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那个刚刚走回自家府邸大门的拄拐老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以表敬意。

洞府境妇人好不容易让弟子心神稳固,结果当那雷鸣与剑光重返朦胧山后,发现年轻弟子已经呼吸大乱,脸色比挨了一拳加两飞剑的掌门还要难看。佩剑妇人一咬牙,按住佩剑,掠回山巅,想着与那人拼了!

若是这位弟子坏了大道根本,从此剑心蒙尘,再无前程可言,难道她以后还真要给那吕听蕉当暖床小妾?

朦胧山之顶。

青衫年轻人,再次落在山巅后,一拍养剑葫,偷偷藏匿于山崖外的飞剑初一掠回葫芦中。

这一次长剑根本就懒得回鞘了,缓缓抬升位置,最终悬停在陈平安身侧,刚好可以让陈平安轻松伸手握住,剑尖直指祖师堂之前的吕云岱。

陈平安微笑道:“马将军是吧?不如我与你们父子一同前往拜访?”

言语间和颜悦色,可是双袖鼓荡不已,气势一点不轻巧。尤其是那把长剑剑尖,竟有金色剑气凝聚出一颗水珠,滴在地上,迅速扩散,光晕耀眼。

没来由记起先前青衫年轻人那句“不要耽误我修行”,吕听蕉腿一软。

吕云岱双手抱拳,作揖到底,道:“剑仙前辈,我们认输,心悦诚服!前辈若是不信,我吕云岱可以去祖师堂,以三滴心头血,点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对天发毒誓。”

陈平安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也得有座祖师堂,才能烧香不是?”

吕云岱自从跻身中五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

祖师堂可从来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条命!

吕听蕉更是神色变幻不定,想要破解当下这个死局。

陈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吕云岱,问道:“吕听蕉的一条命,跟朦胧山祖师堂的存亡,你选哪个?”

吕听蕉心焦如焚,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求饶道:“爹,这是恶毒的离间计!不要轻易听信啊……”

吕云岱与陈平安对视一眼,不去看儿子,缓缓抬起手。

动作如此明显,自然不会是什么破罐子破摔跟那位剑仙撕破脸皮的举动。

吕听蕉心头巨震,一个翻滚,向后疯狂掠去,竭力逃命,身上那件芦法袍帮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输一位观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机会极小,可吕听蕉总不能束手待毙,而且还是在祖师堂外,给父亲活活打死。

父亲的枭雄心性,他这个当儿子的岂会不知,真的会通过杀子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济也要以此渡过眼前难关。

再者,吕听蕉心存一丝侥幸,只要逃出了那位剑仙的视野,那么父亲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机会,到时候就轮到心狠手辣的父亲,去面对一位剑仙的秋后算账了。

陈平安瞥了眼已经被吕云岱远远锁定气机的吕听蕉,面无表情道:“吕云岱,去祖师堂烧香吧,此事就此揭过。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阴德福报的,在事更在心。”

吕云岱赶紧缩手,转过身,大踏步走向祖师堂,忍下心中悲苦,撤去了山水阵法,面对那些灵牌和挂像,以传闻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仙家秘术,按约行事,滴出三点心头血,默默点燃三炷秘制神香,祭奠先祖,朗声发下毒誓。

当那个洞府境妇人来到山巅,耳畔刚好是在那朦胧山祖师堂的誓言。

她眼中,则是看到山风阵阵,吹拂得那位头别玉簪、腰别葫芦的青衫剑仙的发丝与衣袖飘摇不已。

青衫剑仙向后倒掠而去,轻轻踩在如影随形的剑仙之上,一抹金光,在朦胧山的上空划出一个大圈,往南而去,如那远古仙人执笔在人间画了一个大圈。

不光是这位心神摇曳的妇人,几乎所有朦胧山修士,心中都有一个类似念头,激荡不已。

剑仙之姿,无以复加。

在远方,一人一剑迅猛破开整座雨幕和厚重云海,骤然间天地光明,大日高悬。

陈平安从站姿变成一个微微悬空的奇怪坐姿——与剑仙也有气机牵引,故而能够坐稳,但绝不是传说中剑修御剑的那种心意相通、“勾连洞天”的境界。

这是《撼山谱》上的一个新拳桩,坐桩,名为尸坐。

拳谱上记载,上古神灵盘踞天庭如尸坐。

陈平安能够站在剑仙之上承受罡风吹拂之苦而“御剑”远游,除了体魄异常坚韧之外,也要归功于这个不动如山的坐桩。

崔诚曾说拳桩是死的,不算高明,但若是练拳之人的心境,能够生出气魄来,养出气势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入门拳桩,也可直通武道尽头。

