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另一个朱敛

远游万里,身后还是家乡,不是故乡,一定是要回去的。

陈平安走后,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热闹。老人崔诚从来都是深居简出。

郑大风在山门口忙着收尾,一天到晚蓬头垢面,没办法,这家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匠人们也不觉得奇怪。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一个看大门的,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所以相处起来,都无拘束,插科打诨,相互调侃,言语无忌,很融洽。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却不至于文绉绉酸溜溜,故而一旦有人回过味来,真要拍桌子叫绝,对竖大拇指。

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着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其实落魄山山清水秀的,又每天打扫,干干净净,可她仍是乐此不疲,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修行一事,还要靠后些。所以陈如初是落魄山头上,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陈平安没有,朱敛也没有。

陈灵均还是成天不着调,四处逛荡,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风头了一回,于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头都对这位能够坐在贵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颇为殷勤。比如衣带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欢陈灵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饮酒畅谈,各自吹嘘自己当年的壮举事迹,十分投缘。关于此事,陈平安专程私底下与陈灵均说过,衣带峰可以常去,所以陈灵均底气十足,大爷我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钱给秀秀姐送过了两袋麻后,想起师父交代的事情,就陪着陈灵均去了趟衣带峰,带着那位青梅观仙子周琼林一起下山。那个怀抱着年幼白狐的刘润云,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也跟着去了落魄山,只不过黑炭丫头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家伙,白狐就要缩起来发抖,这让裴钱很没面子,心里委屈巴巴。小东西怕什么,胆子真小,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集腋成裘嘛,我也就是想着剥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钱,又不会真宰了你。

朱敛在待客的时候,提醒裴钱可以去学塾念书了,裴钱理直气壮,不理睬,说还要带着周琼林她们去秀秀姐姐的龙泉剑宗耍耍。

朱敛笑眯眯地说那就给你五天瞎玩的工夫,怎么都该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头。

裴钱开始跟朱敛讨价还价,最后朱敛“勉为其难”地加了两天,裴钱雀跃不已,觉得自己赚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跟朱敛的说法,是裴钱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让她再拖延十天半个月,在那之后,就是绑着也要把她带去学塾。

所以说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还是差了道行。

裴钱手持行山杖,给周琼林和刘润云带路,走路带风,乐和个不停,看啥啥好看。这西边大山,她熟。早先撵狗,那么多辛苦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

在龙泉剑宗,莫说是生了一副玲珑心窍的青梅观仙子周琼林,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润云也很拘谨,尤其是当她们见到传说中圣人阮邛的独女后,更是一个比一个老实。裴钱差点没捧腹大笑,只好绷着脸。阮秀当时只是瞥了眼两个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钱。裴钱一路小跑过去,踮起脚尖,在秀秀姐姐耳边窃窃私语道:“师父不太喜欢她们的,死活不愿她们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师父对那啥衣带峰一个叫宋园的年轻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领着她们来秀秀姐姐你这边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搁下打铁铸剑一事,亲自带路,让周琼林和刘润云受宠若惊,尤其是前者,觉得光是这桩好似天上掉下来的福缘,就够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观后,赢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虚虚实实的无数好处了。只不过一想到身边这位始终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独女,就觉得回到青梅观后的一些娴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将幸事变成祸事才对。

刘润云更加单纯,有个地仙老祖的爷爷,也知道更多关于骊珠洞天的内幕,所以是打心眼里仰慕这位身份高、故事多,脾气还特别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骊王朝众人皆知的地仙的董谷,对此也无可奈何,敢念叨几句阮师姐的,也就师父了,关键是还不管用。

裴钱疯玩了三天,过着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小黑炭就开始忧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已经病恹恹了,第六天的时候,觉得要天崩地裂了。最后一天,从衣带峰回来的路上,裴钱就耷拉着脑袋,拖着那根行山杖,郑大风难得主动跟她打声招呼,她也只是应了一声,默默登山。

