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学塾当中,这一辈人里,就数他赵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宝瓶那些孩子,宋集薪这个让赵繇佩服不已的同龄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如他。
一路游历,靠着崔瀺作为交换赠送给他的一门修道秘法,以及两件仙家器物,赵繇总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最后临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车已经到了山脚,形神憔悴的赵繇却突然改变主意,弃了牛车,给那头水牛解开束缚,独自继续往西边大海而去,最后寻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悬海外的神仙岛屿,再换乘渡船,继续前往中土神洲方向。毕竟整个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而且多是倒悬山的商船,因此宝瓶洲练气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赵繇这种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门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过大半之后,赵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场浩劫,被铺天盖日、如同蝗群的某种飞鱼撞烂,赵繇跟绝大多数人都坠入海中,有些当场就死了,赵繇靠着一件护身法宝逃过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还是死路一条,迟早要葬身鱼腹。
渡船上两名金丹境修士想要御风远遁,一个试图向上冲破飞鱼阵型,结果绝望死于没有尽头的飞鱼群,粉身碎骨;一个见机不妙,筋疲力尽,只得赶紧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赵繇坐在一块巨木上,身上死死系着那只包裹,不知道漂荡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他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从巨木上跌入海水中,靠着护身法宝的最后一点灵光,随波逐流。
当赵繇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他猛然惊醒,坐起身,发现是一个还算宽敞却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书侵坐,满满当当的泛黄书籍,几乎让人难以步行。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赵繇起身后,发现那只包裹就放在床头,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少,他如释重负。
沿着半人高的“书山”小径,赵繇走出茅屋,推开门后,视野豁然开朗,发现茅屋建造在一座山崖之巅,推门便可以观海。
赵繇还看到山顶斜插有一把无鞘剑,锈迹斑斑,黯淡无光。
赵繇走到悬崖边上,怔怔看着深不见底的下边。
就在他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天无绝人之路,你对自己就这么失望吗?”
赵繇泪眼蒙眬,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正在远眺大海。
当时犹是少年的赵繇抹去眼泪,突然问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为弟子?我想学习仙家术法!”
那个男人摇头笑道:“我这个人,从未拜师,也从不收取弟子,怕麻烦。你在这边调养好身体,我就将你送走。”
赵繇问道:“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间,还能是哪里?”
赵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为绝望脆弱之际,很不客气地追问道:“我想知道,这是人间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气,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机锋,这就是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灵气稀薄,距离中土神洲不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打鱼人或是采珠客。”
之后赵繇就在这边住了下来,休养身体,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个男人,除了脚力不俗,其实很普通。即便山顶几栋茅屋都藏书颇多,可男人平时没有半句高深言语,每天也要吃饭,经常走下山去海边散步。赵繇每天就是翻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发呆。
只是某天赵繇闷得发慌,试图拔出地上那把剑的时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边,笑着提醒赵繇不要动它。
赵繇好奇问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青衫男人摇头道:“不曾有过。”
赵繇又问:“先生可是科举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离开陆地,在这儿隐居?”
男子还是摇头:“都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比较认可一句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既然路难走,就停下来,偷个懒,好好想一想。”
赵繇试探性问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境、元婴境的陆地神仙?”
男人笑着反问道:“我自然不是什么地仙,再者,我是与不是,与你赵繇有什么关系?”
赵繇在这边住了将近两年,海岛不算太大,已经可以独自逛完,也确实如男人所说,运气好的话,可以遇上出海打鱼的渔夫,还有所冒风险极大却能够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赵繇的心境趋于平稳,就主动开口,跟男人说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
男人笑着点头:“路上小心些,记得不要再对自己失望了,也许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
赵繇有些赧颜,最后取出那个木雕螭龙镇纸:“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想把它送给先生。”
男人摆摆手,似乎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外边的天下,已经变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赵繇倔强道:“可先生救我不图回报,被救之人,却不能不在乎!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来报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颜一笑:“那说明天下总算没有变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镇纸。
赵繇乘坐一张自制木筏,去往陆地,站在木筏上,赵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别。
在那之后,男人依旧这般闲适生活。
有一天,山顶那把长剑微微颤鸣。男人站在长剑旁边,望向宝瓶洲那个方向,微笑道:“老皇历就不要去翻它了。”长剑颤鸣渐渐停歇。
之后,有两个访客凭空出现在海岛,一个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个年轻道士,后者赶紧蹲在地上呕吐。
从宝瓶洲东南方那个村子的巷子开始,到宝瓶洲西海之滨,再到海上某座“宗”字头仙家坐镇的孤岛,最后到这里,年轻道士已经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赶紧蹲下身,轻轻拍打自己徒弟的后背,愧疚道:“没事没事,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两次,就熬过去了。”
年轻道士吐得差点将胆汁都给呕了出来,红着眼睛问道:“师父,你次次都这么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一身古怪道袍、双袖如有火龙游走的老道人,笑脸尴尬。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师父,你说要带我见见你最佩服的人,又不愿说对方的来历,为什么啊?”
老道人微笑不语,抬头问道:“开个门,我们师徒跟你讨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叹了口气,出现在海边,就站在师徒二人一丈外:“我一个读书人,你一个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要与我比拼雷法和符箓两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于让自己徒弟听闻此人言语。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瞒着这个傻弟子。
矮小的老道人笑问道:“连门都不让进?怎么,算是已经答应了与我比拼道法?进得去,就算我赢,然后你就借我那把剑?”
