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风雪宜哉石毫国

两人走过前殿,跨出大门后,武将轻声笑道:“陈仙师是外乡的谱牒仙师吧?不然咱们这儿的官话,不至于如此生涩。”

陈平安点头道:“来自北方。”

武将下意识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来自大骊,都无所谓了。不得不承认,那支大骊铁骑,真是……厉害。战阵之上,双方根本无须随军修士投入战场,一个是觉得没必要,一个是不敢送死,厮杀起来,几乎是同等兵力,战场形势却完全一边倒。沙场技击,还有气势,咱们石毫国武卒都跟人家没法比,输得窝囊憋屈是一回事,不然我与兄弟们也不会死不瞑目了,可话说回来,倒也有几分服气。”

陈平安“嗯”了一声。

武将停下脚步,道:“我也不多嘴问什么,不过我也不傻,晓得陈仙师其实就是那个要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人。所以……”

武将轻轻一晃甲胄,手掌松开刀柄,就要单膝跪地。这个大恩大德,他总得为兄弟们,对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承想他却被陈平安扶住双手,死活无法跪下去。

陈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当不起如此大礼。”

武将只得无奈放弃,玩笑道:“陈仙师,这般客气,难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不敢。”

天将微亮,夜幕渐渐稀薄,陈平安双手笼袖,举目远眺,轻声道:“魏将军其实比我强多了,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正确的事情,如此一来,才是对袍泽真正的好。我就不如魏将军这般雷厉风行,自己受累不说,还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将沉默片刻,问道:“为何自己受累便不说了?自己都不痛快了,还不许说上一说?又哪来的‘还要害得别人受累’?陈仙师,我虽是个外人,可这一路走下来,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对袍泽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骊铁骑的刀子还难受。难熬到觉得过不去的时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几位麾下亲军的兄弟,打上一架,不然我早给逼疯了,估计兄弟们还没失去灵智化作厉鬼,我就先成了祸害四方的厉鬼。所以陈仙师你不该这么想的。”

陈平安细细思量,然后展颜笑道:“谢了,听魏将军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武将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就是个从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实还是个勋官,只不过真正的实权将军,跑的跑,避战的避战,我才得以领着那么多兄弟……”

说到这里,他轻轻跺脚,踩在路边积雪里,嘴里道:“赴死而已,不是什么壮举,窝心事罢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钱,递给武将道:“这是山上的神仙钱,你们可以拿去汲取灵气,保持灵智,是最不值钱的一种。”

武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打趣道:“陈仙师可以多给一些,我不嫌神仙钱沉的。生前死后,我都爱钱,天底下最不压手的,可不就是银子?”

陈平安赶紧摆手笑道:“我如今就是个账房先生,做买卖,精明得很,不多不少,该给你们几枚赶路的神仙钱,门儿清。”

武将爽朗大笑。

好嘛,天底下还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陈平安问道:“魏将军既然籍贯在石毫国北方边境的一处卫所,是打算为兄弟们送完行,再独自返回北边?”

其实才三十岁出头的武将,摇摇头道:“不用回去,爹娘走得早,又没妻儿,在家乡那边认识的人,死光了。皇帝陛下前年就开始大规模调动边军,除了北部几支本来就骨头硬,敢打又能打硬仗的边军,其他的也大多给抽调去了北边。至于像南边黄氏这样的藩镇势力,喊了,只是喊不动而已,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们一刀。其实我心知肚明,咱们石毫国的骨气,都给大骊铁骑彻底打没了。”

陈平安缓缓道:“魏将军如果愿意的话,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后,就独自去往书简湖云楼城,寻找一个名为杜射虎的八境剑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内,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让他们家主引见,带你乘船去往青峡岛。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罢,你就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峡岛,自会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峡岛山门口那边,暂住在曾掖的屋子里边,等我们返回。如果魏将军愿意,我可以写一封信,再给魏将军一件信物。”

武将笑问道:“难道陈仙师或是身边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将我培养成鬼将?陈仙师有大恩于我,我才会有此问,不然就干脆不开这个口了,大不了嘴上答应下来,到时候四处逛荡,偏偏不去书简湖便是,还望陈仙师海涵。说实话,对于打打杀杀,实在是没了半点兴致,如果可以,哪怕就这么一天一天等着魂飞魄散,也认命。陈仙师的大恩,只能寄希望下辈子再来偿还。”

