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前兆
这场雨水中蕴含着不同寻常的阴沉煞气,被陈平安几句话道破,但真正让石窟两拨江湖豪门偃旗息鼓的关键所在,不是陈平安的什么走路不可走窄的道理,也不是陈平安抖搂的那一手挑灯符箓,而只在于一句话:“金桂观的老神仙们尚未出手。”
这意味着金桂观要么谋定而后动,示敌以弱,引蛇出洞;要么就是无力抗敌,只能龟缩道观,避其锋芒。
无论是哪一种缘由,这种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来自云霄国的胭脂斋女子,也肯定不愿把身家性命搭进去。至于曾经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老魔头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辈,此次登山,是为了给孙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观则可以顺势收取一位得意弟子,双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泽帮并不矮人一头,竺奉仙可不乐意给金桂观道人担任马前卒。
陈平安返回原处,裴钱很狗腿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小石板,要给陈平安当小板凳。她蹲在地上一边使劲用手擦拭小石板上的泥土,一边抬头安慰道:“师父,你还是很有风范的,就是收官阶段有些瑕疵,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收官一说,是裴钱经常旁观卢白象与人对弈,耳濡目染学来的。与画卷四人朝夕相处,裴钱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老魏的战阵兵法,“沙场厮杀,么(没)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跟小白学了琴棋的一些个规矩;与朱敛学了几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敛见她经常打下手还算吃苦耐劳,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侠小说给裴钱,裴钱看得废寝忘食;又跟隋右边讨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黑话,例如“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大胆剪径毛贼,吃我一枪”之类的。
这时,张山峰看了眼外面的雨幕,比较担忧,轻声道:“这么大的阴雨,下了如此之久,观海境修士都未必撑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阵法,可这等手笔,如果真是阵法牵引而来,而非自身道法,就是从天上往地上撒雪钱耍了,所以龙门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观的道士是何种境界的练气士,能否应对这场影响一地山水气运的阴雨。”
张山峰嗓门不大,不过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师,稍稍留意,就可以听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让别人说自己“偷听”,对老妪笑道:“既然胭脂斋与金桂观关系不俗,想必知晓观主一身仙家术法的高低吧?”
老妪犹豫片刻,点头道:“相传观主张果已经两百岁高龄,正是那好似云中蛟龙呼风唤雨的龙门境修为。”
竺奉仙皱眉道:“最近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张果闭关数十年,此次顺利出关,已经跻身传说中的陆地神仙了。”
老妪苦笑道:“结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还收徒作甚?换成是竺老帮主,成了神仙客,还愿意在烂泥塘里捡钱?不过观主张果拥有地仙之姿,千真万确,时间早晚而已,竺老帮主不用怀疑。你孙女拜张果为师,在金桂观修行,前途不会差的。”
竺奉仙点点头,神色略为好转。
对龙门境修士,身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会忌惮,但绝对不会畏惧,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观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数。而对于一个未来有望成为金丹境地仙的龙门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够的敬意,相信此人已经有足够资格担任自己孙女的传道之人。为此,大泽帮每年定会拿出一笔孝敬银子,遣人秘密送往这座青要山金桂观。
张山峰心中叹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心目中的神仙,太过高蹈虚空、不沾泥泞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样需要兢兢业业积攒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间最大的销金窝无底洞。只不过绝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惯了的山泽野修,那些拥有山头洞府的大修士,自有门派中人操持庶务,打点关系,自己只需潜心修道即可。如此说来,胭脂斋老妪倒是勉强猜对了一半。
就在此时,远处雨幕笼罩下的深山中,蓦然电闪雷鸣,大地震颤,风歪雨斜,又有狮子吼一般的响声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异象停歇,天地间又只剩下这漫天的大雨。
约莫一炷香后,石窟内隋右边、朱敛、竺奉仙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石窟外面。
竺奉仙神色如常,心中却是一紧。那白衣年轻人的扈从之中,竟有两人拥有不弱于自己的敏锐直觉?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鸾、庆山、云霄三国的四大宗师之一,虽说在三十年前那场与仙人的争斗中,坏了些武道根本,经过三十年疗伤,仍然没有恢复武学巅峰,可虎死不落架,他竺奉仙不过是从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现在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大宗师。
这次接连三年的佛道盛事,引来了许多藏头露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屈指可数,怎的这次山间偶遇,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么多?除了姿容绝美的负剑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偻老人,那位气宇轩昂的佩刀男子与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汉子,分明亦是底子极硬的江湖高手,这才是竺奉仙从头到尾对白衣年轻人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从龙风从虎,那白衣年轻人若是蛇猫之辈,如何降服得住这几位武学宗师?
