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先生,听得懂!”
“做得到吗?”
“现在不敢说做得到。”
“没关系,慢慢来。”
此时此刻,换成了身穿一袭青衫的自己,陈平安突然说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经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
建造在神仙坟那边的大骊龙泉郡武庙,神像震动。
不仅如此,神仙坟的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开始摇晃起来。
龙泉郡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只要是武门神,皆金光熠熠。
小镇武庙内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压抑,竭力不让自己的金身离开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礼制!
不顺本心!
但是武庙之内,一股浓郁的武运如瀑布倾泻而下,雾霭弥漫。
而老瓷山的文庙神像,亦是怪事连连。
若说龙泉郡武庙圣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应的文庙圣人就更是惊悚和不解了。
披云山与落魄山,几乎同时,有人离开山巅,有人离开屋内,来到栏杆处。
魏檗刹那之间出现在光脚老人身边,疑惑地轻声问道:“这是?”
崔诚板着脸道:“纯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无奈,那你崔诚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给彻底压下去啊。
崔诚突然神色肃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子,千万别怕闹大,武夫也好,剑修也罢,无论你再怎么讲理,可这份心气总得有吧?”
魏檗有些头疼。
崔诚皱眉道:“愣着作甚,帮忙遮掩气机!”
魏檗赶紧一挥袖子,开始流转山水气运。
崔诚突然爽朗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栏杆上。
魏檗也已经听说骑龙巷尽头那边的“言语”,愣愣无语,这还是印象中的那个陈平安?
小巷尽头。
陈平安背后那把剑仙已经自行出鞘,剑尖抵住地面,刚好竖立在陈平安身侧。
陈平安睁眼后,手心放在剑柄上,望向远处,微笑道:“这份武运,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来,当然不行!”
心意微动,剑仙返回鞘内。
当陈平安言语落定,神仙坟那边,从武庙内平地生出一条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陈平安,在整个过程当中,又有几处生出几条纤细长虹,在空中汇合聚拢。巷子尽头那边,陈平安不退反进,缓缓走回骑龙巷,以单手接住那条白虹,来多少收多少,最终双手一搓,形成一颗如大放光明的蛟龙骊珠。当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诞生之际,陈平安已经走到压岁铺子的门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压胜,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有裴钱愣愣站在铺子里边,一头雾水。
陈平安跨过门槛,掌心托着那颗缓缓转动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钱身前,弯腰笑道:“接住。”
裴钱伸出双手。她那一双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争辉。
陈平安将那颗武运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钱手心,珠子一闪而逝。
天地归于寂静。
裴钱突然打了个饱嗝,呆呆道:“师父,这是啥?”
陈平安笑道:“师父的道理之一。”
裴钱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灿烂道:“师父,好吃,还有不?”
陈平安再次弯腰,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笑问道:“你说呢?”
裴钱嘿嘿一笑,道:“可以有,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陈平安刚要说话,好似给人一扯,身形消散,来到落魄山竹楼,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边。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贺。”
崔诚面无表情道:“马马虎虎。”
陈平安心中稍定,看来确实可以动身去往彩衣国和梳水国了。
这会儿去,刚好可以吃上老嬷嬷的一碗冬笋炒肉,再请宋老前辈吃上一顿火锅。
结果没等陈平安乐呵多久,老人已经转身走向屋内,撂下一句话:“进来,让你这位六境大宗师,见识见识十境风光。见过了,养好伤,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动身不迟。”
魏檗二话不说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个悲从中来的陈平安。
裴钱其实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师父莫名其妙来了又走了后,她背着双手,走到柜台后,看着那个还抱头蹲在地上的女鬼。接着裴钱跳上小板凳,有些无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黄纸符箓,拍在自己额头上,然后转头对石柔说道:“胆小鬼!”
今天朱敛的院子,难得热闹,魏檗没有离开落魄山,而是过来这边跟朱敛下棋了。
桌上摆放着两只精美棋罐,是陈平安在远游过程里淘来的宫廷御制物件,倒不算捡漏价,不过瞧着就讨喜,回到落魄山,就送给了朱敛。魏檗精于此道,便常来找朱敛对弈。朱敛当年喜欢看隋右边和卢白象下棋,假装自己是半只臭棋篓子,实则棋力相当不俗,这都不是什么藏拙,归根结底,还是朱敛从来不曾将隋、卢二人视为同道中人,不过想必他们二人看待朱敛,更是如此。
郑大风虽说在老龙城那边伤了体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经断绝,但是眼力和直觉还在,猜到多半是陈平安这家伙惹出的动静,所以屁颠屁颠从山脚那边赶过来。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观战,前者给老厨子瞎支招。朱敛也是个全无胜负心的,青衣小童说下在哪里,还真就拈子落在哪里,自然从均势变成了劣势,再从劣势变成了败局。这把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许青衣小童胡说八道,她身为芝兰曹氏藏书楼的文运火蟒化身,开了灵智后,数百年间无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书解闷,不敢说什么棋待诏什么国手,大致的棋局走势,还是看得真切。
岑鸳机走完拳桩的休息间隙,也过来凑热闹,她对那位神人气度的魏先生,观感很好。没办法,魏先生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岑鸳机这份亲近,非男女爱慕之情,只是觉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赚的,就当是欣赏美景嘛,养眼!