陈平安摇头道:“我虽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两件适宜鬼魅阴物居住的灵器法宝,但不是希望魏将军为我所用,哪怕魏将军想要成为鬼将,我也不会点头答应,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我只是不愿意魏将军就这么消散于天地。只要到了青峡岛,以后的去留,我都会由魏将军自己决定。”

武将抱拳道:“陈仙师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多活几天就是赚几天,至于期间消耗了陈仙师多少神仙钱,我还是那句不要脸的话,有机会下辈子再还!若是没机会,就当陈仙师这个账房先生,当得还不够精明!”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难得不是为了提神,而只是想要喝酒。

回到了灵官庙那边,陈平安写了一封信,又把一张阳气挑灯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书简全部交给武将,最后还偷偷塞给他一枚小暑钱。

做完这些,天已亮。

所有阴物都暂时栖息在灵官庙前殿。

陈平安返回主殿,曾掖已经收拾好行李,背好竹箱。

陈平安对着那尊彩绘神像抱拳,轻声歉意道:“今夜我们二人在此落脚,还有前殿那拨阴兵借宿,多有叨扰。”

曾掖只好跟着一起抱拳告罪一声。

他们走出主殿,路过前殿的时候,武将只是对两人抱拳相送,再无感激言语。

离开灵官庙后,继续北上赶路,两人行走在雪地里,曾掖轻声问道:“陈先生,能问个问题吗?”

陈平安正弯腰抓起一捧雪,随便洗了把脸,笑道:“问吧。”

曾掖问道:“无缘无故的,陈先生你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破费吗?在茅月岛上,师父和所有人都讲过,咱们修行之人最耗银子了,小事情上不晓得节俭,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大前途可讲了。”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你觉得我现在有大前途吗?”

曾掖挠头道:“当然有!陈先生已经是顶天大的大修士了嘛!”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成了,反正我都已经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偶尔不节俭一次,关系不大。”

曾掖总觉得一向待人以诚的陈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故意没有给自己说透彻,只是看陈先生不太愿意细说,就没好意思去刨根问底。

陈平安感慨道:“昨夜我们借宿灵官庙,那你知不知道灵官的由来,还有这些神灵的职责所在?”

曾掖摇头道:“只听师父说是道家的神祇,比山水神祇的渊源,还要更久远一些。”

陈平安笑道:“那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老话,总听说过吧?灵官,曾经就是纠察人间众人的功德、过失的神灵之一。虽说如今这个说法不太对了,但是我觉得,信这个比不信终归是要好很多的。老百姓也好,我们这些所谓的修行之人也罢,如果心里边,天不怕地不怕,到头来只怕恶人怕恶鬼,我觉得不太好。不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曾掖,你不用太在意这些,听过便是。”

曾掖点头道:“那我先记下了,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呢。”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曾掖,笑了笑。

曾掖有些难为情,问道:“陈先生,我又说错话啦?”

陈平安摇摇头,缓缓前行,说道:“没呢,你说得很好。有些道理,是用来活命的,以及帮助自己过得更好,而有些呢,是用来安心的。至于哪些道理更好,更适合当下,得看每个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反正我认为都是有用的道理。你以后也会知道这样那样的大小道理,遇到了事情,就拿出来,多想想,再作选择。”

曾掖由衷道:“陈先生,你知道的道理真多。”

陈平安笑道:“以后这样的屁话少说,你‘陈先生’的身边,从来不缺你这种马屁精。”

曾掖背着大大的竹箱,侧过身,开朗笑道:“如今可就只有我陪着陈先生呢,所以我要多说说这些诚心的马屁话,免得陈先生太久没有听人说,会不适应哦。”

陈平安笑眯起眼,突然蹲下身,手法娴熟,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雪人,放在曾掖背后的竹箱上边,看得高大少年一头雾水。

陈平安拍拍手,说道:“我接下来会走一个入门的拳桩,很简单,就每六步出一拳,你可以跟我学,但是你学拳可以,必须保证竹箱上边的小雪人不掉下来。我就教你三遍,然后接下来这一路,你有事没事就按照这个拳桩赶路,我不强求,你也不用强求,就当是个解闷的小法子。”