大日照耀之下,青衫剑客坐在那把剑仙之上,人与剑,剑与心,清澈光明。

天微微亮,彩衣国胭脂郡城门那边,一伙远游而来的江湖豪侠,骑在马上等待门禁开放。其中一位梳水国的武林名宿高坐马背,闲来无事,手心缓缓摩挲着一块羊脂玉手把件,环顾四周,瞧见远处走来一位风尘仆仆的青衫年轻游侠,神色疲惫,但是眼神并不浑浊,老者心想年轻人应该是位练家子,不过看脚步深浅,身手不会太高。老人便继续视线游弋,看了些妇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肤枯糙,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后,胭脂郡的女子,可别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轻人看了眼人头攒动的城门外,便干脆走向一个早点摊子,虽然已经没有椅凳可坐,仍是跟摊主要了份白油糕,一碗白米粥。摊主本想提醒一声记得还碗筷,瞥见了客人背后的长剑,便将话语咽回了肚子。江湖人,客气些。青衫年轻人结账后就蹲在路边,油糕就粥,就算是解决了一顿早餐。只是吃喝极慢,等到他将碗筷还给摊主,发现城门那边已经放行,便站在路边等着。

马背上的老人收起手中那块良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个江湖晚辈,会心一笑。自己这般岁数的时候,已经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陈平安没有理睬那个老人的审视视线,跟随着人流递交关牒入城。不是陈平安不想御剑返回那栋宅子,实在是精疲力竭,从胭脂郡到朦胧山往返一趟,再撑下去,就不是什么苦练尸坐拳桩,而是一具尸体从天而降了。虽然这个坐桩只要坐得住,就能够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体魄肉身受损,伤及元气,水满器碎,就成了过犹不及。

不过以后以尸坐之姿御剑远游,确实是个好法子。

但是在东宝瓶洲可以如此作为,一旦到了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则未必可行,毕竟在那边,一个看不顺眼,便可以让双方出手打得脑浆四溅。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渔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阁,但是一问才知道城隍老爷已经换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爷。陈平安叹息一声,这不算彩衣国朝廷过河拆桥,胭脂郡是一国重地,沈温金身消亡后,必然需要新城隍继承神位,负责监察一郡山水。

陈平安便没有进去,而是循着当年走过的一条路线,来到一座依旧僻静的土地庙。庙太小,并无庙祝,即便来此烧香祈福,也是自带香火。当年就是在这里,自己与胭脂郡金城隍沈温做最后的道别。

陈平安一思量,跨过门槛,趁着四下无人,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说驱蚊,于市井坊间辟邪消煞,都可以。

当年在青鸾国水神庙那边,去狮子园半路上,那位递香人追上自己一行,转交了庙祝赠送的一只竹制香筒,装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这次下山,将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带了香筒,只装了三炷香,以备不时之需,不承想现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间,有些忌讳,可是在城隍阁、文武庙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无妨。

陈平安轻轻捻动香头,无火自燃。

然后人站定,举香过顶,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将三炷香插入一只铜炉,又闭眼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那栋小巷宅子外,陈平安再次叩响门环。

这次开门的不是赵树下,而是赵鸾。渔翁先生吴硕文和赵树下站在院内影壁那边。

见着了陈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会说话。陈平安与裴钱和陈如初相处久了,本想揉揉脑袋就对付过去,突然想起这个鸾鸾,到底是少女岁数和模样了,只好笑道:“没事了,朦胧山那边的修士,还算讲理。鸾鸾,以后就跟在师父身边安心修道。”

赵树下偷偷一握拳,表示庆贺。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陈先生,无所不能!

吴硕文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询问什么,就只是对着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然后一起走回后院厅堂。

这次赵树下和赵鸾依旧是喝茶,用以缓缓滋补魂魄。

而陈平安则主动拿出两壶乌啼酒,与渔翁先生一人一壶。

吴硕文遗憾道:“可惜鸾鸾和树下如今年纪还太小,不能喝酒。”

吴硕文只是喝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喝,笑道:“留着,我先留着,以后俩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来。”

陈平安赶紧又拿出一壶乌啼酒,起身放在吴硕文身前,无奈道:“吴先生骗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还有。”

吴硕文一点不客气,喝着陈平安的酒,半点不嘴软,讪笑道:“陈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陈平安笑着举起酒壶,吴硕文亦是,算是碰杯,各自饮下。

陈平安没打算细说朦胧山之行的过程,只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渔翁先生,轻声道:“吴先生,朦胧山一事,彻底了结,若是还不放心,先去远游各国山河,也不差。毕竟树下和鸾鸾如今也到了开阔眼界的时候,多看看外边的天地,哪怕是积攒些江湖经验,终归是好事。”

