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礼物

裴钱点头道:“要开的,不然这么重我可抱不动,按照你们这边的规矩,二十枚雪钱以下的灯火石,无偿开石的。还有,如果开出了好石头,给不给铺子彩头,是买家自愿,我到时候不给老先生你彩头,你可不许生气。”

老掌柜乐不可支,点头答应下来。

裴钱突然要老掌柜等会儿,转头望向朱敛。

朱敛心有灵犀,点头道:“开吧,少爷不在,有我在。”裴钱歪了歪脑袋,灿烂而笑,蓦然转头,对老掌柜大手一挥:“开石!”

然后她将剩余三枚雪钱,还给石柔,轻声道:“还欠你五枚,以后还你啊。”

一炷香后,山脚整条长街都震撼不已。

本来就斜挎包裹的裴钱,又多了一个沉重行囊。

身后那家店铺的老掌柜,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百年难遇的灯火石髓!价值三枚谷雨钱!

朱敛双手笼袖,笑眯眯慢悠悠,跟在大摇大摆的裴钱身后。

石柔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陈平安刚好下山,来到街道尽头那边。

看到那个被万众瞩目的裴钱,陈平安一头雾水。

裴钱一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立即飞奔过去,跑得气喘吁吁。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了,是朱敛还是石柔捡漏了?”

裴钱只是笑。

朱敛和石柔来到师徒二人身边。朱敛轻声笑道:“少爷,这个赔钱货,用十五枚雪钱,开出一块至少价值三枚谷雨钱的灯火石髓。”

陈平安笑了,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这么厉害啊。”

高兴是高兴,但是谈不上如何震惊或是惊喜。

裴钱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歪斜脑袋,有些吃力地摘下那只包裹,递给陈平安:“师父,送你了哦。”

陈平安笑着摆手道:“自己留着吧,以后等你攒钱买了多宝架,放在上边最显眼的地方,不挺好,谁看到了都羡慕,晓得你是个小财主。”

裴钱使劲摇头,解释道:“我想起来了,我逮着山跳又给放了的那天,原来刚好是师父你的生日呢,刚好这个当作我送师父的生日礼物。”

陈平安愕然,沉默许久,手心放在裴钱小脑袋上,竟是难得地笑眯起眼:“这样啊,那师父就收下了?”

朱敛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陈平安。

当初与张山峰、徐远霞重逢,陈平安自然也很开心,但不是当下的这种开心。

裴钱点头,歉意道:“可是师父,明年的五月初五,我可不一定能送这么好的礼物了哦。”

陈平安接过那只包裹,放入背后竹箱,然后牵着裴钱的手,一起走在街上。

裴钱兴高采烈地说着开石后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陈平安微笑着听着裴钱的絮絮叨叨。

夕阳西下。

余晖拉长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敛依旧双手笼袖,石柔眼神温柔。

一行人原本打算住在山脚客栈,不料客栈人满为患,多是这家剩一间那家余一间,陈平安不放心,担心石柔一个人护不住裴钱,就只好乘坐飞舟,返回那艘悬停空中的渡船青衣。

朱敛询问山顶那座中岳祠庙香火如何,陈平安说他没进去烧香,只是在山顶转了一圈,不过一路往上,经过几座道观寺庙,看得出来,为了争夺香客,不遗余力。道观请承天国三品高官在观外门口立碑,寺庙就去聘请书法名家撰写匾额,除此之外,将各自通往寺庙道观的山路修筑得异常平坦,绿树成荫。

一岳山上,是如此,一国五岳之间,争夺香火,更加激烈,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岳神祇经常会请那些中五境练气士结茅修行,哪怕人不到,茅屋在就行,这叫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还会盛情邀请文人骚客,来自家山头游历风景,留下诗篇墨宝,再让人去世俗王朝推波助澜,等等。可谓样百出。据说有一位被后世誉为芭蕉学士的著名文臣,在承天国南岳避雨期间,写了篇脍炙人口的绝妙诗词,观湖书院副山长对此极为推崇,将其编入诗集,并且作为压轴之作,以至于百年之后的今天,南岳祠庙还受这股“文气”的惠泽。

陈平安对于这些跟仙气不沾边的经营,谈不上喜欢,却也不会抵触。

说不得以后在龙泉郡家乡,万一真有一天要创立个小门派,还需要照搬这些路数。

乘坐飞舟升空之前,朱敛轻声道:“公子,要不要老奴露一手?裴钱得了那么块灯火石髓,难免有人觊觎。”

