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人间羊肠道》:山水依旧

父亲曾经透露过,那个名为于禄的高大少年,正是隐姓埋名的卢氏王朝亡国太子!一身浓郁龙气,简直就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当年父亲不知为何没有下嘴,她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动,跟着错过了,就是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饱餐一顿,说不定就能够破开那个该死的金丹境瓶颈。

为了破境,为了能够跻身如今蛟龙之属的“大道尽头”——元婴境,弟弟不惜成为寒食江神祇,自己则勤修道家旁门术法,不能说无用,只是进展极其缓慢,简直让人抓狂。

难不成真要之后的百年千年,还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下?随时随刻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哪天饿了,或是与人厮杀,重伤了需要食补,就拿他们两个子女填肚子?

当年自己与那可怜的弟弟陪同父亲,见到了大骊国师崔瀺,但那次经历就不算好。绣虎凭借一方古砚台,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父亲三百年道行,事后父亲迁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们无比凄惨。不过结果还不错,父亲总算离开了黄庭国,她与弟弟再不必心头如压大山,毕竟数千年悠悠岁月里,被这个性情暴戾的父亲吃掉的子孙不计其数。况且紫阳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骊朝廷认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独立于黄庭国之外。

吴懿当然只是一个化名,她身为紫阳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亲寄来的那封家书,哪怕是有远游境武夫担任扈从的陈平安,她一样懒得搭理,无非是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亲自赶去迎接,还得拗着性子对一个年轻人挤出笑脸来?

吴懿带着陈平安他们缓缓行走在河边大路上,大路平整异常,以大块大块的青色条石铺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就一直盯着亮如镜面的青石地板,看着里边那个黑炭丫头,龇牙咧嘴,自得其乐。

吴懿先前在楼船上并没有怎么跟陈平安闲聊,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为陈平安大致介绍了紫阳府的历史渊源。

陈平安应对得只能说勉强不失礼,在这类事情上,别说是风雷园刘灞桥,就是李槐,都比他强。

大概是因为开辟出一座水府、炼化有水字印的缘故,踩在上边,陈平安能够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水运精华蕴藏在脚下的青色巨石当中。

陈平安环顾四周,心中了然。世间蛟龙之属,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龙后裔,只要结了金丹,依旧需要乖乖离开山头,走江化蛟、走渎化龙,一样离不开个“水”字。

想必整座紫阳府历代修士,打破脑袋都猜不出为何这位开山鼻祖,要选择此地建造府邸开枝散叶。

紫阳府位居黄庭国头等仙家之列,却不似寻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巅,而是放在了一条视野开阔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涧汇聚而成的河水名为铁券河,是黄庭国第三大江白鹄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荡荡白鹄江的源头之水,而白鹄江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黄庭国正统江水正神获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庙,帮助黄庭国洪氏历代皇帝坐镇八百里水运。

要知道,浩然天下诸国,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关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够决定一个皇帝龙椅坐得稳不稳,因为名额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属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开国皇帝抉择,一般说来后世帝王君主,不会轻易更换,因为牵扯太广,极为伤筋动骨。所有隶属于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与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样由不得坐龙椅的历代皇帝肆意挥霍,再昏庸无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儿戏,再小人盈朝的庙堂,也不敢由着皇帝陛下乱来。

每当国库丰盈,能够换成足够的神仙钱时,通过某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许可,由君子现身,口含天宪,亲临那处山水,为一国“指点江山”,那么这个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统神祇,反哺国运、稳固气运。这就叫太平盛世之气象,必定会被文武百官恭贺,举国同庆,皇帝往往会龙颜大悦,大赦牢狱,因为这注定会在史书上被誉为中兴之主、英明之君。只是这种山下的风光行径,一贯被山上修士讥笑为“百姓棺材添一层,皇帝龙椅加木头”,嗤之以鼻。

至于为何各国境内,经常会是淫祠林立、屡禁不绝的处境,真是朝廷孱弱,无力根除?其实很大程度上,其中许多朝廷默认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书院承认,无法请出一位君子开金口,各国朝廷对于这类香火鼎盛的淫祠,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还会背着书院源源不断暗中资助淫祠神仙钱,偷偷怂恿地方上的文人骚客,带头去烧香,以便当地百姓跟风而至,蜂拥相随。