回到落魄山的第二天,裴钱一大早就主动跑去找朱老厨子,说她自个儿下山好了,又不会迷路。

朱敛答应了。

裴钱为了表示诚意,撒腿飞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远离了落魄山地界后,就开始大摇大摆,十分悠闲了,去溪涧那边瞅瞅有没有鱼,爬上树去赏赏风景。到了小镇,她也没着急去骑龙巷,而是去了龙须河畔捡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块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到夜幕沉沉,才开开心心去了骑龙巷。当她看到铺子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敛时,只觉得天打五雷轰。

裴钱立即假装一瘸一拐,拄着那根行山杖,苦着脸道:“朱老厨子,我下山的时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个狗吃屎,这会儿才走到哩。”

朱敛“哦”了一声,道:“没事没事,养伤要紧,我回头就写一封信寄给你师父,说你伤了腿脚,暂时就别去学塾了。”

裴钱皱着脸,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铺子柜台后面的石柔,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烦人得很。裴钱闷闷道:“明儿就去学塾,别说风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拦不住我。”

朱敛笑问道:“那是我送你去学塾,还是让你的石柔姐姐送?”

裴钱想了想,挤出笑脸道:“让石柔姐姐送吧,朱老厨子你在山上事多。”

不承想石柔已经轻声开口道:“我就不去了,还是让他送你去学塾吧。”

裴钱翻了个白眼,不讲义气的家伙,以后休想蹭我的瓜子吃了。

石柔轻轻叹息。

不是连这点路都懒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惮。

石柔确实打心底里就不太愿意去龙尾溪陈氏的学塾,就算当初战战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书院,对于这类书声琅琅的圣贤讲学之地,还是十分排斥。既是身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种自卑。

但其实在这件事上,恰恰是陈平安对石柔观感最好的一点。

“穿着”一件仙人遗蜕,石柔难免自得,所以当年在书院,她一开始会觉得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以及于禄、谢谢这些少年少女,不知轻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当然,事后在崔东山那边,石柔是吃足了苦头。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说石柔这份心境,以及对待书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弥足珍贵。

岑鸳机也一样有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可贵之处。登山之后,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陈平安这位年轻山主的老仆,撑死了就是高门府邸里的那种管事,但是岑鸳机从头到尾,对待朱敛的感恩之心,丝毫没有减少,反而会一直为老人打抱不平。

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别人身上的好,就是陈平安希望裴钱自己去发现的可贵之处。

陈平安不强求裴钱一定要这么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陈平安吃饭几乎从来不剩下半粒米饭,但是裴钱也好,郑大风、朱敛也罢,都没这份讲究,盛饭多了,桌上菜肴烧多了,吃不下了,那就“余着”,陈平安并不会刻意说什么,甚至内心深处,也不觉得他们就一定要改。

这是小事。

这又不是小事。

陈平安都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可贵之处。

即便是当年的顾璨和刘羡阳,可能也只是觉得与陈平安相处起来,舒服自在罢了,哪怕明明知道陈平安是一个十分刻板、十分执拗的人。

但是朱敛、郑大风这些“前辈”,却看得真切,只是不说罢了。

就像陈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选择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给予善意,也一定要先问过隋右边、石柔、裴钱。

这种心平气和,不是书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陈平安有心学来的,而是家风使然,以及在那些好似药罐子的苦日子里,点点滴滴熬出来的。

最后还是朱敛陪着裴钱去学塾。

一大早,裴钱双臂环胸,板着脸,对着一桌子最心爱的家当发呆。

除了当下已经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黄纸符箓,竹刀竹剑,竟然都不能带!真是上个屁的学塾,念个屁的书,见个屁的夫子先生!

裴钱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开了门,抬起头,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有些开窍,终于明白书上“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圣贤道理的精髓了。

不过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们讲课的时候,她当然不敢吃,一旦学塾跑去落魄山告状,裴钱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师父肯定不会帮自己的,可得闲的时候,总不能亏待自己吧,还不许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钱默不作声,其间走街串巷,见着了一只大白鹅,还没等裴钱做什么,那只白鹅就开始乱窜逃难。

裴钱心情终于略好一些,她马上就要离开江湖了,可还是有些难缠的存在,晓得她的厉害。

朱敛将裴钱送到了学塾门口,说道:“多吵架,少打架。”

裴钱翻白眼道:“吵什么吵,我就当个小哑巴好了。”

