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藕福地这才多久,为何感觉是两个陈平安了?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陈平安身后那四人,应该就是福地传说中的那些历史人物了,负剑女子应该是陆舫经常提起的女子剑仙隋右边,其余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暂时无法对号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传说中那个年轻时英俊无双的武疯子朱敛?精悍矮小的汉子,是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那个笑眯眯的佝偻老人,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陈平安能够拥有这四名扈从,姜尚真有些惊艳和羡慕,只是还不至于太过嫉妒。
陆雍此时心中叫苦不迭,听姜尚真的口气,还真是结下大仇的死对头,那个小仙师修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于姜氏家主此刻露了面,都不敢随手打杀?难道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嫡系子孙?
姜尚真开心笑道:“陈平安,你没有一见面就摆出与我拼命的架势,我就放心了。我们一边登山一边闲聊?”
陈平安简明扼要道:“好。”
于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并肩而行。
陆雍随后跟上,裴钱悄悄与这位元婴地仙走在同一级台阶上,只是隔着好几步远,偷偷打量着这个山上的老神仙。只要陆雍一有转头的迹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着扭头望向远处风景,手中行山杖笃笃笃敲在台阶上。
陆雍大感讶异,这小闺女越看越觉得有灵性啊。
虽然这位青虎宫宫主打架的本事稀拉无比,可到底是元婴修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么高度,还是能看出个一二。
姜尚真先问过了四名扈从的身份,陈平安没有掩饰。姜尚真得知真相后,发现自己就没一个猜对的,一拍额头,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陆雍有得一拼。”
气氛仿佛并不凝重,不似寇仇相见分外眼红,反倒如老友重逢,或是谈笑泯恩仇?可事实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陈平安自己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问道:“此次北行,可还顺利?”
陈平安摇头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两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冲突。”
“哦?”
姜尚真转头问道:“陆宫主,大泉皇帝叫什么?”
陆雍赶紧答复:“刘臻。”
姜尚真望向陈平安,道:“我把他们老子拎过来,要他给你道个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了多久,说不定你在青虎宫吃顿斋饭的工夫,刘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过大泉王朝是大伏书院管着的,书院山主很有来头,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圣人府邸,有个当学宫大祭酒的兄长,你到时候别打死刘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对那皇帝老儿饱以一顿老拳什么的,当然没关系。”
陈平安道:“你真不用这样做。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把我拦在天阙峰渡口,然后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道:“屁颠屁颠赶来的路上,我倒是想过这么做。找你找得辛苦,说没有半点怨气,那是自欺欺人。其实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边修行的,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在青虎宫守株待兔。与你直说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详细了解了你的所做所为后,还去见了那个姓姚的新任兵部尚书,也就只是远远看了眼,然后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后帮着照拂姚氏,我自个儿就直奔青虎宫,就为了见你一面。”
陈平安停下脚步。
姜尚真依旧拾级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面,自会与你挑明一切。”
陈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围绕天阙峰的云海。这层绕峰流转的云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宫的护山大阵,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会名副其实地如坠云雾,视野所及,空无一物。这段路程白雾茫茫,走了一会儿豁然开朗,见到了一座雄伟宫观,原来是登顶天阙峰了。
陈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头顶那支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旧潇洒前行,走出去数步,见陈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转头望去,发现这个打死丁婴的年轻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陆雍、裴钱以及魏羡四人都走到了山顶,陈平安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裴钱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发现宫观那边,人头攒动,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宫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亲自迎接。
在青虎宫那边的观望之人,多是年纪不大的练气士,还有不少是跟裴钱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钱小声问道:“咋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一只手轻轻按住裴钱的脑袋,微笑道:“最早的时候,我跟他们一模一样,站在大门口,看着别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跟随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龙布雨石壁那个方向的仙家渡口。
陆雍看了眼青虎宫那边的子弟,一个个惹人笑话,一挥袖,沉声道:“都回去修行!成何体统,不像话!”