铁券河亦有一个正统河神,正是先前那个来去匆匆的卑微老者。数百年来这个金身供奉在积香庙的河神,一直是紫阳府的牵线傀儡,紫阳府下五境修士的历练之一,往往都是这个被同僚笑话为“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的铁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怜喽啰,几乎等于伸长了脖子给那些练气士雏儿砍杀而已,运气好的,才能逃过一劫。一来二去,铁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够砍了,就得这个河神自己掏钱增加水运精华,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还得携带礼物登门拜访,求着紫阳府的神仙老爷们,往河里砸下些神仙钱,增补水运灵气,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长,免得耽搁了紫阳府内门弟子的历练。听上去很跌价,差不多可以被说成是苟延残喘,实则不知道多少黄庭国江河神祇,对此艳羡不已。

道理很简单,铁券河不过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逊色于白鹄江这黄庭国第三大江水正神。靠什么?自然是靠着每年从紫阳府牙齿缝里抠出来的那点残羹冷炙,年复一年的积攒,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积香庙的香火熏陶。

紫阳府修士,历来不喜外人打搅修道,许多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只能在距离紫阳府两百里外的积香庙停步。停步之后,自然要烧香敬神,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铁券河神帮忙跟紫阳府通气。因为紫阳府生财有道,从三境修士,一直到龙门境修士,每次被邀请出门“游历”,都会有个大致价位,但是紫阳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顶,寻常的世俗权贵便是有钱,这些神仙也未必肯见,这就需要与紫阳府关系熟稔的铁券河积香庙,帮着牵线搭桥。在此期间,铁券河神绝对不敢从中渔利,一枚铜钱都不会赚。只是每次外边的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给钱去供奉孝敬紫阳府神仙,后者出山摆平,事成之后,一笔与紫阳府无关的香火钱,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积香庙。

临近紫阳府府邸,府门外是一座白玉广场,已经浩浩荡荡站满了恭候老祖归来的紫阳府众人。紫阳府分内门、外门,内门修士是开山老祖吴懿这一脉嫡传弟子,以及历代紫阳府府主与他们的门生弟子,加上各个高寿的龙门境老供奉,以及执掌各事的观海境实权修士。外门则相对驳杂,除了资质一般的练气士,还有投靠紫阳府的山泽野修、纯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为紫阳府效命的奴婢杂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门,人数自然要远远多于潜心修道的练气士。

将近千人在广场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丝毫差错。

大概是免得陈平安误以为自己在给他们下马威,吴懿微笑解释道:“我已经在紫阳府百余年没露面了,早年对外宣称是拣选了一块洞天福地闭关修行。实在是厌烦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来,干脆就躲起来不见任何人。”

当吴懿从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广场边缘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跪地磕头,异口同声高呼“恭贺老祖出关”。

落在裴钱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这么个阵仗,这么大排场,看得裴钱两眼放光。

吴懿一抬手,看得裴钱啧啧称奇,明明是低头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这会儿就跟脑袋上长眼睛一般,哗啦啦站起身。

吴懿径直前行,陈平安故意落后一个身形,以免分摊了紫阳府老祖宗的风采,不承想吴懿也跟着停步,以心湖涟漪告知陈平安,言语中带着一丝真诚笑意:“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你是紫阳府百年难遇的贵客,我这块小地盘,位于乡野之地,远离圣贤,可该有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所以陈公子只管与我并肩同行。”

吴懿生性倨傲,是黄庭国以桀骜不驯著称的地仙,原本去见陈平安就是捏着鼻子行事,既然陈平安言语举止处处得体,并未因为仗着与父亲、绣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让吴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这番心湖言语。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吴真君是百年来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时,我也就斗胆跟着并肩而行了,今天万万不可,还望吴真君先行一步,我们紧跟便是。”

吴懿笑了笑,不再坚持,独自先行。倒是个知晓分寸的年轻人,不过就是过于刻板迂腐了些,跟个学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却也不讨她的喜。

随着吴懿前行,广场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条道路来。

只有陆陆续续五六人,有资格来到吴懿身后,在紫阳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来到陈平安右手边的中年修士,便是现任紫阳府府主,是个金丹境地仙,而与裴钱、朱敛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两个修士,是比紫阳府府主辈分更高的龙门境老修士,一个掌管赏罚,一个管钱,所以紫阳府府主从来都是虚设,并无实权,无非是个跟黄庭国朝廷与其他山头洞府打交道的门面人物。不过历代紫阳府府主,总计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资质天赋自己跻身的陆地神仙,其余六人,像当下这人,都是靠着紫阳府的神仙钱,硬堆出来的境界,真实战力,要远远逊色于大宗门里边的金丹境地仙,尤其是杀出一条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阳府的实际情况,当然不止如此。还有几个前任府主,或是吴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阳府师祖,正在闭关;也有一些迟暮修士,大道无望,一颗金丹,已经被光阴流水冲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着躲在紫阳府灵气充沛的几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参吊命,隐世不出。

紫阳府所有人都在揣测那个背竹箱年轻人的身份。难道是洞灵老祖在外边新收的弟子?那么会不会是下一任府主人选?