大雨渐渐小去。雨幕中,有多个年轻道士和小道童结伴而来。为首的金桂观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手中除了一把雨伞,别无他物。身后道人,则除了自己的伞,还各自抱着一捧油纸伞。为首道士进入石窟后收起湿淋淋的油纸伞,仪态雍容,与世家贵公子的那种富贵气不同,别有韵味,他望向众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试图以阴雨坏我金桂观山水。大家不用慌张,我们观主与两位远道而来的挚友,已经施展了神通,那伙妖人已经授首伏法,并无一人逃出法网,你们可以放心随我登山。”
胭脂斋老妪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眼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激动之色。先前老妪听那雷声大作,早就有些心存侥幸的猜测,心情激荡不已,此刻听到英俊道士说观主挚友出手相助,老妪便想到自家祖师奶奶珍藏的那幅挂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时间百感交集。祖师奶奶当年弥留之际,仍是让年少的她与一位师姐,手持画轴两端,摊开画卷,以便让她最后看一眼画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们不辞辛劳护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给胭脂斋,这是百余年间他第一次主动与胭脂斋言语一二,因此师门上下,人人欣喜万分。
此时,一身出尘飘逸气质的英俊道士笑道:“这些油纸伞,伞面虽是寻常,可是伞柄却是我们观内前辈以灵气桂枝制造而成,可以抵御妖风煞雨。无论是过山林入湖泽,还是独自夜行坟岗,手持我们道观的桂枝伞,就不用担心邪祟侵扰,它们自会退散远遁。观主担心诸位之中,有那不曾习武的家眷妇孺,便专程让我们下山送伞。”
英俊道士说完,便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观特产桂枝伞。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早早见着了唯一的同龄人裴钱,一等到师叔发话送伞,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一边递出手中桂枝伞,一边咧嘴而笑。
裴钱可不稀罕这什么金桂观小破伞,不过陈平安就在旁边,所以“师规家法”还是要讲一讲的,她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纸伞,然后老老实实与那个小家伙致谢。
小道童有些忧心,道:“不可小觑这场阴雨,最容易伤人阳气了,身体孱弱之人,以及命数不硬之人,一下子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吃药都不管用。反正这伞是我们道观借给你们的,不收银子,干吗不要?拿着呗,桂枝伞柄,又不重的。”
裴钱只恨自己没办法翻白眼。
看着一板一眼给裴钱解释这场阴雨厉害之处的可爱小道童,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钱脑袋,要她收下油纸伞,然后望向那位英俊道士,问道:“这位道长,听闻贵观正开山收取弟子,不知我们这些恰逢其会的外乡人,能否上山入观旁观盛举,叨扰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登山之后,只需领取一本小册子,注意上边记载的一些道门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转头对英俊道士喊道:“小师叔,册子上边的事项,我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就让我给这位公子说上一说?”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愿意听你聒噪,你就陪着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陈平安抱拳谢过一大一小两位金桂观道士,笑道:“谢过道长,有劳这位小道长。”
陈平安转头望向徐远霞和张山峰,两人轻轻点头,示意登山入观一事,并无不妥,甚至对此有些欣喜。
金桂观常年闭门谢客,使得外人无法领略其中风采,青鸾国山下有传闻,白水寺那个天女散、桂子满地的奇景中那些金桂的来源,便是金桂观后面的那几棵千年老桂树。更有一位云游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莅临道观,手指桂树,金口玉言:“此月中种也。”现在能登山入观见识此树,实乃幸事。