吴硕文点点头,赞同道:“可以。”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脸上带着笑意,跟吴硕文拉家常,询问了一些彩衣国和梳水国的庙堂江湖形势,偶尔看一眼似乎有些眼馋纯酿的少年和时不时偷瞄自己的小姑娘,心境重归祥和,就像从一把尺子的两端,重新落回了中间位置。

其实第一次在屋内,赵树下对于喝茶一事,十分熟稔,并无半点拘谨陌生,显然是喝习惯了的。

这才是最让陈平安钦佩吴硕文之处。

赵鸾有修道资质,这就已经无形中与赵树下有了天壤之别,而且赵鸾修行天赋极好,这就意味着按照常理,当年那个拼命保护赵鸾的赵树下,根本不用几年,在修行路上,连赵鸾的背影就都看不见了。吴硕文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这种消耗神仙钱的仙家茶水,依旧是赵鸾喝,赵树下就一样有的喝,绝无亲疏、高低之别。

这哪里是将兄妹二人当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当自家儿女养育了。说句难听的,许多门户之中的父母,对待亲生子女,都未必能够如此毫无偏私。

陈平安觉得这位修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风。

恰恰如此,乌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后赵鸾修行费的神仙钱,该不该给?怎么给?给多少?吴先生会不会收?怎样才会收?便是收了,如何让吴先生心里全无疙瘩?

这般兜兜转转,陈平安也知道自己确实就像马笃宜所说,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陈平安突然歉意道:“吴先生,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今天再教树下几个拳桩之后,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动身去往梳水国,会走得比较急,所以就算吴先生你们打算先去梳水国游历,我们还是无法一起同行。”

吴硕文“嗯”了一声,道:“修行路上,不可被红尘俗事耽搁过多。这非贬义,实在是至理。”

陈平安站起身,一边卷起袖管,一边对赵树下说道:“走,到院子去,教你一门炼气的口诀,一个立桩和一个拳架,就这三样东西,别嫌少。”

毕竟无论是拳法口诀,还是修道口诀,便是同门之间,也不可以随便听取,吴硕文为了避嫌,就想要拉着赵鸾离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却不愿意离开。

老先生有些蒙。

陈平安也察觉到屋子里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笑道:“没事,旁听无碍,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万不要外泄,只准我们四人知道。”

吴硕文叹了口气,摇摇头,独自离去。

赵鸾双手托着腮帮,坐在屋门槛那边,轻声道:“陈先生,你只告诉我哥哥口诀好了,我不会偷听的,就是看你们打拳而已。”

陈平安确实担心那道剑气十八停的口诀,会与赵鸾当下修行的秘法相冲,所以就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将口诀说给赵树下听,并重复了三遍,直到赵树下点头说自己都记住了,陈平安这才开始传授少年一个剑炉立桩,以及一个种秋校大龙杂糅朱敛猿形意后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桩,都是武学根本,不管如何勤学苦练都不过分,相信还有吴先生在旁盯着,赵树下不至于练武伤身。

陈平安不但亲自演练立桩与拳架,而且与赵树下讲解得极为耐心细致,一步步拆开,一句句讲明,再收拢起来,说清楚拳桩与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纲,最后才讲延伸出去的种种玄妙微意,娓娓道来,循序渐进。若有赵树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复阐述当下步骤。

赵树下自然不笨,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个榆木疙瘩,连陈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挠头,恨不得学竹楼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开窍!不够?那就两拳!

赵鸾托着腮帮,望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嘴角挂满了笑意。

其实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赵树下也罢,就连师父也一样,都会有好多的烦恼。

比如她自己胆子其实很小,会害怕许多外人视线。比如哥哥见到了那些同龄的修道中人,也会羡慕和失落,藏得其实不好。再比如师父会经常一个人发着呆,会忧愁柴米油盐,会为了家族事务而愁眉不展。

赵鸾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边,比当年更像读书人的陈先生,仍然卷着袖管,给哥哥传授拳法。其实在她心目中,他走拳桩或是摆出拳架的样子,半点不比御剑远游差。

可是与陈先生重逢后,他明显还是把她当个孩子,对此她很开心,也有点点不开心。

午饭是赵树下下厨,陈平安也帮了忙。

师父念叨了一句“陈先生,君子远庖厨”,但是饭菜可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喝得满脸通红。

