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江湖夜雨

吴懿并未以修为压人,只是给出了一个萧鸾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关于御江水神试图通过龙泉郡关系,祸害白鹄江水神府一事。府主黄楮已经答应了萧鸾夫人,会帮忙让那个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动作。为此,白鹄江水神府以后每十年,都需要向紫阳府上缴一大笔供奉神仙钱。从此之后,白鹄江就与铁券河一样,成为紫阳府的藩属依附,不过白鹄江水神府这边,也不全是破财消灾,解了燃眉之急这么点好处,投靠紫阳府后,虽说必然要与当今洪氏皇帝愈行愈远,划清界限,但是黄楮承诺萧鸾夫人,会将不到九百里的白鹄江,在百年之内拉伸到一千二百里!钱,得水神府出,但是所有来自黄庭国那边的朝廷阻力,被侵夺气数的山水神祇们的拼死反扑,紫阳府可以帮忙摆平,白鹄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价,出钱聘请紫阳府修士,就可以一路镇压打杀过去。

神仙钱易求,可白鹄江的长度,决定了一条大江的水运大小、厚薄,不仅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开凿水道,其间还必然遭受各种强大的阻力,绝不是有钱就行的,而白鹄江长达一千二百里后,随着白鹄江水域的增加,江水周边的郡县城池、青山秀水,都将全部划入白鹄江水神府管辖,到时候每年的收益,会变得极为可观,这是萧鸾夫人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百年之后,别说是超过御江,成功跻身黄庭国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气将寒食江甩在身后,甚至是将来某天升为水神宫,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这才是萧鸾夫人为何会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她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份前景!这已经不是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而是忍一时就能够大道直行,香火鼎盛。所以吴懿找到萧鸾夫人后,提出了第二笔买卖,已经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萧鸾夫人,一番权衡利弊和犹豫不决之后,仍是强压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愤和羞愧,选择点头答应下来。

吴懿说只要萧鸾愿意今夜爬上陈平安的床铺,有了那一夜欢愉,就相当于帮了她吴懿和紫阳府一个忙,她就会让铁券河彻彻底底成为白鹄江的附庸,积香庙再也无法狐假虎威,无法以一河祠庙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从今往后,她吴懿会给萧鸾和白鹄江水神府在大骊王朝那边说说好话,至于最终能否换来一块太平无事牌,她吴懿不会拍胸脯保证什么,可至少她会亲自去运作此事。于是就有了萧鸾夫人的旖旎夜访。

连那场小雨,都是吴懿运转神通,在紫阳府辖境施展的障眼法,为的就是向陈平安证明,萧鸾夫人确实是春情萌动。一个诚心仰慕、对你一见钟情的江神娘娘主动献身,结下一段无需负责的露水姻缘,何乐不为?除此之外,还有玄机。先前吴懿故意提了一嘴斩杀蛟龙之属妖物的业障一事,那并非虚言,事实上她看出陈平安身上确实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决?自然是以白鹄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帮忙去除,这份折损,吴懿说得直截了当,会以神仙钱的方式弥补萧鸾夫人,后者思量之后,也答应了。

只可惜,萧鸾夫人无功而返。那个陈平安连门都没有让她进。

吴懿缓缓开口道:“萧鸾,这么大一份机缘,你都抓不住,你可真是个废物啊。”

萧鸾夫人笑容苦涩。

吴懿突然问道:“难道是陈平安对你这类女子,不感兴趣?你那婢女瞧着年轻些,姿色也还凑合,让她去试试看?”

萧鸾夫人摇头道:“她估计连真君的那栋楼都进不去。那个叫朱敛的家伙,是远游境武夫,对我纠缠许久,看似轻佻,实则在最后关头,对我都已经起了杀心,朱敛故意没有掩饰,所以换成她去,说不定会被直接打死在楼外边,尸体要么丢出紫气宫,要么干脆就丢入铁券河,顺流而下,刚好能够漂荡到我们白鹄江。”

吴懿揉了揉眉心:“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鸾夫人一脸无奈,当时那个家伙二话不说就关上门,她何尝不是恼羞成怒?

吴懿打量着萧鸾夫人:“萧鸾,你的姿色,在咱们黄庭国,已经算是首屈一指的绝色了吧?我上哪儿再给他找个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错,其实哪个不是臭不可闻。萧鸾,你说会不会是你这种丰腴妇人,不对陈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欢娇小玲珑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萧鸾夫人摇头,她是真不知道。

吴懿叹了口气:“那你说,陈平安到底是不是个正常男人?”

萧鸾夫人轻声道:“应该是吧。”

吴懿一脸认真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萧鸾夫人背脊发凉,从那陈平安,到扈从朱敛,再到眼前这个紫阳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漂亮话:“真君何等尊荣身份,岂可如此委屈自己?”

吴懿摆摆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总不好让你萧鸾硬闯阁楼,对那陈平安霸王硬上弓。”

吴懿站起身:“不过这桩买卖,哪怕今夜不行,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还有效。你还有机会。萧鸾,你自己看着办。”

骤然之间,先是吴懿,再是萧鸾,神色凝重,都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大道气息。

高远,缥缈,威严,浩浩荡荡,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两人都猜出了一点端倪。

吴懿厉色道:“萧鸾!如何?”