吴懿带着陈平安步入紫阳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气宫,交代府主晚上要大摆宴席,为贵客接风洗尘。

进了紫气宫,吴懿便让所有人先去剑叱堂候着,她说要亲自为陈公子安排下榻处所。

贵客?一行人面面相觑。难道是大骊那边某位元婴境地仙的嫡传弟子,或是大骊袁曹之流的上柱国豪阀子弟?

吴懿果然亲自将陈平安他们安顿下来后,这才去了紫阳府大佬齐聚的剑叱堂。她坐在一张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龙椅上,开始让在座各位禀报事务,例如紫阳府这百年间的神仙钱收支,门中一些俊彦弟子的修行进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状况,基本上她都只是在听,不予点评,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当个甩手掌柜,更不会明明在世,依旧挑选一个个傀儡府主。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爱听这些琐事,大家一本正经的汇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吴懿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神态,身体歪斜,单手托腮帮子,偶尔点点头。

大体上,紫阳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个字来形容。这就差不多了。吴懿懒得去计较那些修行之外的蝇营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阳府,成为开山鼻祖,当年还是她临时起意,实在太过无聊使然。

再者,蛟龙之属的诸多遗种,多喜好开府炫耀,以及收藏四处搜刮而来的宝物。

黄庭国算是古蜀国分裂前的旧版图之一,与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灭崩塌的神水国,都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因为水运浓厚。再者上古剑仙,喜好来此斩杀蛟龙,相互厮杀当中多有陨落,故而法宝众多,虽然绝大多数都被神水国之流的强大王朝搜集在国库内,成为一件件传承有序的国之重器,之后辗转,不过是从一个老朽王朝传到另一个新兴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许多遗落珍宝,被她父亲不动声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亲家底有多么雄厚的。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宝,不过是父亲当年随手赏赐、作为她跻身洞府境的小礼物而已。她父亲收藏之丰,可以说是宝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当中最夸张的一个。南方老龙城苻家,说不定略胜一筹,不过那是整个苻氏家族积攒了两千多年的底蕴,而她父亲,是仅凭一己之力。所以吴懿对于这个她从来看不懂其内心想法的父亲,是既恨又怕又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里,尊敬在内心最深处。想必那个弟弟也是相似心态。

吴懿抬起头,原来是有人问到紫阳府应该如何招待那位陈公子。

吴懿想了想:“你们不用插手此事,该做什么,我自会吩咐下去。”

吴懿的安排很有趣,将陈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宝阁的六层高楼内。每一层都摆满了这位洞灵真君与紫阳府历代修士的藏宝。

吴懿离去前,只说最上边两层楼,希望不要随便登临,底下四层,可以任意逛荡。

由于这栋楼占地颇广,除了第一层,之后上边每一层都有屋舍床榻、书房,其中三楼甚至还有一座演武厅,摆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机关傀儡,所以陈平安四人不用担心空有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而无歇脚处。

光是一楼,就看得裴钱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珠子。

这趟紫阳府游历,让裴钱大开眼界,雀跃不已。以前总觉得除了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将来再置办一两只多宝架,就已经是自己那颗小脑袋的想象力极致了,如今进了名为紫气宫的这栋藏宝楼,才知道真正的有钱人,原来可以如此有钱!

不过如今已经不用陈平安提醒,裴钱也不会擅自去触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宝。她打算今晚不睡觉了,一定要把这四层的数百件宝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会抱憾终生。

由着裴钱和一样心动不已的石柔在一楼“赏景”,陈平安和朱敛站在四楼,俯瞰半座紫阳府。

陈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过,以后我心目中的山头该是怎么个样子,现在看来,那会儿还是个穷光蛋的瞎琢磨,紫阳府才是个鲜活例子。”

又赶紧补了一句:“其实当时我也不穷了。”

朱敛问道:“少爷,这位洞灵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境地仙?”

