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请君入瓮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万步说,也要先让先生陈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东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挣扎,给出了两种可能性:一为法家,对错是非,一断于法,无亲疏之别;一为佛家,因果之说,众生皆苦,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前生种种因,今生种种果,那些无辜人的今日横祸,乃是前世罪业缠身,“理”当如此。

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崔东山笑眯眯道:“你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喜欢,我喜欢!不然再让我一子,事不过三嘛,如何?”

崔瀺望着那艘楼船:“我不是已经让了嘛,只是说出口,怕你这个小崽子脸上挂不住而已。”

崔东山脸色难看。

崔瀺自言自语道:“你在那座东华山院子里边,故意引诱性情顽劣活泼的两个孩子在你的仙家画卷上肆意涂抹,然后又故意以一幅骷髅消暑图吓裴钱,故意让自己的火候过头些,之后果然惹来陈平安的打骂。陈平安的表现,一定让你很欣慰,对吧?因为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太拘泥于书上的死道理,知道了君子屈与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谓‘入乡随俗’,笑得你崔东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画卷。在你眼中,那些画卷一文不值,加上陈平安愿意将你当作自己人,所以看似陈平安不讲理,明明是裴钱、李槐有错在先,为何就与你崔东山讲一讲那顺序的根本道理了?因为这就叫入乡随俗,世间道理,都要合乎那些‘无错’的人情。你的用意,无非是要陈平安在知道了顾璨的所作所为之后,好好想一下,在这座书简湖,顾璨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小魔头,是不是稍稍情有可原?是不是世道如此,顾璨错得没那么多?”

崔东山脸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这真的有用吗?你真以为你的这一手棋,很妙?错了,你的这一手,对当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对如今内心已有道理作为压舱石的陈平安来说,反而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无所适从。崔东山,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吗?”

崔瀺神色自若,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崔东山,更不会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崔瀺继续道:“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可以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不把人当人,一切靠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都可以是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这些都是我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我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脚下摆着,没人拦着他。如此一来,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陈平安去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崔瀺微笑道:“讲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

崔东山惨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更娓娓道来,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东山心坎上: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饭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自己有救命大恩。”

“你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作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条泥鳅,还是你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你崔东山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来救陈平安,真救得了?陈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吗?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释,可你一旦逃禅,想要给自己一个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问题又来了,这份与你有关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没关系,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齐静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胜负已分。”

“若是陈平安真的看不到,没关系,我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盖棺定论,语气平常,倒是没有太过喜悦:“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陈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东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瀺终于转过头,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气,为何如今比我还要暮气了?”

崔东山闭上眼睛,满脸泪水,轻声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边楼船已经停岸,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在远处树叶枯黄的柳树下,终于还是没有喝酒,他将酒壶别回腰间后,踟蹰不前。

他今年十七岁。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请君入瓮!”

楼船缓缓靠岸,船身过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边的范彦、元袁和吕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头那边,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栏杆,大师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帮着他轻拍蟒袍,顾璨瞥了她一眼:“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满脸忧虑:“那拨潜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据说是朱荧王朝的剑修,不容小觑,有我在……”

顾璨笑道:“有你在顶个屁用,难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险,大师姐就会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我了,当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现在这样帮我抚平蟒袍褶皱,你力所能及,还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坚持。

秦傕和晁辙相视一笑。小师弟顾璨,是绝对不能当作一个孩子的。

他们共同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就曾在一次庆功宴上笑言,唯有顾璨,最得衣钵真传。

刘志茂还阴恻恻环视满堂众人,坦言将来的青峡岛岛主,只会是顾璨,谁都别想去争抢,不然不用顾璨做什么,他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尸体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

那会儿,顾璨瘫靠在一张极其宽大的椅子上,双脚踩着那条现出真身、但是身躯“纤细”了很多的“泥鳅”。顾璨听到那句话后,哈哈大笑,举起装着甘甜果酿的酒杯:“师父,吃酒吃酒。”