萧鸾心神激荡不已,再无半点犹豫,斗志昂扬,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的内心答案,已经坚定不移。

比起当年那次白鹄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萧鸾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热。

吴懿大步走后,萧鸾夫人回到屋内休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紫阳府这一晚,又下了一场雨。

朱敛站在二楼屋檐下的廊道上,怪笑道:“好嘛,来真的了。”

陈平安并不知晓这些。他回到屋内,桌上灯火依旧。

陈平安继续翻书看,看着看着,借着昏黄灯光,抬起头,环顾四周。

书上说,有些人心,就像一面照妖镜,让四周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可陈平安却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盏油灯,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着,自己可以通过那点光明,看到那些与自己做伴的尘埃与飞蛾,若是有客人来家里了,便可以看到黄泥窗台上,他陈平安在那边摆放着一只粗劣小陶盆,里边有一棵摇曳生姿的小草。

陈平安趴在桌上,下巴搁放在手背上,凝望着那盏灯火。

他其实隐约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着自己去面对。

陈平安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觉得都不怕。唯独一件事,一个人,让陈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没有亲疏之别,这是他陈平安自己讲的。

裴钱蓦然惊醒坐起身,像是做了个噩梦。

她想了想,却已经忘记噩梦的内容。她擦去额头汗水,还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张符箓,贴在额头,倒头继续睡觉。

她能够看穿人心,看得到一个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比如崔东山的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

她内心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师父陈平安,她都没有告诉。她只要用心去看陈平安,她就会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仰头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摆放着一盏灯火,一团小小的光明,本该最让她这么个怕鬼怕黑的胆小鬼感到温暖和向往,可偏偏会让她好多次像在藕福地那样,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骄阳,看得眼眶灼烧、泪水直流,却每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头去看。当她低头望去时,井底水面上微漾着一轮明月,再下边,影影绰绰,好像游弋着一条本该很可怕、却让她尤为心生亲近的蛟龙。

师父心中的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会与那盏井口上的灯火相逢。

裴钱在酣睡中,下意识伸手放在心口,那儿贴身藏着一只崔东山交给她的小锦囊,说是以后哪天她师父伤透了心,很生气,她就要拿出来交给师父。

陈平安一夜没睡。

临时起意,不再在紫阳府逗留,要动身赶路,就让朱敛与管事知会一声,算是与吴懿打了声招呼。

不承想府主黄楮迅速赶来,竭力挽留陈平安,说是陈平安假如就这么离开紫阳府,他这个府主就可以引咎辞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陈平安再待个一两天,他好让人带着陈平安去游览紫阳府附近的风景。再就是告诉陈平安一个消息,真君老祖宗已经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临行前放出话来,陈平安他们离开紫阳府之时,可以从紫气宫藏宝阁一到四楼,各自挑选一件东西,作为紫阳府的送客赠礼,若是陈平安不收下,也行,他这个府主就当着陈平安的面,挑选四件最珍贵的,当场砸烂便是。

陈平安越来越猜不出吴懿葫芦里卖什么药。这种死皮赖脸的热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绝对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陈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你黄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宝,前有吴懿无事献殷勤,后有萧鸾夫人夜访敲门,陈平安实在是对这座紫阳府有了心理阴影。

但是黄楮似乎早有预料,半点脸皮都不要了,也学自家老祖宗摆出一副无赖嘴脸,说:“我还能不能当府主,全在陈公子一念之间,难道一两天的游山玩水,让紫阳府略尽地主之谊,陈公子都不肯答应?眼睁睁看着我丢掉府主之位?”

陈平安与朱敛、石柔商量后,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答应黄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风景。结果当紫阳府派了个人担任领路后,陈平安就悔青了肠子,朱敛则明显有些幸灾乐祸,没觉得是什么坏事。原来是那位恢复雍容风范的萧鸾夫人,负责带着陈平安一行游览山水。

陈平安硬着头皮,乘坐一艘停靠在铁券河畔的楼船,往上游驶去。

夜幕中,一行人返回紫阳府。

吴懿站在萧鸾的住处小院,笑问道:“怎么样?”

萧鸾夫人欲言又止。

吴懿神色不悦道:“直说便是!”

萧鸾夫人叹了口气:“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后更是坦诚相见,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陈平安从头到尾,都没给我好脸色,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船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两句话。”

吴懿好奇道:“哪两句?”

萧鸾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话:‘萧鸾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吴懿一头雾水。

萧鸾夫人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句话,陈平安说得很认真:‘你再这样纠缠,我就一拳打死你。’”

吴懿伸出两根手指,揉着太阳穴。

萧鸾夫人掩嘴娇笑,蓦然间风情流泻,然后敛了敛妩媚神色,拍了拍胸脯,轻声道:“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我是真怕,可我还真有些不服气呢,不过我也知道,这次我注定是要与天大机缘擦肩而过了。”

萧鸾夫人毕恭毕敬向吴懿鞠躬赔罪。

吴懿斜眼瞧着萧鸾夫人:“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萧鸾愣了一下,一下子醒悟过来,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显消瘦的吴懿,萧鸾赶紧收回视线,她有些难为情。

吴懿恼火道:“他陈平安就是个瞎子!”