黄色地牛先前就连石窟都没有进入,毕竟是妖物出身,此次又遭逢变故,一旦惹来金桂观修士疑神疑鬼,陈平安少不了要解释许多。好在黄色地牛深谙山上之道,在石窟远处以心声告知陈平安,它近期将在山下潜地等待,除非地仙巡视,不然不会被发现行踪。陈平安便要它小心些,一有情况,只管往青要山上奔跑,他自会出面说清楚。
道观在青要山之巅,路途泥泞,登山不易,从山脚到道观山门外,小路最宽处不过只容得下三人并肩而行,不用奢望乘马车上山,由此可见,金桂观确实不太愿意与山下打交道。
陈平安他们当初去往的清境山青虎宫,修筑了足足三千级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宫丹陛还要来得恢宏气派。
金桂观不大,不过容纳四五十个道人修行。那些携带晚辈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请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为栖身之所,金桂观对此并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络并且本身就是青鸾国势力的江湖门派,眼见着金桂观好说话,干脆就雇用了数十名青壮在半山腰破土开工,所建屋舍,规模不亚于闹市的客栈酒楼。
金桂观是一座不太常见的丛林道观,众人从那位英俊道长的闲聊言语得知,观主所收之徒,到时候会获得青鸾国朝廷颁发的金玉谱牒,只要拜入观主张果门下,就算是入籍了,成了一名谱牒仙师,恐怕这才是江湖豪门和权贵门户愿意携带家中晚辈蜂拥而至的根本理由。
只有那些道教大宫,才会配齐三都五主十八头,金桂观不过四五十人,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除去观主张果,不过七八名执事而已,英俊道士许伯瑞,便是金桂观的鼓头,毕竟道观再小,钟鼓两物仍是不可或缺。
老神仙张果收徒一事将放在后天进行,竺奉仙的大泽帮,作为青鸾国几条大地头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处,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费白银十余万两的避暑行宫,在众多建筑当中极其瞩目,看来竺奉仙对于孙女入选一事,从无怀疑。
胭脂斋也雇人打造了一座别致的别院庭园,但是许伯瑞直截了当说道:“刘清城,竺梓阳,你二人可以随贫道一起入观,金桂观已经收拾出两间雅室。”
然后许伯瑞对陈平安笑道:“道观简陋,待客不周,当下只剩下两间屋舍,公子如果愿意单独入住,现在就可以随贫道上山,如果不愿与朋友分开,又无别处可住,贫道可以出面,帮公子与一些相熟的青鸾国贵人打声招呼,借住几天,并无大碍,反而是结善缘之事。”
竺奉仙朗声笑道:“许道长何须如此麻烦,让公子一行人去我那边住着便是。”
胭脂斋老妪倒是也想邀请陈平安一行,只可惜她们皆是女子,需要避嫌,实在不便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桩天大善缘,被大泽帮那些粗鄙武夫抢了去。
山雨停歇,陈平安询问许伯瑞能否今天去看一看道观桂树,许伯瑞笑言自无不可,不过需要他领路,外人不能在道观内随意走动。
于是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张山峰和徐远霞继续登山,画卷四人则跟随“青鸾国老魔头”竺奉仙去往大泽帮的住处。
小道童喜欢在裴钱身边套近乎,怀里捧着一大把雨渐止后回收的油纸伞。没办法,道观就属他年纪最小,其余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古董了,一开口牙齿都不剩几颗,要不然就是小师叔许伯瑞这样严肃认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聊天的同龄人,小道童当然无比雀跃。
裴钱则有些不耐烦,怎么摊上这么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难道不应该一个个好似瞎子哑巴聋子吗?
胭脂斋少女刘清城,竺奉仙孙女竺梓阳,离开了师门和长辈庇护后,前者有些畏缩,后者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在跟许伯瑞询问江湖上有关金桂观的一些传闻的虚实真假。许伯瑞应该是个性情温和的出世之人,耐心地一一作答,既无添油加醋,也无藏藏掖掖,让竺梓阳连带着对金桂观都心生好感。
刘清城鼓起勇气,对大泽帮圆脸少女轻声问道:“你原来不叫‘晚上’啊?”
竺梓阳一拍额头,无奈地道:“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江湖人?”没直接说刘清城蠢笨,已经算竺梓阳嘴下留情了。
竺梓阳眼角余光瞥见刘清城腰间的那把精致短刀,竹鞘铭文“蕞尔”,笑问道:“你这短刀挺好看,给我瞅瞅?”
