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魁问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联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笔?”
陈平安摇头道:“不能。”
钟魁还想要讨价还价,却发现九娘脸色乌云密布,估计不用小瘸子去找扫帚,她就要亲手把自己扫地出门,于是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将那支小雪锥递还给陈平安,喃喃道:“杆上的‘下笔有神’四个字,与我有缘啊,何等般配。陈平安你这是棒打鸳鸯,很煞风景的。”
陈平安收起了李希圣相赠的那支小雪锥,笑道:“真不能送给你。”
看钟魁神色可怜,九娘笑道:“春联底子的钱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联的分上,今儿你可以拿一坛五年酿的青梅酒。”
钟魁立即眉开眼笑。
客栈外的官道已是尘土飞扬。
挎刀少女姚岭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马,来到客栈大门那边,迎接陈平安一行人。
九娘对姚岭之说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来。
少女也红了眼睛,低头转身,不再看自己娘亲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镇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此次姚氏的入京队伍,除了三辆故意空着的马车,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五匹高头骏马,俱是大泉边军中的甲等战马,京城的顶尖权贵子弟,都未必能够拥有一匹。
姚镇没有想到除了那个枯瘦小丫头,以及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其余陈平安四人都选择了骑乘战马北行。
姚镇对此自无异议,与陈平安打过招呼后,老将军便坐回自己的车厢,车厢里备有十数本兵书,都是姚氏祖传之物,几乎每本书的每一页上都写了许多姚氏先祖翻书时的旁注和心得。
可能这才是世族高门的传承有序,香火绵延。
此次姚镇只带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属于同一个辈分——独坐一辆马车的姚近之,在队伍最后方并驾齐驱的姚仙之和姚岭之。
七八位随军修士,散落在队伍之中。
姚镇与陈平安坦言,其中有两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连他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边疆大将,都无权调动那两位修士。
其余六十余骑,皆是熟谙弓马的边军老卒,还有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杂役婢女之流。
陈平安夹杂在队伍当中,骑马缓行。
朱敛哪怕是坐在马上,依然缩着身架子,随着马背一起颠簸起伏,晃晃荡荡,看似是陈平安四名扈从中最随意、和气的一个。
卢白象在闭目养神。
魏羡在马队之中,最如鱼得水,自然而然。
客栈那边,九娘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老驼背蹲在门口抽着旱烟,那些袅袅烟雾,遮住了褶皱的沧桑脸庞,如山雾布满山峦沟壑之间。
小瘸子爬到了屋顶,登高望远,才刚刚离别,就已经开始期待与那位负剑姐姐的下一次重逢了。
钟魁来到了那座小坟头前,那块石片墓碑已经倒了,还被人刨开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里头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钟魁摸着脑袋,转头看了眼那支浩浩荡荡远行的队伍,收回视线,双手负后,摇摇晃晃走回客栈,自言自语道:“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对仗,不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传世名篇了。”
钟魁想了想,犹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儿镇。
先生胆子也太小了点,好歹是大伏书院的山主,还出身于中土神洲的某位圣人府邸。那条九尾狐,虽说她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爷写出的《真名篇》第二页最前边,可既然给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她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清风拂面,仿佛还有那阵阵秋风,在他高高抬起的两只袖子里打转儿。
这样的钟魁,客栈里边的妇人,不曾见过。
北行路上,风平浪静。
大泉王朝武运昌盛,最近的数十年,只有大泉边军欺负别人的份,南边的北晋和北边的南齐,都吃过很多苦头。可是近年来大泉王朝的三位皇子掰手腕,争夺龙椅,几乎都快要明刀明枪了,牵扯了大皇子许多精力,使得这位坐镇北边的刘氏庶长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场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齐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气大伤,失去大势,给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东西两边接壤的四五个小国家,其中一个国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称大泉皇帝刘臻为叔皇帝,还有一个直接沦为了大泉藩国。
队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给战马洗刷鼻子,这个时候,姚镇都会离开马车,去跟陈平安闲聊几句。
