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转头道:“老韦,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你们皇帝陛下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现在事态很复杂,除了我之外,家族内好像有人暗中潜伏,而且修为绝对不低。”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有些无奈,问道:“小小一个青鸾国,就敢举办佛道之辩,而且故意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唐氏皇帝不了解三教之争的凶险,老韦你会不清楚?我们云林姜氏,当初是怎么迁徙到宝瓶洲的?我这次离开蜂尾渡,一路上专门挑了些热闹地方,说句不夸张的,如今满大街的练气士,地方上犹然如此,更不用说你们京城,你们是真不怕啊?”
韦谅将一只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顿时寒光盈室,他从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为师承的关系,所以对山泽野修怀有一份同情,我可不会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野修,不管是在青鸾国境内犯事,还是在别处,我会捞网数次,是死是活,按规矩行事。一颗老鼠屎尚且能够坏了一锅粥,更何况是一窝窝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书案文刀,虽是蕞尔小物,可却被视为“君子武备”。韦谅身前桌上的这只木盒内,整整齐齐摆放着将近十把祖传文刀,大致分为岁月悠久的书刀,和裁剪宣纸的裁纸刀这两种。
上古时代只能以竹木简记载文字,用来修治简牍的小刀,就叫书刀,又叫削刀。最早是青铜制,后来是铁制,如今的种种珍贵材质,其实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经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韦谅此刻双手各持一刀,是两把裁纸刀,一把贴竹黄裁纸刀,刀鞘篆刻有“贞松堂制”;一把白玉雕龙纹鎏金“工官百炼”刀。
姜韫放回书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问道:“所以你就设局,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野修?”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没有直接打杀这些野修就算他们坟头烧高香了。当然,我也有些私心,其中好些个墙头草,如今已经成为我府上的耳目,之后会发挥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间以准绳行事,便是如此简洁明了。”言语之间,韦谅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着那把纹路精美的“工官百炼”刀,然后以贴竹黄裁纸刀轻轻敲击此刀,声音清脆,他闭眼倾听,十分享受。
姜韫虽然与韦谅私交颇好,仍是有些恼火,不觉提高了声调问道:“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还是恶法?”
“恶法依旧是法嘛。”韦谅睁眼后,神色云淡风轻,转移话题,笑道:“不谈这些注定是鸡同鸭讲的事情。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一位与我同门的法家子弟,极有意思,他的朋友,还留了两样东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多待几天。”
陈平安一行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间废弃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当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贵的隐士出资建造,并且他一定喜好垂钓。
一行就在此落脚,各有分工地忙碌起来。陈平安去砍了两支纤细的老龄竹竿,一长一短,打算做成鱼竿。回来的时候朱敛已经点燃篝火,陈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鱼竿的韧性,不然水中大物稍稍一拽,竹竿就绷断了。陈平安将那支短竹竿交给裴钱,要她跟着自己学着做。
竹屋内,朱敛在跟徐远霞切磋学问。两人坐得离众人有些远,朱敛似乎在显摆那本荀姓老人赠送的“神仙书”,书中的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张山峰与卢白象席地而坐,手谈对弈,魏羡蹲在一旁,依旧等待着胜负的水落石出。
那头黄色地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风。
面对此方清秀山水,趁着四下无人,隋右边离开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边缘,脱了靴子,坐着将一双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痴心剑横放在膝,双手按在剑鞘首尾两端,眺望远方。山野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鱼竿,陈平安甩了几次,试看弧度大小,裴钱站在旁边用短鱼竿依葫芦画瓢。之后,一大一小师徒二人,来到竹屋外边,陈平安开始系上鱼线鱼钩,裴钱依旧有样学样,只是有些细节做得差了,陈平安就会帮她重新捆线打结,系紧鱼钩。然后陈平安又教裴钱掀起湖边的石块,在底部寻找一种形若蝼蛄的水生鱼虫。
最后陈平安却没有钓鱼,只是让裴钱独自垂钓,他将长鱼竿收入了郑大风赠送的咫尺物玉佩当中。那里面,既有破旧了却没有丢弃的草鞋和鱼钩鱼线这类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有水井仙人酿这些稍微值钱的酒水,还有那张里面装着两套脱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护山大阵的泛黄梧桐叶,和一大堆桐叶宗补偿的谷雨钱。
裴钱是个天生没啥耐心的人,只是有陈平安陪在身边,加上这么长时间抄书练字,多少也熬得变了些性子,就安安静静盯着水面的动静,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条百来斤的大青鱼硬生生拖曳上岸。
陈平安在思考《撼山谱》的第四式,这个招式被命名为天地桩,是个口气极大的拳桩,但姿势实在是古怪了点,要求研习撼山拳的后人,倒立练拳,三种境界,分别以手掌、拳头和一根手指作为支撑点“行走”。
关于天地桩,书中豪言,习我拳法者,要成为那天地随我拳而翻转的顶天立地大丈夫。
难怪光脚老人当初翻阅过《撼山谱》后,说这本拳架平平的秘籍,除了口气大心气高,一无是处。
陈平安轻轻一拍地面,身形飘逸翻转,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笑。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以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裴钱只好老老实实转过头去。
