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三思

“所以说啊,老秀才的学问都是饿出来的,这叫文章憎命达,你看后来老秀才有了名声后,做出多少篇好文章来?好的当然有,可其实无论数量还是立意,大体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没办法,后边忙嘛。参加三教辩论,学宫大祭酒盛情邀请,书院山长哭着喊着要他去传道讲学,以本命字将一座大岳神祇的金身都给压碎了,然后跑去天幕那边,跟道老二撒泼,求着别人砍死他,去光阴长河的水底捞取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这些还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旧友的酒铺喝酒唠嗑,跟人书信往来,在纸上吵架,哪有工夫写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声:“少在我这里显摆老皇历,欺师灭祖的玩意儿,也有脸缅怀追思以往的求学岁月?”

崔东山悬在空中,绕着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优哉游哉游荡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伙算计我家先生,所以忙着在心湖一事上,为先生求个‘堵不如疏’,只是呢,学问底子终究是薄了些。不过我还是得谢你,我崔东山如今可不是那种口蜜腹剑手笔刀的读书人,念你的好,就实实在在帮你宰了那个元婴境剑修,书院建筑都没怎么毁坏,换成是你坐镇书院,能行?能让东华山文运不伤筋动骨?”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还得感谢你爹娘当年生下了你这么个大善人喽?”

崔东山翻转身体,变成仰面凫水的姿势,气呼呼道:“吵架就吵架,骂人就骂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么本事?”

茅小冬啧啧道:“你崔东山叛出师门后,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当,说了哪些脏话,自己心里没数?我跟你学了点皮毛而已。”

崔东山飘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学我做甚?你要是愿意钱学,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诉你,读书人偷学问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头紧皱,一闪而逝,崔东山随之一起消失。

两人站在东华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茅小冬问道:“我只能依稀通过大隋文运,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点飘忽不定的迹象,但是很难真正将他们揪出来,你到底清不清楚谁是幕后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东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张墨家机关师辅以阴阳术炼制而成的面皮,爱不释手,真是山泽野修杀人越货的头等法宝,绝对能卖出一个天价。对于茅小冬的问题,崔东山嘲笑道:“我劝你别多此一举,人家没有刻意针对谁,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么大隋皇帝。如今山崖书院可没有‘七十二之一’的头衔了,万一碰到个诸子百家里边属于‘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脉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头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学宫那边是不会帮你喊冤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茅小冬冷笑道:“纵横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连中百家都不是,当年如果不是礼圣出面说情,差点就要被亚圣一脉直接从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东山感慨道:“只见其表,不见其里。那你有没有想过,几乎从不露面的礼圣为何要破例现身?你觉得是礼圣贪图商家的供奉钱财?”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东山,不许侮辱功德圣人!”

难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东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内心如此推崇礼圣,为何当年老秀才倒了,不干脆改换门庭?礼圣一脉是有找过你的吧?为何还要跟随齐静春一起去大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开创书院,这不是咱们双方相互恶心吗,何苦来哉?换了文脉,你茅小冬早就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了。江湖传闻,为了说服你去礼记学宫担任职务,连‘赶紧去学宫那边占个位置,以后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边讨口饭吃’这样的话,老秀才都说得出口,你都不去?结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内,你茅小冬还只是个贤人头衔,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虚度百年光阴。”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吗?”

接着自问自答:“当然很重要。但是对我茅小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舍起来,半点不难。”

崔东山唏嘘道:“痴儿。”

茅小冬脸色不善:“你再说一遍?!”

崔东山掂量了一下,觉得真打起来,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内,比较克制练气士的法宝和阵法。所以崔东山笑嘻嘻转移话题:“你真以为这次参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骊使节里边,没有玄机?”

茅小冬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掏出一把正反两面皆有文字的折扇,轻轻摇动清风:“彻底打碎弋阳高氏的侥幸心,教大隋遵守盟约,安分守己龟缩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这次谋划的幕后人,若真如你所说来头奇大,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即便是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也未必有这样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点头道:“豪侠许弱。能够说服墨家主脉与他所在的旁支捐弃前嫌,并且全力押注大骊,这个许弱果然很不简单。”

崔东山哗啦啦摇晃折扇:“小冬,真不是我夸你,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果然是与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兰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东山,朝他这一面的折扇上边,写了“以德服人”四个大字。

崔东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眯眯道:“不服的话,怎么讲?你给说道说道?”

崔东山手指拧转,将折扇换了一面,上边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四字是“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将崔东山从山巅树枝这边打得直接撞向山腰处的湖面。只见那故意不躲的崔东山,一袭白衣并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转不停,画出一个个圆圈,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湖面都变成了白雪皑皑的场景,就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积雪压湖。

崔东山飘出湖面,站在湖边,欣赏着眼前适值夏日却如寒冬雪后的人间美景,沾沾自喜,点头道:“干得漂亮!我是服气的!”

陈平安来到崔东山院子这边,朱敛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除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谈笑自若,坐在台阶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钱两个小鬼头,说那场大战是如何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林守一正在平稳心神和气机,比较辛苦,只是三番两次进出于光阴长河当中,对于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遗患,都会大受裨益,尤其有助于将来破境跻身金丹境地仙。

谢谢脸色惨白,受伤不轻,更多是神魂先前随着小天地和光阴流水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没有坐在绿竹廊道上疗伤,而是坐在距裴钱不远处,时不时望向小院门口。

石柔被于禄从破碎地板中拎出来,平躺在廊道上,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腹内“住着”一把元婴境剑修的离火飞剑,正在翻江倒海,让她腹部绞痛不已,眼巴巴等着崔东山返回,将她救出苦海。

李宝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询问道:“裴钱说我该喊你石柔姐姐,为什么啊?”