一来二去,姚镇嫡孙姚仙之就跟陈平安熟悉了起来,不过这块“姚氏璞玉”在陈平安身前,很拘谨。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岁,却已经在边军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为正式斥候,此后凭借军功升为伍长。他自幼跟随家塾夫子学习兵法,却不喜好夸夸其谈,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镇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仰慕,当初山谷之中,被两名山上修士追杀得惨绝人寰,正是陈平安横空出世,救下了包括爷爷姚镇在内的边军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师倒退而回,面对一位杀力无穷的恐怖剑修,更是应对自如。
后来听姚岭之说,陈平安在客栈又砰砰砰三拳当场打死了申国公之子,敢跟御马监掌印李礼对峙,姚仙之愈发佩服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给陈平安牵马喂马。
陈平安对姚仙之印象很不错,山谷浴血奋战,披甲少年的坚毅眼神,让人记忆犹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为了跟他套近乎,总会没话找话,经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比如南齐在北边、北晋却在南方,还说有些擅长写边塞诗的文豪,最向往大泉边军中的姚家铁骑,其中有一位诗坛巨擘,想要拿诗词换取一匹甲等战马,被他爷爷拒绝了,便怀恨在心,回去之后,在京师诋毁姚家边军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地说,到了蜃景城,一定要会会那位先生。
陈平安不怎么搭话,倒也不厌烦。
姚氏这一辈人中,最有武学天赋的姚岭之,对陈平安的观感颇为复杂,既感恩又敬畏,心底还有些不服气,又是位正值妙龄的少女,所以不太愿意跟着姚仙之一起,凑到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之前就骑过马,在藕福地之中,还曾经陪着老道人骑过驴子,所以知道说书先生和演义小说上,那些所谓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驿站传递军情急件的八百里加急,确实做得到,不过需要换人且换马,驿路上撞死人无须负责,只是这么跑一趟下来,往往伤马极重,即便钉了马掌,还是可能直接把马蹄给跑烂了。
负责接待的沿途驿站官吏,以及驿站所在郡县衙门,都十分上心,毕竟是征字头的大将军,姚家铁骑的老家主,而且这还不是什么解甲归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书,得天子倚重,从边关砥柱成了朝堂栋梁,姚老将军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计就能碾死几个小县令,谁敢不当回事?
姚镇迎来送往,疲于应酬,谈不上对地方官员有多热情,可也不曾流露出丝毫跋扈气焰,几乎不会拒绝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请,至于郡守的盛情邀请,偶尔会借故推辞,县令当然是没这胆子为一部尚书擅自摆开接风洗尘宴的。
陈平安不会参加这些宴席,裴钱倒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头钻,有次只是听了姚仙之讲述那些菜名,就开始嘴馋,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镇次次都会带上姚岭之、姚仙之,唯独忽略了那位好似将车厢当作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这次途经一座名声不显的郡城,竟然是净土扫街的架势,陈平安依旧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带着裴钱、朱敛两人离开驿站,打算购置一些琐碎物件,比如一支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离开了驿站房舍,要与陈平安他们同行。
她依旧戴着那顶施裙及颈的雅素帷帽,其实之前队伍停留,只要没有外人在场,姚近之就会摘掉帷帽,陈平安见过她的面容多次,确实长得漂亮,姿容犹胜女子剑仙隋右边。朱敛说,姚姑娘这般倾国倾城的相貌,在藕福地他作威作福的几十年里,没能遇上一个,听说后来有个叫童青青的镜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与姚近之媲美,当时陈平安点头说“有的”。朱敛便说世间女子颜色,若以百文钱计算,那么姚近之与童青青,怎么都该有个九十多文钱。
陈平安不愿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相,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这些女子生得尽善尽美,也不过百文钱,在他心中,宁姑娘那可就是谷雨钱、金精铜钱了。
所以陈平安遇到了姚近之这样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见了而已。
陈平安要买簪子,姚近之说郡城有条孩儿巷,专门售卖古董珍玩,她循着某个小道消息,想要在那边寻找瓦当和一种名为怀镜的古老压岁钱。朱敛则喜好志怪小说。至于裴钱,只要是值钱的物件,她都喜欢,都想要。只是跟在陈平安身边,好似天生的阴鸷性子给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着陈平安让她当账房先生,就像钟魁在客栈的角色,哪怕兜里只有几两碎银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根本就没理她,腰有十文钱,必作振衣响,说的就是裴钱。