刘清城摇摇头,怯生生道:“这是我太上祖师奶奶的遗物,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竺梓阳还要纠缠,许伯瑞微笑道:“竺梓阳,不要强人所难。以后若是同门修行,一样要注意。”
竺梓阳对于这位观主嫡传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观感不错,而且他很快有可能是自己在金桂观的师兄,听他这么一说就放过了身边这个性子软绵绵的胭脂斋少女。
刘清城对道士报以感激眼神,后者一笑置之。
陈平安看着两名即将成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彩衣国的那次遭遇,一个系有铃铛的少女练气士,曾经跟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降妖除魔,她虽然道行不高,却没有帮倒忙,是个很有侠义心肠的姑娘,后来成了旁人艳羡的神诰宗子弟。还有在柴房遇见的那对苦难兄妹,如今那两个孩子,也算是半个修行人了。
世事玄妙,在饮啄间。
到了道观,竺梓阳和刘清城被道士带去下榻处。小道童则和师兄们去放置桂枝伞。这些物件,十分金贵,听许小师叔说,若是卖与山下人,一把可以卖出好几千两银子的天价,不愧是从祖宗桂树上劈折下来的“月宫”桂枝。小道童遐想连篇,一根桂枝伞柄就这么值钱,那要是将六棵桂树折价卖了,自家青要山还不得变成好大一座金山?
许伯瑞独自领着陈平安一行人穿过并不大的寂静道观,去了后门。
雨过天晴后,视野清明且开阔,那些古老沧桑的高大桂树,枝叶茂盛,居中一棵尤为参天。许伯瑞一一介绍每一棵老桂树的名字,有哪位山上高人在哪棵树下说了哪些妙语,简明扼要,又不失风趣。
桂树之间有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树荫下有石桌石凳,那株祖宗桂树下的石桌,桌面还被道观刻画成了棋盘。许伯瑞在此逗留片刻,以手指抹过桌面棋盘,笑言这副棋盘并非用刀刻成,而是一位游历至此的他乡剑仙,以口吐凌厉剑气“丈量”而成,观内道人曾经专门以量尺仔细比画,发现横竖间距,竟是没有毫厘之差,故而那位剑仙最少也是金丹境,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宝瓶洲不世出的元婴境剑仙。
说到这里,许伯瑞神采飞扬,微笑道:“在很久之前,我们观内有位前辈,非要刨根究底,万里迢迢,专程去了风雪庙、真武山、正阳山和风雷园,寻访那位剑仙。他拜见了好些著名剑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位剑仙极有可能是宝瓶洲元婴境魁首、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李大剑仙。可惜那位前辈返回道观后,再无心力重返风雷园去确认此事,在那之后的百年间,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陈平安捧场道:“我曾经通过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画卷,见识过风雷园李园主的出剑,是很厉害。据说李园主在与正阳山了结宿怨后,已经兵解,就是不知道风雷园还能否找回这位剑仙的转世之人,让他重返山门修行,再续香火道缘。”
许伯瑞惊讶道:“李大剑仙,已经兵解离世?”