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撑地之外,另外那只手双指并拢在身前。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最后那道第十二、十三停之间的瓶颈,将破未破。陈平安原本并不着急,只是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教过裴钱后,离开蜂尾渡没多久,裴钱就用“只挣了三两枚铜钱,没有多了不起”的口气,跟陈平安说她已经可以自由运转到第十二停了,这让陈平安既为裴钱高兴,又难免有些着急,或者说是忧心。
若是裴钱以惊人的速度攀登武道,总有一天,她这位玩笑性质的开山大弟子,会与师父陈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会愈行愈远,她会独自登高,俯瞰人间。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会比自己走得更远更高,而是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对着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在藕福地,陈平安曾在东海道人的带领下,走过千山万水,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过一场庙堂上的君子朋党之争,八十年间,是如何从忧国忧民、经济百姓,一步步走到风气转浊、风骨腐蚀的。人人以君子标榜,既已是君子,何来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难贬谪,全然不问是非,庙堂上义愤填膺,怒斥政敌,人人安慰那“良朋挚友”,为他折柳送行,为他举杯饮酒慰风尘,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当道。还有那处江湖之远的士林文坛,专门有弟子门生引领风向,给政敌编撰种种或香艳不堪,或捕风捉影的野史。
陈平安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绝这种最糟糕的局面。若是连身边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个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个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这是陈平安教裴钱的初衷。
陈平安之前为了能够让世间多出一头与人为善的金丹境大妖,费了五十枚小暑钱也不皱眉头,可是如果有一天,裴钱觉得学习书上道理只是应付陈平安的苦差事而已,觉得与人讲道理,实在太烦且无趣,她会凭着我有拳法,腰间有刀剑错,处处顺本心顺己意,不讲慎独,不懂得克己复礼,那么他就亲手造就了一名只讲立场利益、莫与我谈对错是非的九境甚至十境武夫,那时候别说是五十枚小暑钱,恐怕五百枚谷雨钱也无补于事。
陈平安以倒立姿态闭眼沉思,但是翻来覆去,都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答案。难道真要因为未来的那个“万一”,就亲手打断裴钱如今的武道之路?
正愤懑鱼儿为何如此不赏脸的裴钱,突然摸着被什么东西弄得微微疼的脸颊,发现隋右边正朝她使眼色。裴钱顺着隋右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陈平安,他眉头紧皱,与平时不太一样。
隋右边收起以水珠轻弹裴钱脸颊的手指,继续举目远望。
裴钱轻轻放下了鱼竿,蹑手蹑脚来到陈平安旁边,蹲在那儿,凝视着师父的眉头。
难道是师父后知后觉,这会儿才开始心疼那五十枚小暑钱打了水漂?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想了想,道:“师父,有愁心的事?给我说说呗。”
陈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颠倒,变回正常站姿,然后盘腿坐下,有些犹豫不决。
事情太远,道理太大。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山水间的清风轻轻拂面,这让陈平安的心境略微轻松了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裴钱咽了口唾沫,立即开始反省自己这一路上做了哪些顽劣事情,大概已经知道不是一两记栗暴砸在脑袋上的小事了,于是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听?等我岁数大一些,再记事些,师父再说与我听,行吗?”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栗暴揪耳朵。”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陈平安也笑着稍微转身,两人相对而坐,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剑术,还有拳法,都比师父厉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师父说是对的,你觉得是错的,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是对的,就是对的啊;说是错的,就是错的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
裴钱就只好继续瞎捉摸,胡思乱想,神游万里,反正师父好像也不着急。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陈平安笑着补充道:“我们暂时只说修为,不谈善恶。”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得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枚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道:“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绝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只管奋然挺身、打打杀杀的徒弟。”
裴钱欲言又止。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应该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因为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因我是你裴钱的师父,就压着你,而你裴钱即便到时候已经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听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裴钱泪水莹莹,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尤其是当裴钱听到陈平安说那句“随手一拳打死我”时,裴钱都快要伤心死了。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道理其实是分高低的。师父曾经在彩衣国一座破庙里头遇到一头小狐魅,它喜欢读才子佳人小说,喜欢捣乱吓唬人,但从不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身的黄色地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就可以忽略剑尖千万年向南的那些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