经过那堵蛟龙隐于云雾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阙峰渡口。
渡口处有一艘悬停崖畔的巨大楼船,船底下竟飞旋着无数青色鸟雀,像是它们以羽翼托起了这艘浮空大船。
陆雍心情复杂,这艘渡船本该昨天就动身去往宝瓶洲老龙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拦下来,手段很简单,砸钱。
青虎宫没敢跟姜尚真收钱,渡船所有乘客,都额外得到了一笔等同于路费的小暑钱,陆雍让一位长老去当的善财童子。
也有不长眼的,骂骂咧咧,不愿收钱,只想要跟青虎宫讨要个说法,青虎宫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叶洲北方金丹修士,从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青虎宫遣人去将奄奄一息的金丹修士,从山壁中拔出来,惨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后,金丹修士拖着病躯,硬生生咬牙重新登山,与那个一露面半句话不说就动手伤人的姜氏家主赔罪道歉。
陆雍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见着了那艘船底鸟雀盘旋的仙家渡船,裴钱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疯魔剑法,那可就是剑剑不落空啊。
魏羡等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番神奇景象,虽然脸上无动于衷,可心里仍然感慨万分。
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这里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姜尚真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问一句,你师承何人?”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姜尚真仍不死心,又道:“我无恶意。”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故意瞒你,而是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师父。”
教他烧瓷的,是不愿意收他为徒的姚老头。教他剑气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教他学问的,是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教他画符的,是李希圣。
教他要与人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无奈道:“好吧,不愿意说就不说。我这次找你,是有人托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我已经小心装在一只瓶子里头。你收下后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觉得到了真正安然无恙的地方之前,不要拿出来。”
陈平安两次游历,也算见识了不少,比如在飞鹰堡外就见过千里送人头的,但是与自己结仇的姜尚真,竟然跑这么远就为了送自己东西,陈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着毫不掩饰戒备眼神的陈平安,一跺脚,施展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乱,你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点头。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道:“那头大妖受伤后,仗着皮糙肉厚,仍是逃入了西海。我呢,刚好就是去追杀大妖的三人之一,其余两个,太平山宗主宋茅,还有个桐叶宗管谱牒的老王八蛋。大妖伤重,难逃一死,只是我和桐叶宗的,都不愿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来一个玉石俱焚,伤了我们自身的修为,就想着慢悠悠跟着大妖耗死它,一路上还能欣赏欣赏风景,聊聊天。”
陈平安知道那场追杀,绝对不是姜尚真说的这么轻巧惬意。
姜尚真转头望向西边,唏嘘道:“然后我们三个就遇到了一位剑修,那真是一身剑气冲斗牛,天生一副侠义心肠,脾气还好,一剑斩杀了大妖不说,还喜欢跟咱们讲道理,更不贪图大妖身躯……”说到这里,姜尚真一拍额头,“真编不下去了……”姜尚真眼神骤然间凌厉起来,盯着陈平安,“那名剑修问起了谁认识你陈平安,我便照实说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去而复还,说了句‘妖丹归我了’。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太平山和桐叶宗就没了任何异议,将一头十二境大妖最宝贵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剑修的意思,所以才来找你,就是为了将妖丹交到你手上。”
陈平安脸色如常,道:“那名剑修,我认识,叫左右。”
认识?就这样?左右?
真是个陌生的怪名字。
难道真是这两百年才冒头的年轻剑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脚骂娘了,他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只半臂高的精美瓷瓶,问陈平安道:“你知道这颗妖丹的价值吗?你知道什么样的剑修,才能够一剑斩杀现出真身的大妖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道:“妖丹的价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剑术,我知道。左右亲口对我说过,他的剑意比阿良低,剑术……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着脑袋,伸手揉了揉脸庞。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讲一个自称“剑术比阿良还要高”的朋友?