男人摇头道:“你真要这么纠缠不休?”
年轻道士张山峰根本听不到师父与那个青衫男子在说什么。事实上,张山峰惊骇地发现,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会忘记先前那一眼所见。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哟,生气啦,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张山峰蓦然听见了自己师父这种臭不要脸的言语,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师父,你虽然一直自诩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为山上练气士,登门拜访,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礼数和风度吧。”
老道人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对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这等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说道:“那把剑,你都拔不出来,借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贫道当下境界,依然拔不出来?”
男人点头道:“任你再高一层境界,也一样无法驾驭。”
老道人喟然长叹。
当年龙虎山曾经有过一桩秘事。老道人答应过上代大天师,只有斩杀了那只飞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重返龙虎山。如今胜负是八二开,他稳操胜券,可若是分生死,则只在五五之间。
老道人看了眼身边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决意要去试一试!
男人突然望向年轻道士:“你这份拳意?”
张山峰当下背着一把龙虎山寻常桃木剑,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损古剑,听到那青衫男子的问话后,一头雾水。
老道人引以为傲,道:“怎样,很了不起吧?是我这弟子自创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赞赏神色:“说不定可以再为天下武学开出一条大路,还可以演化出诸多功德。嗯,更难得的是其心赤诚,你收了个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拢嘴,开始胡说八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其实这样的弟子,我没有一打也有七八个。”
张山峰倒是没觉得师父在说大话,更没有为此而失落,当年在山上修行,他确实是资质最平平的那个人,远远不如师兄师姐,甚至还不如一些辈分只是他师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龙虎山当年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你想要带这名弟子上山祭祖师,难如登天。刚好那只妖魔,确实过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转身走上山巅。
青衫男子随手一抓,插在山巅的那把长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个只愿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的世外人,没有任何意气风发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都拔不出来的长剑后,没有引发半点天地异象。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寒窗苦读的穷酸士子,坐在书斋,拎起了一支笔,想要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而已。
他去了一座中土神洲无人敢入的万丈深渊,一剑让那只盘踞在深渊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灭。
返回山巅,重新将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回地面,走下山,对老道人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登上龙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脸道:“这怪难为情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先走了啊,以后再来。”
拉着一脸茫然的张山峰的胳膊,以脚画符,直接缩地千万里,去了中土神洲内陆的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继续观海。
赵繇当时年少无知,曾经询问他是不是一个失意人。这个问题,实在有趣。因为这个读书人,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
天上悬着三个月亮。
这是在浩然天下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素洁月辉尽情洒落在天地间,照耀得那十万大山如同铺上了厚雪。只是绵延不绝的大山之间,簌簌作响,声音可以轻松传遍数百里。
若是有仙人能够逍遥御风于云海间,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动一座座大山缓缓跋涉。也有一些身躯长达千丈的远古遗种凶兽,浑身伤痕累累,无一例外,被手持长鞭的金甲傀儡驱使,担任苦役,任劳任怨,拖曳着大山。偶尔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蛮荒遗种,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为枕头,困顿酣睡,身上早已没有半点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气,早已被无止境的艰难岁月消磨殆尽。
这幅画面,在这座天下,只能是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距离真相,相差很远。因为没有人胆敢在这十万大山上空擅自掠过。
漫长的历史上,确实有过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后就被不计其数的金甲傀儡拖曳而下,最终沦为那些苦力大妖中的一员,变成永久长眠于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无法转世。
在那群山之巅,有栋破败茅屋,屋后边是一块菜圃,有着难得的绿意,茅屋外围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栅栏,有条瘦骨嶙峋的看门狗,趴在门口微微喘气。
一个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面对大山,伸手挠了挠腮帮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条瘦狗蓦然起身,飞蹿出去,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咆哮。
一股形若龙卷的磅礴罡风,浩浩荡荡席卷而去,直接将一大片遮蔽一轮明月的乌黑云海炸碎。
老人依旧无动于衷。
云海破去后,围绕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种与身形匹配的夸张兵器,其中不乏将远古凶兽的雪白骸骨作为长枪的。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将手中白骨长矛朝天空丢掷而出,雷声滚滚,仿佛有那开天辟地之威。长矛直扑天上极远处两个米粒大小的身影。
那两个远道而来的访客,皆以人身示人。其中一个高大老者,身穿鲜红长袍,袍子表面涟漪阵阵,血海滚滚,其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张狰狞脸孔,试图伸手探出血海,只是很快便一闪而逝,被鲜血淹没。这个身材魁梧的老人系有一根不知材质的漆黑腰带,上面镶嵌有一块块长剑碎片。老人身边是一个年轻面容的晚辈,腰间两侧各自悬挂一把长剑,背后还斜背着一只雪白的剑匣,露出三把长剑的剑柄。
眼见着那根长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轻人眼神炙热,却不是针对那根长矛,而是大山之巅那个背对他们的老人。
那根气势如虹的长矛不过被红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齑粉,四处飘散。其余飞掷而来的利器,如出一辙,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经崩碎。
红袍老人有些恼火,不是被这波攻势拦阻的缘故,而是气愤那个老家伙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只是让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将地底下牢笼中的那几个老伙计放出来,这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