陈平安摇头笑道:“如今我们一没有惹是生非,二不是挡不住寻常鬼蜮之辈,哪有好人夜夜防贼、敲锣打鼓的道理,真要有人撞上门来,你朱敛就当为民除害好了。”

石柔难得主动开口:“可我们身怀重宝,才让人眼馋。”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你错了。第一,见财起意,心起夺宝杀人之心,本就不对。第二,看似我们怀璧其罪在前,使得外人眼红在后,实则不然,是恶人心中存恶在先,今日见灯火石髓,明天见什么法宝灵器,后天见他人福缘,都会是他们铤而走险、枉顾律法的理由。”

前后顺序,说得仔细,陈平安已经等于将道理掰碎了来讲,石柔点点头,表示认可。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江湖已经足够乌烟瘴气,咱们就不要再去苛责好人了。春秋责备贤者,那是至圣先师的良苦用心,可不是我们后世谁都可以生搬硬套的。”

朱敛笑眯眯问裴钱:“听得懂吗?”

裴钱瞪眼道:“要你管?!”

朱敛啧啧道:“赔钱货终于踩到了狗屎,难得挣了回大钱,腰杆子比行山杖还要硬喽。”

飞舟缓缓升空。裴钱坐在陈平安身边,辛苦忍着笑。

朱敛问道:“怎么不多买几块灯火石……赌赌运气?比如你手头还剩下三枚雪钱,实在不行,可以让石柔卖了那块小灯火石髓嘛,以小博大,越赚越多,金山银山,岂不是在这块风水宝地,让你发了大财?别说今年送你师父的生日礼物,说不定明年后年都一块儿准备了……”

裴钱伸出两根手指,满脸得意。

朱敛微笑道:“给说道说道,我洗耳恭听。”

裴钱学那陈平安缓缓道:“第一,离开狮子园的路上,师父教了我,君子不夺人所好,所以我可不会要石柔卖了灯火石髓。第二,行走江湖,要见好就收!这也是师父讲的。”

朱敛双手抱拳:“受教了受教了,不知道裴女侠裴夫子何时开办学塾,传道授业,到时候我一定捧场。”

裴钱递出一拳故意吓唬朱敛,见老厨子纹丝不动,便悻悻然收回拳头:“老厨子,你咋这么幼稚呢?”

朱敛一拳递出,裴钱身体瞬间后仰,躲过那一拳后,哈哈大笑。

朱敛跟陈平安相视一笑。

石柔到底不是纯粹武夫,不知这里边的玄妙。

一行人上了渡船后,大概是“一位年轻剑修,两把本命飞剑”的传闻,太具有震慑力,远远大于三枚谷雨钱的诱惑力,所以直到渡船驶出承天国,始终没有不轨之徒胆敢试一试剑修的斤两。

不过这艘渡船速度之慢、航线之绕,以及变着法子挣钱的种种手段,真是让陈平安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天渡船再次悬停、飞舟撒网出去一座仙家府邸走“独木桥”的时候,连陈平安都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咱们真是上了艘贼船。”

那座仙家门派,在宝瓶洲只是三流,但是在两座山峰之间,打造了一条长达十数里的独木桥,常年高出云海,风景是不错,只是收钱也不含糊,走一趟要费足足三枚雪钱。据说当年那位蜂尾渡上五境野修,曾在此走过独木桥,刚好看到旭日东升的那一幕,灵犀所致,悟道破境,在这里跻身了金丹境地仙,也正是跨出了这一步,才有了之后以一介野修低贱身份傲立于宝瓶洲之巅的大成就。

陈平安仍是乖乖掏了十二枚雪钱。

裴钱一开始想着来来回回跑他个七八趟,只是一个有幸上山在仙家修行的妙龄婢女,笑着提醒众人,这座独木桥,有个讲究,不能走回头路。

这让裴钱懊恼得直跺脚,又亏钱了不是?!

说是独木桥,其实并不狭窄难行。

当年蜂尾渡野修所走之桥,确实破破烂烂。后来山门砸锅卖铁,修出了现如今的规模,宽阔稳固不说,还重修得无比精致秀美。

此后渡船绕过了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绕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圈。以至于渡船脚下版图的地面正是那条陈平安曾经坐船南下的走龙道。