陈平安也察觉到端倪,笑道:“放心,我与簪郎周仕和魔教鸦儿的恩怨,跟你关系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会答应我,对你姜尚真出剑。”
自称大师兄的左右,那可是捏着鼻子才认的自己“小师弟”。
放心个屁!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陈平安的话,而是那个叫左右的剑仙,出剑需要理由吗?估计他一个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头上了吧。你陈平安要不去问问桐叶宗那老王八蛋现在的感受?接了一剑过后,为了不接第二剑,连那张老脸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后远离陈平安为妙。
接过装有妖丹的瓶子,陈平安没有二话,赶紧收入方寸物当中。
姜尚真轻声道:“这只瓶子也算件不错的法宝,就当是我姜氏的赔礼了。至于你和周仕以后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会如何,以后再说吧。”
裴钱瞥了眼陈平安和那个家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亲是第一次,伸手指向头顶渡船是第二次,事不过三。
裴钱是看得到两人,忍着不多看。陆雍和魏羡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后,两个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身边。
陈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钱立即跟上,四人随后。
陈平安登上渡船后,转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码归一码,谢了。”
姜尚真笑着点头,多少年没有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了?
早有青虎宫管事在船头等候,小心翼翼领着陈平安他们登上渡船顶楼。
姜尚真依旧望向渡船,久久无言,陆雍就只能老老实实陪着这位姜氏家主发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陈平安一行人,此时很快就缓缓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视线,轻声道:“贵客临门,你们青虎宫就不打算送点什么给这位陈仙师?”
陆雍心一紧,识趣道:“理所当然,要送要送,只是还望前辈提点,该送些什么才稳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么贵重送什么啊,好歹是个元婴,还需要我教你送礼?”
陆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陈仙师婉拒,青虎宫该如何做?”
姜尚真转过头,眼神冷漠,道:“哭啊闹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骗人钱财进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钱还难?青虎宫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这个当宫主的,怎么不去死啊?”
陆雍大汗淋漓,连连点头道:“前辈教训的是,我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冷哼一声,又道:“不管你陆雍送出什么,回头报个价给我,我双倍偿还青虎宫。”
陆雍刚刚有一番打算,不承想姜尚真眯起眼,阴沉道:“别跟我在这种破烂事上抖机灵,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陆雍和青虎宫还没资格,让我姜尚真欠人情。”
陆雍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陆雍肩膀,和颜悦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宫多待一天,你挑选几个顺眼的子弟,我亲自为他们讲一讲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坯子,我送你们青虎宫一个去往云窟福地的名额。嗯,别忘了,长得歪瓜裂枣的,资质再好,也别来碍我的眼,与人传道授业解惑,还是要讲究一个赏心悦目的。”
陆雍心中狂喜,终于发自肺腑地作揖感谢道:“前辈大恩,陆雍铭记在心!”
修行路上,从来是福祸相依,祸,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这样的山顶神仙,要是换成了那个谪仙人周肥的身份,遇上一旦起了杀心的丁婴,一样就只能死在藕福地了。
登上渡船顶楼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头等厢房,当然陈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夸张。
魏羡四人拿了玉牌和钥匙后,默契地跟随陈平安。
裴钱关上门后,丢了行山杖,在几间屋子串门,跑来跑去,最后去了那座观景阳台看云海,黝黑脸庞上挂着满满的幸福,呆呆眺望远方。
魏羡也去了观景台,其他三人落座,加上一个陈平安。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轻神仙是?”
朱敛已经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茶杯后,说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着一座品秩很高的云窟福地,福地版图极其广袤,有许多天材地宝。”
朱敛赞叹道:“少爷何止是往来无白丁,分明呼朋唤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边看了眼神色从容的陈平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朋友。”
卢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经跻身上五境了。”陈平安已经给他们大致讲过纯粹武夫与练气士的各自境界划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远游境,九境山巅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间其实犹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陈平安跟他们说十境依旧不是武道止境。
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飞升境,其余二境,则失传已久。
观景台那边,裴钱看过了风景壮阔的云卷云舒,又开始觉得有些乏味了,唉声叹气起来,对魏羡道:“老魏啊,我跟你说点心里话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