老仙师,竟然过女儿坊而不入,躲起来喝酒了,让我们好找啊。”
然后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呢,是这座金粉坊所有店铺的大掌柜,贞观她眼拙,兜里又没几个钱,所以还是我来与老先生做买卖好了。”
陈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们千万别店大欺客,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下敲打,就连那吓唬人的言语都听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锦绣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笑容更浓:“金粉坊的铺子,年岁最短的也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块块金字招牌,回头客茫茫多,老仙师只管放心。”
陈平安入了铺子,唐锦绣和贞观肩并肩站在柜台后边,找到陈平安的妇人则守住店铺门口。
陈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柜台上。
依旧是先取了三成,琳琅满目,宝光流溢。
唐锦绣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当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拥簇的金头饰后,微微心颤,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边的市井王朝,仅凭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艺,也该值个万两白银。毕竟此物大有渊源,曾是安亭国一位美艳皇后的心爱之物,只要碾碎了雪钱如雨露,滴入所有蕊当中,据说便会有奇异景象发生。嗯,我开价一枚小暑钱。”
之后她又提起那双金箸,一再端详、相互敲击后,点头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书上有据可查,是那鹊山国末代皇帝当年御赐给名臣宋靖之物,为了表彰他为官清廉。它可不是由寻常的黄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宝材质,故而敲击之声恍如有人在耳畔轻轻言说‘清廉’‘刚正’二语。宋靖此人也无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领军厮杀,竟然战功卓著,在沙场上颇有建树,只可惜以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势。”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如此,此物不卖了。”
唐锦绣错愕道:“老仙师这是为何?我愿意同样出价一枚小暑钱的,何况这双金箸在别处绝对卖不出这种高价了。我既然在老仙师开价之前便主动说出历史渊源,足见我们金粉坊的诚意。”
“诚意自然是十分诚意了。”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不过这双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锦绣也就只好作罢,若是平时,这双金箸她确实会心动,却只会出价五十枚雪钱,就当是对方给自己省钱了。
最终行囊里的三成物件,连同那金头饰在内,唐锦绣买下了约莫半数,总计九枚小暑钱,算上小暑钱对雪钱的溢价,也就是九百二三十枚雪钱。其中一样陈平安都没能瞧出端倪的老旧鎏金香炉竟然价格最高,唐锦绣也未细说根脚,只说她愿意支付四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提价一枚,唐锦绣一样犹犹豫豫答应了。等到她让身旁女鬼贞观先收起那小香炉,唐锦绣才蓦然大笑,得意不已,陈平安便知道贱卖了,不过无妨,人家挣的是眼力钱。
事实上,连同这只包裹在内,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价,陈平安的预期,就是撑死了卖出五百枚雪钱。若是能卖出个三百枚,其实都算是大赚了。自己这趟包袱斋,本就是鸟雀腿上劈精肉、蚊蝇腹内刳脂油的勾当,不奢望大发横财,只靠一个细水长流的积少成多。
唐锦绣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又从贞观手中拿过小香炉,双手细细摩挲,真是爱不释手,抬头对那位摘了斗笠的“老先生”微笑道:“这小香炉来历可是相当相当不简单,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隐仙年轻时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只是底部篆文不彰显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这位大隐仙曾有一部游记传世,虽并不广泛,我却恰好收藏有一本,时常翻阅,烂熟于心,才晓得此物的根脚。香炉虽非法宝,只是件灵器,可真实价格该有一枚谷雨钱的,地仙之下,无论是鬼物还是精怪,只要点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静气凝神,进入禅定坐忘之境,十分难得。”
贞观有些着急,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她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继续显摆自己的考据学问。
陈平安笑道:“那说明此物与我无缘,却与坊主有缘。”
唐锦绣将香炉递给贞观捧着,道:“就凭老先生这份洒脱,我便也豪气一回,再加一枚小暑钱,凑足一枚谷雨钱!”她从腰间荷包拈出一枚钱币递给陈平安,“钱货两讫。”
陈平安拿过那枚神仙钱,双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后,这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买卖双方皆大欢喜,难得难得。以后若是又得了稀罕宝贝,定要来向坊主抖搂抖搂。”
唐锦绣指了指那包裹,然后掩嘴笑道:“老仙师难道忘了包裹之内还有七成物件没取出?”