岑鸳机不知道,这座落魄山,除了年轻山主比较古怪吓人,她最信赖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而是一位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而那个比朱老神仙还佝偻驼背的汉子,所谓的大风兄弟,曾经是位山巅境的武夫,至于竹楼上那个光脚老人,更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帮倒忙之下,朱敛毫无悬念地输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给屠了大龙的凄惨棋局,啧啧道:“朱老厨子,棋输一着,虽败犹荣。”
朱敛点点头,抬起手臂,道:“确实如此,下回咱哥俩再接再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青衣小童眉开眼笑,在朱敛抬手后,赶紧给朱敛揉着手臂,自夸道:“老厨子,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手,是有仙气的!对吧,魏檗?”
遥想当年,他可是两巴掌拍在了掌教陆沉的肩膀上,这要是传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么仙人天君,谁敢不伸出大拇指,夸他一句英雄好汉?
魏檗微笑道:“又皮痒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青衣小童对于魏檗这位不讲义气的大骊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怨念。他当年为了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尝试着跟大骊朝廷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处处碰壁,尤其是在魏檗这边更是透心凉。所以一有棋局,青衣小童就会站在朱敛这边摇旗呐喊,不然就是大献殷勤,给朱敛敲肩揉手,要朱敛拿出十二分功力来,恨不得把魏檗杀个丢盔弃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饶,输得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碰棋子。总之有他在场,朱敛与魏檗的对弈,是跟清闲雅致半点不沾边的。
朱敛突然问道:“你俩真决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道:“再不抓紧,就得遭陈平安的毒手了!”
粉裙女童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陈平安的说法,以后有可能放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给自己取名为陈灵均,粉裙女童则是陈如初。
郑大风调侃道:“陈灵均,什么个玩意?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着还顺口。”
青衣小童跟郑大风也不客气,骂道:“大风兄弟,你懂个屁。”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别叨叨,有本事我们在棋盘上见真章!”
魏檗讥笑道:“自取其辱。”
郑大风跃跃欲试,搓手道:“小赌怡情,来点彩头?不过你棋力高,让先还不成,让子才行,就让我两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赌。”
青衣小童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头,道:“让两子?这不是瞧不起你大风兄弟嘛,让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敛一拍额头,郑大风挖了个这么明显的坑,还使劲往里边跳。
郑大风忍着笑,不打算欺负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家伙,摆手道:“算了,以后再说。”
郑大风的棋力如何,很简单,朱敛和魏檗对弈,郑大风帮谁谁胜。
也许不能说郑大风是什么大智若愚,可要说当年骊珠洞天最聪明的人当中,郑大风肯定有资格占据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后者轻轻摇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郑大风这家伙也挺鸡贼啊,差点就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鸳机默默离去,继续去练拳。
她在白天,就会拣选落魄山上的青山绿水,独自一人,六步走桩。
在夜幕中,则会留在院子里,至少离着朱老神仙的住处近些,不用太担心给人轻薄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镇铺子找裴钱耍去。粉裙女童跟着与朱敛他们作揖拜别,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够了。
在岑鸳机和两个小家伙走后,郑大风说道:“这一破境,就又该下山喽。年轻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觉得累。”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也年轻的,人又俊,就是缺个媳妇。”
郑大风伸手虚按了两下,道:“朱老哥,这种大实话,莫挂嘴边,容易招人恨。”
“我看陈平安这么着急远游,你们俩功劳不小。”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场夜游宴去了,再过一旬,就要闹哄哄了,麻烦得很。”
小院重归安静。
朱敛开始收拾棋局,郑大风坐在原先魏檗的位置上,帮着将棋子放回棋罐。
朱敛说道:“猜猜看,我家少爷破境后,会不会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开口?”
郑大风道:“多半是要去山脚找我的,想着宽我的心,省得我心里头别扭嘛,不过应该不会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实我倒是希望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说这会儿落魄山才几个人,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个山头门派,他顾得过来?还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劝人一事,你最擅长,你有机会找陈平安交交心。”
朱敛收拾着棋子,惆怅道:“难。”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当。”
朱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陈平安这一破境,药铺里边,我那个心气高的师妹,估计又要遭罪了。”
朱敛笑了笑,略带遗憾道:“岑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