之后陈平安给曾掖演练了三遍走桩,曾掖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陈平安的脚步,以及最后递出的一拳。

陈平安都看在眼里,让曾掖自己走走看。

曾掖走得四平八稳,比起当年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陈平安心中叹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门。

曾掖的练拳悟性,远远不如当年彩衣国胭脂郡城内,那个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就像陈平安所说,只是让曾掖找点事情做做而已,省得一路上大眼瞪小眼,毕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纸,不能经常取出,而且陈平安也委实是怕了那些越来越性情活泼、言语无忌的女子阴物。逗弄曾掖也就罢了,一个个还偷偷打赌,来陈平安这边蹩脚地暗送秋波,陈平安都见过多少的江湖险恶和大风大浪了,她们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曾掖终究是在茅月岛被砸钱栽培的练气士,体魄强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桩,只要陈平安不说破,曾掖自己就觉得挺满意,反正搁放在背后竹箱上边的小雪人,始终没有歪斜坠落。

陈平安走完三次拳桩后,就不再继续走桩,时不时拿出堪舆图翻看。

当晚两人准备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只要没有下雪,其实都无碍。

陈平安取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其中栖息着一位名叫苏心斋的女子阴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国人氏,父亲重男轻女,她年少时就被石毫国一座仙家洞府的练气士相中根骨,带去了黄篱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数年间,从未下山返乡,苏心斋对于家族早就没有半点感情牵挂,父亲曾经亲自去往黄篱山的山脚,祈求见女儿一面,苏心斋闭门不见。那个希冀女儿帮助儿子在科举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无功而返,一路上骂骂咧咧,难听至极,很难想象是一位亲生父亲的言语,这些被暗中尾随的苏心斋听得真真切切,于是彻底伤透了心,原本打算帮助家族一次之后才真正断绝红尘的苏心斋,就此返回山门。

苏心斋最后一次下山游历,连同两位师姐师妹一起,被书简湖素鳞岛一位龙门境祖师掳走,最后惨死在那条蛟龙嘴中。其余两位同门女子,则早就死在原素鳞岛那位祖师手上了。

苏心斋以狐皮美人符纸所绘女子容貌现身,巧笑倩兮,眉目传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阴物当中,性子最豁达、跳脱的一个,许多逗弄曾掖的鬼点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进入黄篱山地界,陈平安真不敢将她请出来。

关于黄篱山的近况,陈平安一开始就已经把知道的都说给苏心斋听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师,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是黄篱山如今还算安稳,毕竟只是石毫国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乱局当中反而相对容易躲灾避祸。三流末流的,早就被周边仙家洞府吞并了;一流的顶尖势力,树大招风,焦头烂额,纠结于该怎么跟石毫国朝廷或是大骊铁骑打交道,一着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黄篱山有修士三十余人,属于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谱牒仙师,加上杂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两百人。

苏心斋的遗愿,便是希望能够返回黄篱山,在师父坟头与祖师堂,各上三炷香,再无别求,甚至连活在下狱“阎王殿”或是仿制琉璃阁当中的念头,也没有。

苏心斋被召唤出来后,破天荒没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账房先生。

曾掖觉得奇怪,陈平安却不会。

近乡情怯使然。

曾掖见着了苏心斋,就有些开心。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

陈平安知道,苏心斋其实也知道,不过她假装懵懂不知而已。少女往往比年纪更长的女子,更讲究一见钟情。男子见佳人美丽而动容,女子见男子俊俏而动心,皆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怜曾掖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的处境,要好,但是也真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见苏心斋愁眉不展,便改变了主意,告诉曾掖修行之后,再睡个把时辰,就连夜赶路。

曾掖难得能够为苏心斋做点什么,自然是把胸膛拍得震天响,看得陈平安直扶额,到底还是不曾飞过丛的雏鸟。

不过陈平安还是给了曾掖一个机会,独自走开,留下苏心斋在篝火旁给修行中的曾掖“护道”。

陈平安偷偷留下两柄飞剑在那边,然后独自走在积雪压松,偶尔落雪簌簌而响的山脊小路上。

转头望去,发现苏心斋拎着裙摆快步跑来,还故意在雪地中踩出声响,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不是因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因为附于清风城许氏作为摇钱树的狐皮美人符纸之身。

天高地阔,无奇不有。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