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陌上花开

一条山路上,有几个小门派的谱牒仙师,隐瞒身份,假扮成山泽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难的官宦车队,马苦玄刚好遇上。其中一个练气士正拽着一个衣裳华美的妇人的头发,将她从车厢内拖曳而出,说是要尝一尝郡守夫人的滋味。马苦玄一开始没想插手,想继续走自己的路,结果被一个练气士拦阻,马苦玄便两拳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仅剩半条命,最后一人仓皇逃窜,马苦玄没有理睬。

剩下半条命的那个可怜的练气士,被马苦玄一脚踩住胸口,马苦玄微笑道:“坏人是这么当的吗?当了坏人,好歹得有点眼力吧,这还要我来教你?”

马苦玄一脚踩穿那人胸膛,然后继续赶路。

不承想那个衣衫不整的妇人的亲人当中,有一个倍感羞辱的少年,愤而质问马苦玄为何不杀了最后一人,这不是养虎遗患吗?

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这才穿过噤若寒蝉的车队,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坏人更该死。”

远去之后,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现身,皱眉道:“那个无知少年,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本来所有人都要死的,难道不该感谢我难得行侠仗义一次?”

那个妇人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对那个草菅人命的年轻疯子充满了仇恨以及畏惧。

距离大骊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门派长春宫戒备森严。

皇子宋和与他娘亲站在山顶上,笑问道:“皇叔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摇起了头,道:“可是需要这么麻烦吗?直接弄出一桩刺杀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卢氏王朝的余孽,不都可以?娘亲,我估计这会儿,别说大骊边军,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撺掇着皇叔登基吧。向着我和娘亲的,多是些文官,不顶用。”

那个失去了所有权势的大骊妇人,微笑道:“和儿,别这么小觑你皇叔。人家心大着呢,瞧不上一张龙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谁还会嫌弃龙椅硌屁股?

妇人安慰道:“大骊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转过头:“民心?娘亲,你不是一直说那些都是愚昧无知的蝼蚁吗?”

妇人掩嘴娇笑:“这种话,我们母子谈心无妨,可是在别的场合,切记,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可说破。以后等你当了君临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学会装傻。跟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问道:“那么跟山上人呢?”

妇人竟是有些犹豫。

宋和说道:“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较劲,换成我是练气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谁乐意被一个人间君主束手束脚?如果以后我真当了皇帝,改变既定国策,你说会不会有更多的仙家势力向我投诚,一个个围绕在我那张龙椅四周?说不定我就可以凭借这个,逐渐制衡国师与皇叔?”

身材矮小却极其玲珑动人的宫装妇人,叹了口气:“和儿,这种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声:“行吧,听娘亲的便是。”

妇人嫣然一笑。

这一点和儿最讨喜,乖巧听话,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于另外那个,她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

龙泉剑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着从骑龙巷买来的糕点。

院子里边,鸡崽儿长成了老母鸡,又孵出一窝鸡崽儿,老母鸡和鸡崽儿越来越多。

那条成精开窍的土狗,有了占山为王的迹象,在西边大山里四处撒野,所幸曾经吃过苦头,不敢太过放肆,在市井间见着了人,它就乖乖地夹着尾巴。

阮秀吃完糕点,收起绣帕,拍拍手,一掠而起。她来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开神秀”四个大字的峭壁,从峭壁之巅,向下行走而去。走到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这一天陈平安带着李宝瓶和裴钱去大隋京城游逛。

崔东山站在自己书房内,瞥了眼那些随便堆放的仙家卷轴,又看了看那几本陈平安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籍。

书桌上还有陈平安的刻刀和几片竹简,是为了方便摘抄那些书上的文字,都没有收起来。

崔东山有些开心。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陈平安何尝不是有这么个迹象?

但是今天,崔东山还是有些心情不那么畅快,无缘无故的,更让他无奈。

能做的,他明里暗里都做了,可好像还是很难。他便离开书房,来到绿竹廊道那边盘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家伙,出来吧。”

随着崔东山猛然一抬袖子,一个小家伙被拽了出来,晕头晕脑,摇摇晃晃。

莲小人儿发现是崔东山后,便想要逃回地下。结果发现不管他怎么蹦跳,都没办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边试试看。只是他好似一头撞在墙壁上,跌回廊道。

崔东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莲小人儿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看着他,便想起了自己。