朱敛一直偷着笑,陪着陈平安站在四楼廊道上。

朱敛实在忍不住笑出声,问道:“少爷,碰上这等没头没脑的艳福,作何感想?”

陈平安黑着脸道:“江湖险恶!”

拂晓时分,陈平安一行收拾好包裹行李,准备离开紫阳府。

府主黄楮与两位龙门境老神仙亲自相送,一直送到了铁券河畔,积香庙河神则早已备好了一艘渡船。陈平安一行要先沿河而下一百多里水路,再由一座渡口登岸,继续去往黄庭国边境。

陈平安向黄楮表达了谢意,黄楮拿出一只泛着清新木香的紫檀小箱,是黄庭国著名的“甘露台”文案清供样式,说是老祖的一点心意。

裴钱板着脸,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装有四件藏宝楼珍宝的小箱子,说道:“以后黄府主若是经过龙泉郡,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

然后陈平安提了提贵重箱子,玩笑道:“没这样的贵重礼物相送,也没有雪茫堂酒宴的老蛟垂涎酒,就只有些家常菜,我估计黄府主就算路过龙泉郡,都不太乐意跟我打声招呼吧。”

黄楮微笑道:“只要有机会去大骊,哪怕不路过龙泉郡,我都会找机会绕路叨扰陈公子的。”

相谈甚欢,黄楮一直将陈平安他们送到了渡船那边,他原本打算要登船送到铁券河渡口,陈平安执意不用,黄楮这才作罢。

登船后,陈平安站在船头,腰间养剑葫中装满了灵气充沛的老蛟垂涎酒,渡船缓缓向下游行驶而去,陈平安向紫气宫方向一抱拳。

藏宝楼顶楼,一个高挑女修施展了障眼法,正是洞灵真君吴懿,她看到这一幕后,笑了笑:“请神容易,送神倒也不难。”

她心情还算不错。

吴懿已经将这两天的经历,事无巨细,以飞剑传信龙泉郡披云山,详细禀报给了父亲。

相信就算得不到嘉奖,至少也不会受到责罚。

吴懿视野中,那艘远游渡船逐渐小如一粒芥子。

吴懿突然间心弦紧绷,不敢动弹。不知何时,她身旁出现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儒衫老者,就这样轻而易举破开了紫阳府的山水大阵,悄无声息来到了吴懿身侧。

吴懿稳了稳心神,轻声道:“不孝女见过父亲。”

不速之客,原来正是昔年的黄庭国户部老侍郎,如今的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漫长生涯当中,这条老蛟已经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化名。

老人看了眼吴懿,破天荒给予了一个笑意,道:“给你做成了一举三得,什么时候脑子这么灵光了?”

吴懿惶恐不安,总觉得这个父亲是在反讽,或是话里有话,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遭殃,已经有了远遁逃难的念头。

老人伸出手掌放在栏杆上,缓缓道:“御江水神哪来的本事,祸害白鹄江萧鸾,他那趟大张旗鼓的龙泉郡之行,不过就是跟那条小蛇喝了顿酒。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落魄山青衣小童,只是给朋友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就已经是四处碰壁,十分吃力。其实就是萧鸾自己乱了阵脚,病急乱投医,才愿意放低身段,投靠你们紫阳府。不过萧鸾舍得放弃与洪氏一脉的香火情,也算是个聪明人,为紫阳府效命,她好处一大把,你也能躺着挣钱,互惠互利。这是其一。”

老人摊开手心,看了看,摇摇头,然后他双手负后,继续道:“你讨好陈平安的手段,很下乘,太生硬,尤其是在雪茫堂酒宴上,竟然还想要压一压陈平安,不过就像围棋上的错进错出,反成神仙手,让陈平安对你的观感好了不少,因为如果你一直表现得太心思深沉,陈平安只会更加谨慎,对你和紫阳府始终忌惮和戒备,到头来也就攒不下半点所谓的江湖情分。最妙的地方,在于你那场本意是为萧鸾打掩护的夜雨,营造出一位江水正神春心萌动的假象,不料反而送了陈平安一桩极大机缘,若非我刻意压制,恐怕天地异象要大很多,不单是紫阳府、整条铁券河,甚至是白鹄江的精怪神灵,都会心生感应,雨露均沾。圣人乐山更亲水,大有学问。所以你做得很让为父意外,大大的意外之喜。这是其二。”

老人转头笑道:“最后嘛,此次要你邀请陈平安做客紫阳府,是国师大人的安排,崔国师与我明言,无非是让陈平安的返乡归途走得更慢些,至于国师所求,肯定不会与我一个外人讲了。当然,我也不想知道,也不想掺和这些,因为无论成与败,你我都注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次你帮为父做成了这件事,为父就等于帮了崔国师一点小忙,紫阳府以后必然会得到大骊的赏赐,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吴懿却忍不住遍体生寒,她打死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从头到尾看遍了这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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