陈平安一拍额头:“这辈子还没摸到手过几枚谷雨钱,教坊主看笑话了。我这就慢慢取出,坊主只管细细看。”
唐锦绣笑着不言语,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心中则冷笑不已:演,你继续演。
贞观却觉得大开眼界:这位使障眼法的年轻剑仙真是个天生做买卖的。
唐锦绣在陈平安从包裹里搬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没闲着,开始将那些钱收入囊中的心爱物件暂时放在身后的多宝架上。至于那些没能买卖成功的物件,则被她先挪到柜台一旁,动作娴熟,堆放巧妙,相互间绝无半点磕碰。所以哪怕陈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柜台上依旧不显得拥挤。
唐锦绣又陆陆续续挑中了三件,只不过这次出价才两枚小暑钱,其中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和一件金错铭文的矛尖还都因为是两大王朝帝王将相的遗物才有此价格。不过唐锦绣坦言,那矛尖去别处售卖,遇上识货的兵家修士,兴许这一样就能卖出两枚小暑钱,只是在这鬼蜮谷,此物先天价格不高,只能是个装样子的摆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价。
陈平安不以为意,依旧选择卖给金粉坊。
柜台已经摆不下物件,唐锦绣便让贞观放好香炉,再去将老仙师身后那排多宝架上的物件挪走。
这一次,唐锦绣拣选了四样小物件:一只凫雁银碗、一卷绘有牡丹两本的画轴、一只小蟋蟀金笼子,以及一只小蛮靴……
当唐锦绣放下那卷画轴、拿起那只小蛮靴的时候,陈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钱嘛。
唐锦绣最后了四枚小暑钱,最珍贵的那幅画轴上所绘的那两本牡丹名为“小黄娇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国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这幅画便占了三枚小暑钱,其余三物只是唐锦绣瞧着顺眼而已,沾了骸骨滩诸国一些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几枚神仙钱,卖给她铜臭城唐锦绣,算是眼前这位“老先生”找对人了。至于画轴也好,先前金头饰也罢,以及她和铜臭城最为捡漏的香炉,只要不是骸骨滩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错过。
结完账,陈平安开始收拾包裹。自己这趟铜臭城的包袱斋,当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是一枚谷雨钱,外加六枚小暑钱啊。包裹里其余没能卖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真是什么破烂货,离开了鬼蜮谷和骸骨滩,一样有机会卖出手换来真金白银的。
陈平安打定主意,回头原路离开铜臭城,一定要再打赏给那城门校尉鬼物一枚雪钱,那家伙一定是嘴巴开过光,自己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财源广进?
背好行囊,陈平安重新戴起斗笠,从袖中取出那只水粉瓷瓶放在柜台上,望向贞观,笑道:“就当是一笔彩头赠送,聊表心意,祝掌柜的生意兴隆。”
贞观快速瞥了眼唐锦绣,见后者毫无反应,这才笑着收下。
陈平安出了金粉坊,从先前城门离开铜臭城,丢了一枚雪钱给那城门校尉,后者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下一站,陈平安要去往青庐镇,在那儿找个歇脚的地方,除了调养休息之外,还要画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毕竟鬼蜮谷内称得上“安稳”二字的地方,兰麝镇都不算,只有披麻宗竺泉亲自坐镇的青庐镇而已。
青庐镇距离铜臭城不远,只是山水绕路。陈平安没有御剑,徒步前行,在能够看到青庐镇的轮廓后微微松了口气。
铜臭城铺子里,陈平安离开后,唐锦绣手指轻轻敲击柜台,满脸笑意。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己不但成功请神,还略有赚头。不过她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个难得严肃教训自己的哥哥会骂自己“画蛇添足”。
在陈平安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唐惊奇就来到了铺子里。
唐锦绣视线有些游移不定,唐惊奇笑道:“挺好的,应对得体,竟然还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笔好买卖,难得难得,都知道帮铜臭城挣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