看来金桂观最近百年,确实有些不问世事。
陈平安笑道:“听说是这样的,不过真相如何,我不敢妄下论断,李大剑仙修为通天,说不定是在寻求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
风雷园刘灞桥,算是陈平安屈指可数的山上朋友之一。刘灞桥有次为了仙子苏稼,还专门御剑追赶陈平安的渡船,双方有过一次见面,所以关于李抟景兵解一事,陈平安知道是真的,不过这等大事,作为刘灞桥的朋友,当然不好跟外人言之凿凿,将知晓此事内幕作为一笔可炫耀的谈资。
习惯了在细微处见人事的陈平安突然发现,当自己随口说出“玉璞境”后,许伯瑞的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陈平安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练气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称呼,甚至一辈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着“地仙”二字。这就像当年朱河笃定地认为武道止境就是那第九境山巅境,再无往上的可能性。
不过陈平安如今的心境,已经不太在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纰漏,行走江湖,跟纯粹武夫结恩怨,或是登山赏景与练气士打交道,真要处处只收不放,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个所谓的泄露天机,说不定能够省去诸多麻烦。
看过了金桂观的这些仙种桂树,道观游览之行也就落下了帷幕,许伯瑞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门外,郑重邀请他们后天来此观礼,并说会帮忙安排座位。陈平安道谢之后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余步,徐远霞回望一眼依旧在目送他们一行离去的许伯瑞,转回头轻声笑道:“这位许道长,是个有心人,以后在金桂观肯定混得不差。”
陈平安点头道:“山上仙家府邸,怎么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门面人物。”
张山峰有些伤感,显然是想起了自己的师门。在外闯荡数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师父的酒糟鼻子和如雷鼾声了。如果不是遇见了陈平安和徐远霞,恐怕这位尚未登入谱牒的龙虎山外姓天师,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芦洲了。
到了大泽帮所建豪宅大院,已经有个精明能干的管事在大门口等候已久,他微微侧身弯腰,领着陈平安他们去往住处。
金桂观后面比桂树所在更深处的一座幽静雅舍,许伯瑞毕恭毕敬地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极其宽阔素洁,台阶下有三双木屐靴子,雅舍里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观主张果,龙门境修士。
还有两位“仗义出手”镇压不轨之徒的贵客,魁梧青年姜韫,青鸾国大都督韦谅。
此刻三人围坐一桌,正各自吃着一碗素面,拌以春笋、山菇和春季山林生发的几种野菜,还有油面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面汤,香味弥漫。
许伯瑞说过了自己对陈平安一行的大略观感后,观主张果笑着让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问道:“是巧合,还是给他们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韦谅想了想,道:“巧合吧,如果不是许伯瑞面子大,这帮人本该去堵我家的府门了。”韦谅转头望向姜韫,问道:“看你之前神色变化,难不成认识此人?”
姜韫点头道:“是骊珠洞天当地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个普通百姓,如今翻天覆地,差点没认出来。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估计此人牵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见了,我就没敢跟他多聊几句。”
韦谅笑道:“既然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人氏,怎么都不奇怪。”
姜韫对此没有异议,像自己这些拎着金精铜钱登门找机缘的外人,其实仍是比不上那些坐等福缘掉在脑袋上的当地人。不过姜韫算是外地人当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能够带走那根锁龙索炼化为本命物,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他师父这样的修为,都倍感震惊,十分欣喜,笑言姜韫说不定是夺了云林姜氏的不少气运,才能有此大造化。当时垂挂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铁链,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后,师父特地找朋友帮忙鉴定,得出结论,至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贵遗物,在解开所有秘术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半仙兵。
传闻这种锁龙索的最高品秩,叫斩龙索,威势比起能够禁锢抓捕远古地仙蛟龙的龙王篓,还要夸张,大修士只要将其丢出,便可轻松捆住蛟龙,随手一抖,就能够直接将蛟龙当场剥皮抽筋,只留下一条脊柱和一颗骊珠。
不过骊珠洞天最大的机缘,还不在这些“死物”上,可是那五只小东西,就不是谁刨地三尺能够找见的了,只能靠命。姜韫就连它们的一面都没见到。
老道人张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道:“辟谷多年,为了款待你们这两位头等贵客,破例一次,感觉还不错。”
张果眯眼笑问道:“韦大都督,这次金桂观费这么大气力,又是开门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树能够炼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让不轨之徒混杂其中,然后关门打狗,帮你们青鸾国打杀了十数名外来修士,唐氏皇帝就没点表示?”
韦谅笑道:“表示?有啊,我不是坐在这儿吃了碗素面吗?”
张果伸手指了指韦谅,嗔怪道:“道观祖师爷当年说得没错,铁公鸡!怪不得传下话来,要金桂观少跟你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韦谅还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经放下筷子,结果被姜韫拿过去二话不说吃了起来,韦谅对此视而不见,对观主张果说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观建造之初,没什么香火,是谁请动李抟景来你们这儿吃素面的?还有这次,云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张果自己请得来?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韫乐意拿起筷子?”
姜韫埋头吃面,不太给韦谅面子,嘴里含糊不清道:“一双筷子就够,素面多来几碗就行。”
张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印象中,云林姜氏子弟,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但这位名叫姜韫的年轻修士,不太一样,既然与韦谅结伴而行,而且关系莫逆,应该不是姜氏旁支出身。这就有点意思了。
韦谅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果,那个胭脂斋的小丫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