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陈平安沉默不语。崔瀺便走了。

因为答案如何,崔瀺其实并不感兴趣。

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神畏缩,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瞧瞧,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误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微凉的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在落魄山还怕什么?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

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当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栏杆。崔东山喊了声“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老人负手而立,崔东山趴在栏杆上,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

崔诚不愿与崔瀺多聊什么,倒是对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崔东山”,兴许是觉得更加符合自己早年记忆的缘故,所以更亲近些。

崔诚问道:“怎么跑回来了?”

崔东山轻声道:“在外面逛荡来晃荡去,总觉得没啥劲。到了观湖书院地界,想起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鸡同鸭讲,心烦,就偷跑回来了。”

崔诚笑道:“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

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来回擦拭着栏杆,道:“知道啦。”

崔诚问道:“今夜就走?”

崔东山点点头,道:“正事还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欢较真,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就愿赌服输,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一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

崔诚没有多说什么,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死板道理灌输得多,又喜欢摆架子,小崽子才负气离家,远游他乡,一口气离开了东宝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当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银钱,老人是既恼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孙,陋巷求学,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这也就罢了,既然与家族服软,开口讨要,每个月就要这么点银子,还好意思开口?能买几本圣贤书?就算一年不吃不喝,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当然了,老人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诚说道:“方才崔瀺找过陈平安了,应该兜底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并不觉得奇怪。崔瀺将他看得透彻,其实他看待崔瀺,一样相差无几,到底曾经是一个人。

崔东山转过头,问道:“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诚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拦得住?除了小时候被我关在阁楼念书逃不了之外,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

崔东山说道:“这次就听爷爷的。”

崔诚道:“行吧,回头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东山笑逐颜开,娴熟地爬上栏杆,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

他先去了裴钱的院子,发出一串怪声,翻白眼吐舌头,张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箓,贴在额头,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嘴里瞎嚷嚷:“快走快走!饶你不死!”

崔东山怒喝道:“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你赔钱啊!”

裴钱愣在当场,伸出双指,轻轻按了按额头符箓,防止坠落,心里想着,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她试探性问道:“我是谁?”

崔东山笑眯眯道:“大师姐呗。”

裴钱如释重负,看来是真的崔东山,于是屁颠屁颠跑到窗台边上,踮起脚跟,一边张望一边好奇问道:“你咋又来了?”

崔东山反问道:“你管我?”

裴钱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开门,却没看见崔东山,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结果一个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裴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了,刚要开始放声哭嚎,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化了,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脑袋撞地,咚一声,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这一幕,裴钱破涕为笑,满腔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崔东山爬起身,抖着雪白袖子,随口问道:“那个不开眼的贱婢呢?”

裴钱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压岁铺子那边忙生意哩,帮着我一起挣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了,不然我就告诉师父。”

崔东山嗤笑道:“告状?你师父是我先生,明摆着跟我更亲近些,我认识先生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钱可不愿在这件事上矮他一头,想了想,反问道:“师父这次去梳水国那边游历江湖,又给我带了一大堆的礼物,数都数不清,你有吗?就算有,能有我多吗?”

崔东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称多宝大爷的我比家当?”

裴钱认真道:“自己的不算,我们只比各自师父和先生送的。”

崔东山双手摊开,笑道:“输给大师姐不丢人。”

裴钱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崔东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钱眉心,道:“你就可劲儿瞎引文,气死一个个古人圣贤吧。”

裴钱一巴掌拍掉崔东山的狗爪子,壮着肚子小声道:“放肆。”

崔东山给逗乐了,这么好一词汇,给小黑炭用得这么不豪气。

崔东山开始往院子外边走,嘴里嚷道:“走,找猪头玩去。”

裴钱已经不犯困了,乐呵呵地跟在崔东山身后,与他说了自己跟宝瓶姐姐一起捅马蜂窝的壮举。

崔东山问道:“你自己淘气也就罢了,还连累小宝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没揍你?”

裴钱白眼道:“尽说傻话。”

崔东山哀叹一声,道:“我家先生,真是把你当自己闺女养了。”

裴钱乐开了怀,“大白鹅”就是比老厨子会说话。

“大白鹅”,是裴钱私底下给崔东山取的绰号,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宝瓶姐姐说过。

路过一栋宅子,墙内有走桩出拳的闷闷振衣声响。

崔东山蹈虚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墙头外边往宅子里瞅,瞧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貌美少女,正在练习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桩。裴钱将那根行山杖斜靠墙壁,后退几步,一个高高跃起,踩在行山杖上,双手抓住墙头,双臂微微使劲,成功探出脑袋,正好听见崔东山嘀咕道:“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钱压低嗓音说道:“岑鸳机这人心不坏,就是傻了点。”

崔东山点头道:“看得出来。”

岑鸳机终究是朱敛相中的练武坯子,一个有望跻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这种鬼怪神仙乱出没的地方,才半点不显眼,如果随便丢到梳水国、彩衣国,一旦让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宗师,走那水浅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炸裂。

岑鸳机刚刚练拳,练拳之时,能够将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经殊为不易,所以直到略作休憩,停了拳桩,才听闻墙头那边的窃窃私语。她瞬间侧身,脚步后撤,双手拉开一个拳架,抬头怒喝道:“谁?”