当年求学,陪着个尚未发迹的穷酸老秀才住在那贫穷陋巷,当年的自己虽说算不得什么高人,可其实也已经是个练气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开始就订立了那么多烦琐规矩,他们师徒二人,何至于混得那么惨?连饭都吃不饱?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想要去挣点钱回来,至于会不会被老秀才按照约定逐出师门,顾不上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只是当他拿着一大袋子银子回来后,老秀才面无表情,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从此之后,不再是师徒。”第二句话是:“希望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就送回哪里去,因为这些银子,是你这弟子的不义之财。在那之后,你崔瀺爱坑蒙拐骗还是打家劫舍,我老秀才连开山大弟子都教不好,也就管不着了,没这么大本事。”那个时候,年轻崔瀺,就像现在这个莲小人儿一样,闷着,低头不说话。可能心态大不一样,但是可怜模样,如出一辙。

崔东山记得那个年轻崔瀺,没有哭闹,没有求着老秀才不要赶他离开师门,也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银子我可以还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两枚银锭,本来就欠着一笔半年的求学钱,就当是两清了。”第二句话是:“拿着这点银子,去买几支好些的毛笔,一杆杆光秃秃还舍不得丢的笔杆子,就算肚子里有点学问,你又怎么写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让年轻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边等着。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里偷偷唉声叹气一番之后,最后觍着脸跟一个街坊邻居借了些钱,本就看不惯他穷酸样的泼妇,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大箩筐的混账话。老秀才也不还嘴,只是赔着笑。老秀才光了所有钱,去买了半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大摇大摆回到屋子,再也不提赶崔瀺离开的言语,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烧鸡。

两人在那张破烂桌子上相对而坐,年轻崔瀺吃了一会儿,问老秀才为何不吃。

老秀才说:“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腻的。”

年轻崔瀺继续低头吃,问那个老秀才:“借了钱,买毛笔了吗?”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跑不掉,晚些写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一口气写更多文章。”

年轻崔瀺其实知道,说着豪言壮语的穷酸老秀才,是在掩饰自己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

老秀才最后轻声道:“小瀺,这半只烧鸡,先生也好,你也罢,咱们都只能用钱去买。但是先生肚子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学问,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钱,当然好像也不太值钱。我们读书人,只要一天不饿死,还是要讲一天道理的。”

其实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离开文圣一脉,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光阴。

只是后来的师弟左右和齐静春,所有的文圣门生、记名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崔瀺不说,老秀才也不说。

今天,崔东山拿手指敲了敲莲小人儿的脑袋,微笑道:“与你说点正经事,跟我家先生有关,你要不要听?”

小家伙犹豫了很久,点点头。

崔东山缓缓道:“我家先生有座山头,叫落魄山,那边有个池塘,里边有颗金莲种子。那极有可能是你的证道机缘,比如说,成为打破元婴境瓶颈,在宝瓶洲跻身上五境的第一头精魅。到时候,落魄山也会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过你,稳固、凝聚大量的灵气和机缘。修行一事,某些关隘,想来是先到先得。晚了,连蹲茅坑的机会都没有。”

莲小人儿眨眨眼睛,然后抬起手臂,紧握拳头,大概是给自己鼓气?

崔东山却摇头:“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将来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人与你说了这些,你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的时候,觉得应该为我家先生做点什么的时候……”

崔东山沉声道:“不要去做!”

莲小人儿越发迷糊了。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指了指小家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家伙歪着脑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高处:“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这个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至少也是之一。怎么说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头看待自己年少时遭受的所有苦难,开出了一朵儿。看到了你,先生就会心安。原来天底下,他不是孤单的,也有跟他一样的傻瓜,一模一样。然后运气那么好,你们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为复杂的世道,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也会变,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变,先生就还能略微心安一些,变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东山收回视线:“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会失去一桩天大的机缘。”

莲小人儿使劲摇头,像是在说没关系。

崔东山笑容灿烂,身体前倾,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钩。”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小人儿,便抬起那条胳膊,与崔东山拉钩,双方手指大小悬殊,十分有趣。

崔东山一直弯着腰,微笑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嗯,可以的话,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

小家伙使劲点头。

崔东山突然凶神恶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块,煮汤喝,加上葱蒜,撒上油盐……”

说到一半,崔东山自己乐和起来,做了个鬼脸。似乎还不过瘾,伸出双手,掰开嘴巴,顶住鼻子,做了个怪脸。

莲小人儿咯咯而笑,干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东山也开怀大笑。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落魄山就一直有这么一只小精魅。他无忧无虑,天真无邪。陈平安无论未来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门远游返回家乡,都会与小家伙独处一段时间,简简单单,说些心里话。

大概是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有些起伏,茅小冬没有将陈平安喊到书斋,而是挑了一个夜深人静无书声之时,带着陈平安逛起了书院。