下午,陈先生仍是不厌其烦,陪着哥哥练拳,一遍遍演示。

临近黄昏的时候。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对赵树下笑道:“好了,到此为止。记住,六步走桩不能荒废了,争取一直打到五十万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摆拳架,觉得意思不到,有丁点儿不对劲,就不可出拳走桩。然后在走桩累了后,休息的间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诀,练习剑炉立桩。咱俩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实实用笨法子练拳,总有一天,在某一刻,你会觉得灵光乍现,哪怕这一天来得晚,也不要着急。”

陈平安抹下袖管,轻轻抚平,然后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说这么多。”

赵树下擦了擦额头汗水。赵鸾已经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我去跟吴先生聊点事情,然后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内练字的吴硕文,事到临头,酝酿好的腹稿都没啥用处,陈平安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吴先生,鸾鸾是你的弟子,照理说我不该指手画脚,但是鸾鸾如今正值修道的关键,练气士早一天跻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准备了一笔神仙钱……”

吴硕文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道:“还有几张符箓,打算作为临别赠礼。嗯……还有一部抄录的手稿《剑术正经》,连同一把购自仙家铺子的法剑,名渠黄,当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并送给树下,作为防身之用。只是树下练剑一事,我希望吴先生帮我把把关,觉得何时练拳小成了,再将《剑术正经》和渠黄仿剑交给赵树下。实不相瞒,如果吴先生答应,我很想把树下收为记名弟子,以后如果有缘,树下又愿意,吴先生也不反对,我与树下再成为正式的师徒。”

吴硕文伸手示意陈平安落座,等到陈平安坐下,这才微笑道:“怎么,担心我抹不开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树下和鸾鸾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吴硕文感慨道:“树下还好,无需我做太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他为记名弟子,再看些年,决定是否正式收入门下,当然是树下他天大的幸运,我没有任何异议。可是说实话,领着鸾鸾这个丫头修行,我真可谓捉襟见肘,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是这个理。并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诉苦,这些年来,为了不耽误鸾鸾的修行,光是与山上朋友借钱,就不是几次了。”

老先生唏嘘不已,然后哈哈笑道:“与你自曝家丑,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们师徒神仙钱了?多送些也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与人打生打死没本事,扛些神仙钱在身,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本手稿《剑术正经》,一把渠黄剑,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然后掏出一把神仙钱,轻轻搁放在书桌上。

吴硕文一开始还是抚须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钱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山上开钱庄的?小暑钱也就罢了,为何还有三枚谷雨钱?”

陈平安一脸错愕道:“这也嫌少?真要我砸锅卖铁啊?”

吴硕文哭笑不得,没料到陈平安会如此“耍无赖”。老人将三枚谷雨钱拣选出来,斩钉截铁道:“拿回去,这个真不用。将来鸾鸾跻身洞府境,你再多送几枚,我都不拦着,如今不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收起原本作为此次下山压箱底家当的三枚谷雨钱,抱拳告辞道:“吴先生就不用送了。”

吴硕文站起身,道:“那就只送到屋门口,这点礼数总得有。”

出了屋子,来到院子,赵鸾已经拿好了陈平安的斗笠。

赵树下笑道:“我和鸾鸾把陈先生送到城门口。”

陈平安接过斗笠,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赶路。”

赵树下挠挠头。赵鸾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门口。”

陈平安笑着点头。

吴硕文走回屋内,看着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钱,笑着摇头,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看到那三张金色符纸,便释然了。还是当年那个人嘛,不过是从少年变成了年轻人而已。

吴硕文抚须而笑:“托鸾鸾的福,这辈子总算是见过一枚以上的谷雨钱喽。”

宅子外边。

陈平安戴上斗笠,准备直接御剑远去,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在那边,还欠了顿火锅。

赵树下还好,对于离别,并没有什么流于表面的感伤。一直与陈平安聊天。

小姑娘却一言不发。

赵树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先回了,让鸾鸾自己与陈先生告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小子的聪明劲,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赵鸾低着头。仿佛不开口说话,就不用离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喊了声“鸾鸾”。

赵鸾抬起头,脸微微红。

陈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有些时候,“喜欢”两个字,哪怕嘴上不说,也会在眼睛里写着。

所以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鸾鸾,我与你说些心里话,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约定,行不行?”

赵鸾有些慌张,但是又有些期待。

陈平安笑道:“你喜欢我,对吧?”

赵鸾一下子涨红了脸。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欢你,但是呢,不太一样,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可以喜欢我,我觉得这不一定就是错的,只管喜欢你心目中的那个陈平安、陈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将来,你又长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之后,也许就会在某天遇上一个你觉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轻人,那会儿,别怕,很认真想过之后,如果你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喜欢他,就千万不要错过他,好不好?”

赵鸾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说了声“走了”。

剑仙出鞘,御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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