当她看到那个俊美“少年郎”的脑袋后,皱了皱眉头,怎么冒出这么个仿佛谪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裴钱正在一旁咧嘴笑,岑鸳机这才松了口气。

崔东山双肘搁放在墙头上,问道:“你是猪头……哦不,是朱敛挑选上山的落魄山记名弟子?”

岑鸳机没有答话,望向裴钱。

裴钱笑嘻嘻介绍道:“他啊,叫崔东山,是我师父的学生,我跟他俩辈分一样的。”

岑鸳机开始犯嘀咕。

那个年轻山主的学生?

眼前这个瞅着十分灵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谁不好,非要找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先生?那家伙一年到头就知道在外边瞎逛,当甩手掌柜,偶尔回到山头,不是胡乱应酬,就是大晚上喝酒卖疯,你能从他身上学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敢给人当先生,就这么缺钱?

岑鸳机心中叹息,于是望向那个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就有些怜悯。

崔东山轻声道:“是真傻,不是装的。”

裴钱“嗯”了一声,道:“我没骗你吧。”

大小两颗脑袋,几乎同时从墙头那边消失,极有默契。

岑鸳机听不真切他们说啥,也懒得计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东山没去找朱敛,带着裴钱去到了落魄山之巅后,一跺脚,怒斥道:“还不滚出来。”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赶紧现出真身,在祠庙外的台阶底下,作揖到底,面对这位他当年就已经知晓真实身份的“少年”,却没有多言。

崔东山脸色阴沉,浑身煞气,大步向宋煜章奔去。

崔东山又要开始作妖了?裴钱见势不妙,赶紧跟上崔东山,小声劝说道:“好好说话,远亲不如近邻,到时候难做人的,还是师父啊。”

崔东山叹了口气,站在那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问道:“当官当死了,好不容易当了个山神,也还是不开窍?”

宋煜章虽然敬畏这位“国师崔瀺”,但是对于自己的为人处世,问心无愧,故而绝对不会有半点怯懦,缓缓道:“会做官做人的,别说我大骊不缺,从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到苟延残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黄庭国这类见风使舵的藩属小国,何曾少了?”

崔东山问道:“那我问你,当官也好,做山神也罢,你被大骊宋氏放在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圆满,还是在一心为国为民?”

宋煜章问道:“国师大人,难道就不许微臣两者兼具?”

崔东山挥挥袖子,不耐烦道:“懒得跟你废话。”

宋煜章作揖拜别,一丝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并且主动“关门”,暂时放弃对落魄山的巡视。

崔东山带着裴钱在山巅随便散步,裴钱好奇地问道:“干吗生气?”

“哪有生气,我从不为蠢人生气,只愁自己不够聪明。”崔东山摇摇头,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学问,道理,老话,经验,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给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的房子,就像泥瓶巷、杏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的房子,像桃叶巷、福禄街那边的府邸,或像如今各大山头的仙家洞府,甚至那人间皇宫,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稳固之分。大而不稳,就是空中楼阁,经不起风吹雨摇,苦难一来,就大厦倾塌,反而不如小而坚固的宅子。在此之外,又要看门户的多寡。多,并且时常打开,就可以快速接受外边的风景;少,且常年关门,就意味着一个人会很犟,容易钻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钱点点头,道:“我就喜欢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这些话,我听得懂。那个不怕你的山神老爷,明显就是心扉紧闭的家伙,一根筋,认死理呗。”

崔东山转过头,瞥了眼裴钱的双眸,笑道:“可以啊,贼机灵。”

裴钱双臂环胸,捧着那根行山杖,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学塾读书的人啦。”

崔东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栋宅子地方有限,装了这个就装不下那个的。很多读书人为什么读傻了?就是因为一种脉络上的书读得太多,每多读一本,就多遮住窗户、大门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这个世界。眨眼工夫,白发苍苍了,还在那儿挠头发蒙,为啥老子读书那么多,还是活得猪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风日下,非我之过。”

裴钱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才小声道:“我去学塾,就是好让师父出远门的时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书。念个屁的书,脑壳疼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边飞奔下山,一边嚷道:“告状去喽。”

裴钱一愣,然后泫然欲泣,开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赶那只“大白鹅”。

崔东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处台阶下,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黑炭丫头,为了追上自己,顾不得会不会摔伤,在山巅一脚蹬地,高高跃起,如鹰隼跃涧而飞,像极了当年泥瓶巷的那个草鞋少年。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学生,弟子。原来我们三个都一样,都那么怕长大,又不得不长大。”

骤然间,有人一巴掌拍在崔东山后脑勺上,那个不速之客气笑道:“又欺负裴钱。”

话音未落,刚刚从落魄山竹楼那边迅猛赶来的一袭青衫,脚尖一点,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钱,将她放在地上。

崔东山笑着弯腰作揖道:“学生错了。”

裴钱抹了把满脸的汗水,眼珠子一转,开始帮着崔东山说话,道:“师父,我和他闹着玩呢,我们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

崔东山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赞同道:“对对对。”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己相信吗?”

裴钱和崔东山异口同声道:“信!”

陈平安没有刨根问底,反正都是瞎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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