随便走随便聊,茅小冬总是这般,无论是为人行事,还是教书育人,恪守一点:我教了你书上的学问,说了自家的道理,书院学生也好,小师弟陈平安也罢,你们先听听看,当作一个建议,未必当真适合你,但是你们至少可以借此开阔视野。

陈平安就与茅小冬这么走过了悬挂三位圣贤像的夫子堂,偶有星星点点烛火光亮的藏书楼,一栋栋或鼾声或梦呓的学舍。最后两人走到了东华山之巅,一起俯瞰大隋京城的夜景。

有钱处,灯火辉煌,连绵成片,仿佛距离这么远都能感受到那边的莺歌燕舞。贫寒处,也有月辉相伴,也有柴米油盐。

陈平安突然说道:“茅山长,我想通了,炼化五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是为了重建长生桥,但是我还是更想好好练拳,反正练拳也是练剑,至于能不能温养出自己的本命飞剑,成为一个剑修,先不去想它。所以接下来,除了那几个有可能适合五行本命物搁放的关键窍穴,我依旧会给予体内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最大限度的放养。”

茅小冬点头道:“这么打算,我觉得可行,至于最后结果是好是坏,先且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而已。”

陈平安嗯了一声。

茅小冬其实没有把话说透,自己之所以认可陈平安此举,在于陈平安只开辟五座府邸,将其余版图双手奉送给武夫纯粹真气,其实不是一条绝路。

人身本就是一个小天地,其实也有洞天福地之说,金丹之下,所有窍穴府邸,任你经营打磨得再好,不过是福地范畴,结成了金丹,方可初步领略到洞天靖庐的玄妙,某部道家典籍早有明言,泄露了天机:“山中洞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遥相呼应,天地同气,合而为一。”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话之所以能够风靡天下,被所有练气士奉为圭臬,自然有其根脚渊源。

茅小冬不说,是因为陈平安只要步步前行,迟早都能走到那一步;说早了,蓦然蹦出个美好愿景,反而有可能动摇陈平安当下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境。

传道授业,从来不易,岂可不慎之又慎。雕琢美玉,更是要刀刀去芜存菁,务必不伤其筋骨神气,何其难也,怎敢不推敲复推敲?

退一步说,陈平安对待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不一样是如此?只不过陈平安暂时未必自知罢了。

茅小冬轻声道:“关于先生提出的人性本恶,我们这些门下弟子,早年各有所悟。有些人随着先生沉寂,自己否定了自己,改弦易调;有些踟蹰不前,自我怀疑;有些以此沽名钓誉,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号称要逆大流,绝不同流合污,继承我们先生的文脉。凡此种种,人心多变,我们这一支几乎已经断绝的文脉,内部便已是众生百态的纷乱景象。试想一下,礼圣、亚圣各自文脉,真真正正的门生遍天下,又是怎样的复杂。”

陈平安肩膀被茅小冬轻轻拍了一巴掌:“任重而道远啊。”

陈平安苦笑道:“肩膀就两只。”

茅小冬哈哈笑道:“我这叫看人挑担不吃力,岸上观潮嫌水小。”

陈平安会心一笑,前半句是家乡老话。

今天晚上,裴钱和李槐两人躲在小院外,两人约好了一起蒙上黑巾,假扮杀手,偷偷摸摸去“刺杀”喜欢睡绿竹廊道的崔东山。那么多江湖演义小说,可不能白读,要学以致用!

裴钱大大方方借了一把竹剑给李槐。

两人在李槐学舍那边一番商量,觉得绝对不能走院门,而是翻墙而入,不这样显不出高手风范和江湖险恶。

刘观和马濂想要加入,为裴钱这位公主殿下担任马前卒,只可惜被裴钱义正词严地果断拒绝了,说他们只算初出茅庐的少侠,学艺不精,杀不得大魔头,只能送死。

两人来到小院墙外的寂静小道,还是之前拿杆飞脊的路数,裴钱先跃上墙头,然后就将手中那根立下大功的行山杖,丢给眼巴巴站在下边的李槐。

李槐跃上墙头倒是没有出现纰漏,裴钱投以赞赏的眼光,李槐挺起胸膛,学某人捋了捋头发。只是两人落地的时候,裴钱如猫儿无声无息,李槐却直不愣登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裴钱怒道:“李槐,你怎么回事,这么大声响,敲锣打鼓啊?那叫沙场打仗,不叫深入龙潭虎穴秘密刺杀大魔头。重来!”

李槐自知理亏,没有还嘴,小声问道:“那我们怎么离开院子去外边?”

裴钱瞪眼道:“走大门,反正这次已经失败了。”

两人从那本就没有闩上的院门离开,重新来到院墙外的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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