朱敛挥挥手。

裴钱有些不自在,两条腿有点不听使唤。不然明儿再念书?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紧。她偷偷转过头,结果看到朱敛还站在原地,就有些懊恼。这个老厨子真是闲得慌,赶紧回落魄山烧菜做饭去啊。

学塾有位年纪轻轻的教书先生,早早等在门口,面带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轻山主,已经与学塾打过招呼,为此两位出身龙尾溪陈氏的学塾老夫子一盘算,觉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大公子陈松风亲自回信,让学塾以礼相待,既不用如临大敌,也无需故意讨好,规矩不可少,但有些事情,可以酌情从宽处置。

裴钱其实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个屁大的孩子,在大泉王朝边境的狐儿镇上,怎能骗得几位经验老到的捕头团团转,愣是没敢说一句重话,毕恭毕敬把她送回客栈?

裴钱只是纯粹不喜欢念书而已。

那位年轻先生向其他孩子介绍了一下裴钱,只说是叫裴钱,来自骑龙巷。

当听到谐音赔钱的“裴钱”这个有趣的名字后,课堂上响起不少笑声,年轻先生皱了皱眉头,正在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先生立即训斥一番,满堂肃静。

裴钱不在乎,眼角余光迅速一瞥,模样全记清楚了,心想你们别落我手里。

裴钱走到一张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课桌旁边,开始装模作样听课。

裴钱忍了两堂课,昏昏欲睡,实在有些难熬,下课后逮住一个机会,没往学塾正门那边走,而是蹑手蹑脚往侧门去。

结果看到朱敛坐在路边嗑瓜子。

裴钱挤出笑脸,故意左顾右盼,问道:“朱老厨子,你干吗呢?”

朱敛嗑着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裴钱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这里哪来的小兔子。”

说完转身就走。

这朱老厨子,阴魂不散哩,没得法子,看来今天不宜翘课。

此后几天,裴钱只要想跑路,就会见到朱敛,到最后只好认命。

裴钱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个头瞅着跟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她现在的同窗们,其实岁数比她小不少。

几天后,裴钱开始习惯了学塾的念书生涯,夫子讲课,她就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下了课,就双臂环胸,闭目养神,谁都不搭理。一个个傻了吧唧的,骗他们都没有半点成就感。

这天裴钱又开始在课堂上神游万里。

突然转头望去,片刻之后,来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书生,身边有几位管事的老夫子陪同。

这一行人虽然没有停留,但是裴钱发现那个书生,看了自己一眼。

这天黄昏,裴钱拒绝了两个小丫头片子的邀请,独自一个人背着小竹箱,飞奔回骑龙巷。

结果发现朱敛竟然又从落魄山跑来店铺后院了,不仅如此,那个先前在学塾瞅见的年轻书生,正坐着与朱老厨子说笑呢。

裴钱背着小竹箱鞠躬行礼,嘴上道:“先生好。”

没法子,师父行走江湖,很重礼数,她这个当开山大弟子的,不能让别人误以为自己的师父不会教徒弟。

年轻书生笑道:“你就是裴钱吧,在学塾念书可还习惯?”

裴钱的脑袋像小鸡啄米,眼神真诚,朗声道:“好得很哩!先生们学问大,真应该去书院当君子贤人。同窗们读书用功,以后肯定是一个个进士老爷。”

石柔在柜台那边忍着笑。朱敛也不揭穿这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年轻书生似乎有些不太适应。

这一记马屁拍得有点大了,让这位龙尾溪陈氏嫡孙不好接话,又不能辜负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远道而来的陈松风,只好对她微笑点头。孩子的话,总该是真诚的吧。

裴钱再次鞠躬,然后一溜烟跑进自己屋子,轻轻关门,开始抄书。这件学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钱最认真用心的。

抄完书后,裴钱发现那个客人已经走了,朱敛还在院子里边坐着,怀里捧着不少东西。

裴钱手持行山杖,练了一通疯魔剑法,站定后,问道:“找你啥事?”

朱敛说道:“好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咋的,送钱来了?”

朱敛笑道:“哎哟,你这张嘴巴开过光吧,还真给你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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