陈平安点头道:“相当于大半个元婴境修士吧。”

终究是在人家的山头蹭吃蹭喝,陈平安就没有与朱敛细说其中玄机。

朱敛心里有数。

吴懿身在紫阳府,必然有仙家阵法,相当于一座小天地,几乎可以视为元婴境战力。

朱敛玩笑道:“若是有山泽野修将这栋楼一扫而空,岂不是发大财了。听说宝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取出一壶酒,递给朱敛,摇头道:“儒家书院的存在,对于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慑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顾得过来,可一旦儒家书院出手,盯上了某个人,就意味着天大地大,同样无处可躲,所以无形中压制了许多大修士的冲突。”

朱敛喝了口酒,笑道:“为何浩然天下,对我们纯粹武夫的约束反而不大?就因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听说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书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陈平安轻声道:“这里边涉及很多被尘封的远古内幕,崔东山不太愿意讲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兴趣。以前在龙泉郡家乡,我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窑务督造官和后来新设的县令,就已经是最大的官了,总觉得跟皇帝什么的,离得太远。后来一个大骊皇宫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派人杀过我,我心里边一直记着这笔账,上次跟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在山崖书院见面,也与他聊开了。但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哪怕现在看着宋集薪,还是无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骊皇子。高煊还好些,毕竟第一次碰头,就穿得鲜亮,身边还有扈从。可宋集薪,怎么看都是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嘛。”

朱敛提起酒壶,跟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轻轻碰了一下,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一直没动,这会儿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敛感慨道:“万一哪天宋集薪当上了大骊皇帝,少爷岂不是更加无法想象?”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的。”

两人沉默片刻。陈平安突然说道:“崔东山有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他说三教圣人都在试图换一种方式,让注定势不可当的那条光阴长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敛来了兴致,好奇问道:“怎么个减慢?”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拍了拍栏杆:“仙家山头是一物。”

朱敛一头雾水。

陈平安继续道:“人间城池是一物。”

陈平安缓缓道:“战争,又是一物。”

陈平安最后道:“能够让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学问,好像也是。”

朱敛听得头大:“崔东山说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陈平安喝着酒,笑道:“我一样不懂。”

朱敛轻声问道:“那么少爷想要懂得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敛嗯了一声:“少爷已经懂得够多了,确实不必事事探究,都想着去追本溯源。”

陈平安转头道:“朱敛,你这见缝插针拍马屁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朱敛举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壶,哈哈笑道:“为什么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陈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敛试探性问道:“之前少爷说要一个人去北俱芦洲历练,真不能带上老奴?身边没个烧火做饭的厨子,也没个没事就溜须拍马的扈从,多没劲?”

陈平安点头道:“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落魄山吧,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在武道上更上一层楼。那个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适合我,当然更适合你。以后如果你可以跻身山巅境,那么裴钱第一次游历江湖,哪怕走得再远,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别洲游玩,只要有你暗中护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敛只得放弃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想法。

陈平安问道:“朱敛,能不能说说你年轻时候的事情?”

朱敛破天荒有些赧颜:“无数糊涂账,无数风流债,说这些,我怕少爷会没了喝酒的兴致。”

陈平安跳上栏杆坐着:“说说看,其实你送给裴钱的那几本江湖演义小说,我都偷偷看过好几遍了,我觉得写得都很好。不过毕竟是书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够实在,相信没有你口述的亲身经历有趣。”

朱敛也跳上栏杆坐下,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来。少爷你是不晓得当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风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侠,仰慕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痴心不改。”

结果越是听到后来,朱敛发现自家少爷的嫌弃眼神越是明显,最后陈平安拍了拍朱敛肩膀,也没多说什么,跳下栏杆就走了。这让朱敛有些受伤。自家少爷其他都好,唯独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委实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敛应该不知道,走入楼内的陈平安,一直在心中碎碎念:“你有宁姑娘了,你有宁姑娘了,胆敢胡思乱想,肠子,会被宁姑娘二话不说打死的……难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见着了宁姑娘,在她那边哪里藏得住,一下子就会被看穿,还不是要被打个半死,你敢还手吗?”

一艘装饰素雅的两层楼船,由江水汹涌的白鹄江驶入河面平缓的铁券河河道。

船头站着一个容貌冷艳的宫装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贴身婢女和三个年龄悬殊、相貌迥异的男子。

一个老者苦笑道:“夫人,咱们这趟拜访紫阳府,未必讨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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