那一次,陈平安与张山峰、徐远霞分别,独自南下。

这一次,身边跟着裴钱、朱敛和石柔。

这段在渡船上的时日,陈平安除了练习拳桩,不得不分出半数光阴,入定坐忘内视,汲取灵气,温养那座“水府”。

涉足修行一途越久,对于脚踏练气、习武两条船的后遗症,感触越深。陈平安大致得出一个结论,这条路,会在他跻身武道第七境、练气士洞府境后,有一个短暂的红利路程,但是再往后,尤其是本命物炼制完毕、最终某天结成金丹后,两者冲突就会越来越无法调和,使得武道攀登处处坎坷,进阶元婴境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这些都是将来事。当下拳还是要打,天地灵气还是要竭尽全力去汲取和淬炼。

那最基本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完一百万拳后,从离开倒悬山到桐叶洲,再到藕福地,再到大泉王朝、青虎宫和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到如今从东南方青鸾国去往北部大隋,他又打了将近四十万拳。

青衣渡船远去后,小暑时节,已经步入了上蒸下煮的酷暑时分,有三个老者登山来到这座独木桥。

游人稀疏,除了在独木桥两端收钱的山门女子,桥上几乎看不到客人。

一位身材矮小、身穿麻衣的老人,长得很有匪气,个子最矮,但是气势最足,他一巴掌拍在一位同行老者的肩头:“姓荀的,愣着做甚,掏钱啊!”

那荀姓老者,正忙着跟那名妙龄女子打听此处风景有何独到之处,给按住肩头后,立即很狗腿地掏出九枚雪钱,当那冤大头。而这位掏腰包的老人,正是朱敛嘴里的荀老前辈,在老龙城灰尘药铺,就是他赠送了朱敛好几本神仙打架的才子佳人小说。

朱敛是很佩服这位前辈的学识的,学问做得很是精深。

之后,隋右边便去了这个老人所在的桐叶洲玉圭宗。桐叶宗在杜懋飞升失败后,元气大伤,玉圭宗如今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一洲执牛耳者。

剩余一个相貌平平的老人,欲言又止,想要劝说一下这个大大咧咧的至交老友,人家荀老前辈好心好意跨洲拜访你,你从头到尾一点好脸色都不给,算怎么回事?真当这位前辈是你那无敌神拳帮的晚辈子弟了?何况这次如果不是荀老前辈出手相助,杜懋遗落人间的那块最大的琉璃金身碎块,自己又岂能顺利拿到手。

退一万步讲,荀渊终究是桐叶洲的仙人境大修士,更是玉圭宗的老宗主!你一个跌回元婴境的家伙,哪来的底气每天对这位前辈吆五喝六?

这位老人,正是蜂尾渡那位上五境野修姜韫的师父。所以这座独木桥,正是当年老人结成金丹的福地。

那名才三境修为的婢女,可认不出三人深浅,别说是她,就算是那位观海境山主站在这里,一样看不出底细。

一位仙人境,一位玉璞境,一位元婴境。随便哪个一跺脚,估计这座山头都要塌掉。

在荀渊交过了钱后,三个老人缓缓走在独木桥上。

论岁数和修为,都是荀渊为尊。可这位桐叶洲一尺枪,在宝瓶洲玉面小郎君跟前,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一次观看同一场镜水月,小郎君破天荒主动询问一尺枪能不能打,如果能打,就来帮个小忙。荀渊拍胸脯保证就算不能打,也绝不至于拖后腿。然后身为练气士却给门派取了个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就给了荀渊一个地址,约好在那边碰头。

荀渊御风而去,可谓风驰电掣。结果神诰宗那位刚刚跻身十二境没多久的道家天君,跟蜂尾渡口的玉璞境野修,起了冲突,双方都对那块琉璃金身碎块势在必得,僵持不下。如果不出意外,不论最终结果是什么,至少无敌神拳帮都会与神诰宗结怨。

结果荀渊出现后,立即打破了僵局,勉勉强强算是皆大欢喜。玉璞境野修钱买下那块千年难遇的大块琉璃金身,几乎掏空了家底,可显而易见,宝瓶洲名义上的修士第一人、道家天君祁真,是退让了一大步的。除了收钱之外,荀渊还帮着神诰宗跟坐镇宝瓶洲版图上空的一位儒家七十二贤之一,讨要了那块琉璃金身逃窜、钻进的一座远古不知名破碎洞天遗址,交由天君祁真带回宗门修缮缝补,若是经营得好,就会成为神诰宗一处让弟子修行事半功倍的小福地。

一般而言,上五境修士,都不会轻易进入洞天福地的碎片,只是事无绝对。

何况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们,其中就有专门“开疆拓土”的一拨圣贤,去寻觅那些飘荡在光阴长河底部的遗址,打捞起来后,或者稳固为新的洞天福地之一,或者直接将其逐渐融入浩然天下版图。