石柔正要说话,李宝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飞剑跑出来后,我们再聊天好了。”石柔苦笑着点点头。

于禄正拿着扫帚打扫院落,那只受伤的手也已经包扎妥当。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了那只属于老夫子赵轼的雪白麋鹿,中了幕后人的秘术禁制后,仍是僵硬地躺在那边。

陈平安不敢胡乱搬动,只能留给崔东山处理。

陈平安在于禄身边停步,抬起手,当初握住背后剑仙的剑柄,血肉模糊,涂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药,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药,熟门熟路包扎完毕,这会儿对于禄晃了晃,笑道:“难兄难弟?”

于禄笑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陈平安摇头道:“说出来丢人,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裴钱她们:“继续玩你们的,应该是没有事情了,不过你们暂时还是需要住在这边,住在别人家里,记得不要太不见外。”

李槐说道:“陈平安,你这是说啥呢,崔东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陈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钱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见外才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你这套歪理,换个人说去。”

李槐猛然转过头,对裴钱说道:“裴钱,你觉得我这道理有没有道理?”

裴钱果断道:“我师父说得对,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钱,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江湖道义呢?咱俩不是说好了要一起闯荡江湖、四处挖宝的吗?结果咱们这还没开始走江湖挣大钱,就要拆伙啦?”

裴钱呵呵笑道:“吃完了拆伙饭,咱们再搭伙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陈平安来到林守一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样?”

林守一叹了口气,自嘲道:“神仙打架,蝼蚁遭殃。”

陈平安不再说什么。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东山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以后还会常来这边。记得注意措辞,是你的意思,崔东山师命难违,我才来的。”

陈平安忍了忍,毕竟还有谢谢在场,就没有将当时是崔东山邀请林守一来此修行的真相道破,说道:“你开口,一样没问题的。”

林守一压低了嗓音:“欠他崔东山的人情,迟早要还,还得由他来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还,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陈平安无奈道:“你这算欺软怕硬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这叫欺善不欺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里边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问道:“书院的藏书楼还不错,我比较熟,你接下来如果要去那边找书,我可以帮忙带路。”

陈平安说道:“不太会去,吃不下那么多学问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好歹故意点头答应下来,让我先还你一个小人情啊,怎么这么不谙人情世故呢?”

陈平安一阵咳嗽,抹了抹嘴角,转过头:“林守一,你进了一个假的山崖书院,读了好几年假的圣贤书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钱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声问道:“我师父跟林守一关系这么好吗?”

李槐头也不抬,忙着撅屁股摆弄他的彩绘木偶,随口道:“没有啊,陈平安只跟我关系最好,跟其他人关系都不咋样。”

李宝瓶默默来到李槐身后,一脚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丧着脸:“李宝瓶,你再这样,我就要拉着裴钱自立门户了啊,再不认你这个武林盟主了!”

李宝瓶撇撇嘴,一脸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钱,前者捞了个龙泉郡总舵辖下东华山分舵、某某学舍小舵主,只是给开除过,后来陈平安来到书院,加上李槐死皮赖脸,保证自己下次课业成绩不垫底,李宝瓶才法外开恩,恢复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于裴钱,李宝瓶说要公私分明,裴钱资历还浅,只能暂时挂靠在最底层的学舍小分舵,记名弟子而已。裴钱觉得挺好,李槐觉得更好,自己比裴钱这位流亡民间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级,以至于如今刘观和马濂两个,都一起成为了武林盟主李宝瓶麾下的记名弟子。不过李槐两个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刘观,是冲着裴钱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贵胄身份去的,至于出身大隋顶尖豪阀的马濂,则是一看到李宝瓶就脸红,连话都说不清楚。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入院子,手上拽着那只可怜的雪白麋鹿的一条腿,随手丢在院中。

雪白麋鹿似乎已经被崔东山破去禁制,恢复了灵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气神尚未恢复,略显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离后,发出一阵哀鸣,毫无书上记载的呦呦鹿鸣那种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就是赵老夫子身边的那只白麋鹿?崔东山你怎么给偷来抢来了?我和裴钱今晚的拆伙饭,就吃这个?不太合适吧?”

裴钱差点流口水,抹了把嘴,赶紧给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几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还没吃过呢。”

李槐转头对陈平安大声嚷嚷道:“陈平安,油盐带着的吧?!”

陈平安笑骂道:“吃鹿肉?想不想书院夫子让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东山偷的,朱老厨子杀的,你陈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馋,又给林守一怂恿,才吃了几嘴鹿肉,也犯法?”

崔东山突然咦了一声,蹲在地上,瞅着那只雪白麋鹿,发现它正盯着李槐。李槐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总觉得那只雪白麋鹿的眼神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虚。

雪白麋鹿摇摇晃晃站起,缓缓向李槐走去。吓得李槐屁滚尿流,转头就向正屋那边手脚并用,飞快爬去。雪白麋鹿一个轻灵跳跃,就上了绿竹廊道,跟着李槐进了屋子。

陈平安疑惑地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是李槐这小子天生狗屎运,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从天降的好事发生。这只通灵白麋鹿,对李槐心生亲近。等到赵轼被大隋找到后,我来跟那家伙说说这件事情,相信以后山崖书院就会多出一只白麋鹿了。”

陈平安摸了摸额头,不愧是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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