最终下船之人,只有顾璨,两个师兄秦傕和晁辙,还有两名头戴幂篱遮掩容颜的开襟小娘。开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诱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枕头,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顾璨一行人,弯腰抱拳,谄媚笑道:“顾大哥,你上回不是嫌弃吃蟹麻烦嘛,这次小弟我用了心,帮顾大哥专门挑选了一个……”

说到这里,范彦一脸玩味笑意,做了一个双手在自己胸口画半圆的姿势:“如此这般的小娘子。事先说好,顾大哥瞧不上眼的话,就只让她帮着挑蟹肉,可若是看对眼了,要带回青峡岛当丫鬟,得记我一功。顾大哥你是不知道,为了将她从石毫国带到池水城,费了多大的劲儿,砸了多少神仙钱!”

顾璨笑眯眯道:“该不会这个有机会接近我的女子,其实已经被人掉包,换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来刺杀我的仇家吧?”

范彦呆若木鸡:“那咋办?小弟我那么多银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个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灾乐祸。

顾璨来到青峡岛之前,曾是书简湖上一任混世小魔头的吕采桑,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蠢货范彦的,只是白白多出个“谁拦着我砸钱,谁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头,没谁不乐意,书简湖的所有岛主,都需要几个钱比挣钱更开心的钱袋子,何况池水城作为书简湖周边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钱。

吕采桑是个身材纤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黄鹤曾开玩笑说,吕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给顾璨当那开襟小娘,都绰绰有余,只不过怀里得揣两个大馒头才行。结果吕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当场打死了一个拼死护在黄鹤身前的武道宗师,不过最后被顾璨劝了下来。不过显而易见,吕采桑和石毫国大将军独子黄鹤的关系破裂了。黄鹤事后,后悔不迭,想过很多法子,去修复关系,可是吕采桑都没给他这份面子。

吕采桑细声细气,对顾璨说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验过了,就是个下五境的修道坯子而已,长得真是不错,在石毫国名气很大的,你收拢在青峡岛大院里的那些娘们,比起她,就是些脏眼睛的庸脂俗粉。”

顾璨一脚横扫,轻轻踢了吕采桑一腿,笑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吗?干吗要多此一举,害我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吕采桑白了顾璨一眼,竟是有几分妩媚,看得秦傕和晁辙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来。

虽然大家都是书简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这里头九人,谁有几斤,谁有几两,得有数,比如黄鹤就是心里没数了一次,误以为真是与吕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据说回到大将军府后,一开始还抱怨叫屈,结果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被爹娘起了圆圆绰号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左右张望,纳闷道:“顾璨,你那条大泥鳅呢,不跟着咱们上岸?池水城道路,咱们去年走过一次了啊,足够让大泥鳅通行的。”

顾璨双手笼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眯眯道:“小泥鳅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们去池水城凑热闹,它最近得多溜达,多喝水,因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练气士,又直接将两座大岛积攒了好几百年的水运精华,一股脑儿吞下了肚子,所以今年要经常在湖底闭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是自家兄弟,我才与你们说这个秘密的,记得不要外传!小泥鳅很快就会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境喽,到时候咱们这座书简湖,我师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鳅的对手,嗯,可能就只有宫柳岛那个已经离开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资格跟小泥鳅打架了。”

范彦愣愣道:“顾大哥,你答应过我的,哪天高兴了,就让我摸一摸大泥鳅的脑袋,好让我到处跟人吹牛,还作数不?”

顾璨微微仰头,看着这个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不是那种什么韬光养晦,就是真缺心眼,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跟他爹娘聪不聪明也没关系。顾璨微笑道:“作数啊,怎么不作数。我顾璨说话什么时候不作数?”

范彦笑逐颜开,手舞足蹈,结果被顾璨一脚踹在了下身:“白瞎了这么大个子。”

范彦疼得弯腰,仍是不生气,哀求道:“顾大哥,可别这样,我爹娘啥都好说话,唯独在传宗接代这事儿上边,不许我胡来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辞,说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汉,不追求个孤独终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被气坏了的娘亲追着打了一顿,娘亲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亲红着眼睛,我反而开始心疼了。”

顾璨踮起脚尖,拍拍范彦的脑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个还没投胎的媳妇生一窝的小傻子。”

范彦咧嘴自乐呵。顾璨翻了个白眼。好话坏话从来听不懂,好人坏人从来看不出。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范彦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离开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视野,搁哪儿都是给人骗的份,但是顾璨对范彦是最宽容的,钱倒也骗,但不过分,也不许别人太过欺负他。

吕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顾璨还要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与你多喝几杯乌啼酒!”