历史上因此而彻底陨落于光阴长河的儒家圣人,不在少数,为此折损大道根本的,更是不计其数。只是这些凶险和付出,人间不知。

李槐到大隋山崖书院求学后,虽然一开始被欺负得不行,但是很快便雨过天晴,之后不但书院里没人找他的麻烦,他还新认识了两个朋友,是两个同龄人,一个天资卓绝的寒族子弟,叫刘观;一个生于世代簪缨的大隋豪阀,叫马濂。

贫苦出身的刘观胆大包天,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出身最好的马濂反而畏畏缩缩,做什么都放不开手脚,成了刘观和李槐的小跟班,整天只管跟着他们两个厮混。由于马濂所在家族是大隋头等豪阀,与弋阳高氏又有联姻,马濂更是嫡长孙,如今却跟李槐、刘观厮混在一起,所以很受大隋书院其他同龄人排挤,被嘲讽为马屁虫和钱袋子。

入夏后,三个同年同窗同学舍的孩子在学院夜禁后,仍是偷偷摸出学舍,要去湖边纳凉,这要给夫子逮着,可是训斥抄书、罚站吃板子的事情。

今夜刘观带头,走得大摇大摆,跟书院先生巡夜似的;李槐左右张望,比较谨慎;马濂苦着脸,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槐身后。三人顺顺利利来到湖边,刘观脱了靴子,双脚放入微凉的湖水中,只是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便转头对如释重负的马濂说道:“马濂,大夏天的,闷热得很,你们马家不是被称为京城藏扇第一家嘛,回头拿三把出来,给我和李槐都分一把,做课业的时候,可以扇风去暑。”

马濂苦着脸道:“我爷爷最金贵那些扇子了,每一把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不会给我的啊。”

刘观白眼道:“那就偷几把你爷爷不经常拿出来把玩的扇子,真给发现了,难道还能打死你这个孙子?”

马濂欲哭无泪。

李槐打圆场道:“算了,马濂胆儿小,脸上最藏不住事,他真要回家偷扇子,估计一到家就给他爹娘看出了马脚。”

马濂使劲点头。

刘观叹了口气:“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出身,这也做不得,那也不敢做。马濂你以后长大了,我看出息不大,最多就是吃老本。你看啊,你爷爷是咱们大隋的户部尚书,领文英殿大学士衔,到了你爹,就只是个外放地方的郡守,你叔叔虽是京官,却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符宝郎,以后轮到你当官,估摸着就只能当个县令喽。”

马濂唉声叹气,没有还嘴,不仅因为没跟刘观吵架的胆识气魄,更是因为觉得刘观说得挺对。

三人当中,虽然教书先生责骂刘观最多,可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夫子们其实对刘观期望最高,他马濂不上不下,比万年垫底的李槐的课业略好一些。

李槐拍了拍马濂肩膀,安慰道:“当个县令已经很厉害了。我家乡那边,早些时候,最大的官,是个官帽子不知道多大的窑务督造官,这会儿才有了个县令老爷。再说了,当官大小,不都是我和刘观的朋友嘛。当小了,我和刘观肯定还把你当朋友,但是你可别当官当得大了,就不把我们当朋友啊!”

马濂赶紧保证道:“不会的,我这辈子都会把你们当成最好的朋友。”

刘观笑嘻嘻道:“那我和李槐,谁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马濂愣愣无语,总觉得怎么回答,自己都讨不到好。他虽然更佩服刘观的聪明才智,以及小大人似的做什么事情都果断,可其实内心深处,他还是相对更喜欢跟李槐相处,李槐好说话,不会拿话刺他,也不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李槐笑着将双脚放入水中后,倒抽了一口冷气,打了个激灵,哈哈笑道:“我第二好了,不跟刘观争第一,反正刘观什么都是第一。”

刘观一把搂过李槐脖子,笑道:“说得像是故意让我,你小子争得过我吗?”

李槐赶紧求饶道:“争不过争不过,刘观你跟一个课业垫底的人,较劲做甚,好意思吗?”

马濂偷偷笑。

三个孩子,到底还是处于无忧无虑的年岁。

结果远处传来一声某夫子的怒喝,刘观推了李槐和马濂两人肩头一把:“你们先跑,我来拖住那个酒糟鼻子韩夫子!”

马濂二话不说撒腿就狂奔,还光着脚。

李槐帮着马濂拿上靴子,问道:“那你咋办?”

刘观瞪眼道:“赶紧走,咱仨被一窝端了,明天更惨,责罚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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