长了一张圆乎乎脸庞的鼓鸣岛元袁,是“兄弟”当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对谁都笑脸相向,不管开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气,只是听到了这么大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地脸色一僵,不过稍纵即逝,瞬间恢复正常,啧啧道:“以后咱们几个,沾了顾璨的光,岂不是要在书简湖横着走才算符合身份?”

顾璨笑道:“范彦,你跟采桑还有圆圆,带着我两个师兄,先去吃蟹的地儿,占好地盘,我稍稍绕路,去买几样东西。”

范彦恼火不已,竟敢对顾璨瞪眼了,气呼呼道:“买东西?买?!顾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东西,需要顾大哥掏钱买?”

顾璨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范彦脸上:“谁他娘的说买东西就要钱了?抢东西,多难听?”

范彦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灿烂,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出大拇指:“还是顾大哥讲究!”

顾璨大手一挥:“滚蛋,别耽误小爷我赏景。跟你们待在一起,还怎么找乐子?!”

吕采桑板着脸道:“不行,如今书简湖乱得很,我得陪在你身边。”

顾璨无奈道:“行行行,你就跟我屁股后头吃灰好了,跟个娘们似的。”

吕采桑冷哼一声。

双方在渡口分道扬镳,范彦当然给他的顾大哥准备好了豪奢马车。

顾璨和吕采桑走向一辆马车,两个开襟小娘坐另外一辆。

顾璨和吕采桑,在书简湖数万鱼龙混杂的山泽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两人都有个好师父了,可两人偏偏关系还不错。

顾璨依旧双手笼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边的吕采桑,低声坏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乡,如果又刚好没了修为,我敢说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凑巧路过的色胚光棍,两眼放光,追着乱摸,到时候你就会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门口,使劲敲门,说顾璨顾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贼开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的是什么吗,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裤子后,破口大骂,他娘的是个带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吗?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个身,就地正法……哎哟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顾璨低头弯腰行走,哈哈大笑。

吕采桑脸色冰冷:“恶心!”

两人先后坐入车厢,吕采桑这才轻声问道:“怎么换了这么一身行头?你以前不是不爱穿得这么里胡哨吗?”

顾璨闭着眼睛,不说话。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元袁这个人,城府很深,他母亲又跟朱荧王朝某位元婴境剑修沾亲带故的,书简湖不少人,觉得这是黄鹂岛故意吓唬人,但是我师父说过,这件事,千真万确。元袁母亲,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厉害剑修最宠爱的侍妾,虽然没办法给一个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还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怀叵测的元袁,就意味着你要被一位元婴境剑修盯上!”

顾璨没有睁开眼睛,嘴角翘起:“别把元袁想得那么坏嘛。”

吕采桑怒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亏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种喜欢暗戳戳害人的坏种!”

顾璨总算睁开眼睛,问道:“元袁再坏,能跟我顾璨比吗?”

吕采桑蓦然掩嘴而笑。

顾璨学他的口气,娇滴滴道:“恶心。”

吕采桑突然有些伤感,看着顾璨,这个一年一变的“孩子”,谁能把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敢吗?就连他的师父,少数几个能够让截江真君心生忌惮的老修士,都说顾璨这个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毙,不小心真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屁话,否则一旦被他拢起了和青峡岛关系不大的大势,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吕采桑轻声问道:“顾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顾璨从蟒袍大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掀起车帘子,漫不经心道:“你吕采桑就别想了。天底下就两个人,能让我掏出心窝子给他们瞧瞧。这辈子都会是这样。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因为你是少数几个书简湖修士中真正把我当朋友的,可是没办法,我们认识得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