这座郡城为了迎接姚镇,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儿巷的路上,给陈平安解释了其中缘由:郡守是姚家边军出身,机缘巧合,退出边军后,开始在地方上攀爬仕途,听客栈三爷说当年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年轻人。
走入街道极长的孩儿巷,各色铺子都有,除了正儿八经的店铺,还有好些个包袱斋。穷酸秀才模样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头鬼脑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来路不正,走了旁门路数,或者干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斋交易,陈平安觉得很有意思,双方有了买卖意向后,便去往一个僻静角落,也不嘴上谈钱,只在大袖之中比画。姚近之笑言此举被戏称为“笼中对”,除了象征铜钱、银子的独有手势之外,数字也有讲究,食指窝成钩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叠为十。
在这条孩儿巷,陈平安三人各有收获,除了裴钱。
姚近之得偿所愿,购买了一堆历朝历代的被誉为名泉的古老铜钱,价格有高有低。这还不算什么,姚近之在一间小铺子找到了几片瓦当,有饕餮纹的,写有吉祥语的,还有一整套四神瓦当,哪怕隔着帷帽白纱,陈平安都能感受到她的惊喜。
出门后她便多了一只包裹,陈平安说了句帮忙背的客气话,姚近之赶紧拒绝了。
朱敛买了两本披着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说。
陈平安则买了一支白玉螭龙发簪,素身,并无篆文,龙纹简洁流畅。陈平安一见钟情,却觉得有些贵了,掌柜竟然开价八十两银子,说这是前朝一位琢玉大家的手笔,只是没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两都不卖。若是在大隋求学那会儿,陈平安掉头就走了,现在咬咬牙还是会买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言语了一番,砍到了三十两银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传世玉雕,是一株水仙,那才叫玲珑奇巧,对于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过,又对螭龙玉簪的材质一通贬低,说得掌柜哑口无言,悻悻然给那位大家闺秀腰斩了价格,将玉簪卖于陈平安。
出了铺子,陈平安拿着小锦盒,先谢了姚近之帮忙杀价,然后忍不住苦笑道:“给姚姑娘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这支簪子,三十两银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离开铺子很远,才轻声笑道:“簪子真是那位琢玉大家之作,别说三百两银子,五百两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质不佳者不治’,你这簪子材质绝佳,好到了让他认为是‘美玉材质最佳者,锟铻刀不敢落在美人脸’的地步。只是世间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来,具体有多好,就难说了,何况各人趣味不同,很难有个定论。”
朱敛笑着点头,不知是赞赏姚近之的学识,还是认可那位琢玉大家对待美玉的态度。
陈平安将锦盒收入袖中,笑问道:“姚姑娘真有那水仙玉雕?”
姚近之笑道:“那些说辞,都是从书上照搬来的。”
那就是没有了。
裴钱翻了个白眼,她原本还想着今后要多拍拍姚近之马屁,说不定哪天姚近之一个高兴,就把那件水仙玉雕送给她呢。
姚近之又说道:“说辞确实是书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妆之一。”
陈平安只好报以礼节性笑容。
这一点,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实挺像的,只是道行比弟弟更深些,不至于太过尴尬。
由此可见,其实姚近之不难相处。
裴钱已经开始溜须拍马了,娇滴滴问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帮你背包裹吧?背东西我熟得很,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证不摔坏你那些宝贝们。”
姚近之笑着摇头,帷帽白纱,轻轻晃悠起来。
裴钱有些失望,仍是不愿死心,又道:“那么姚姐姐你觉得累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啊。这巷子离着驿站还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长,约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点头,真是一个古怪的小丫头。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儿巷,朱敛低头笑问道:“步数记得这么清楚?”
裴钱唉声叹气道:“无聊呗,反正又不会给我钱,只好没事找事,还能咋样?”
朱敛哈哈大笑。
暮色中,回到下榻驿站,陈平安去后边的庭院散步,发现卢白象和隋右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棋盘,正在一座小凉亭内对弈,魏羡在旁观战。
陈平安走入凉亭时,棋局刚刚分出胜负,卢白象小胜。
隋右边下棋杀力极大,气势极足,卢白象身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边来得杀伐果决。
朱敛也来到这边,隋右边与陈平安告辞一声,就此离开。卢白象便向朱敛邀战,佝偻老人笑着直摇手,说自己是个臭棋篓子,不敢献丑。魏羡在卢白象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就说了句他连臭棋篓子都不是,根本就没看懂,只是闲来无事,想要知道两人棋局的胜负而已。
无人下棋,魏羡就离开了,朱敛紧随其后,只剩下陈平安和收拾棋盘残局的卢白象。
陈平安靠着栏杆,喝着养剑葫芦里的青梅酒,卢白象双指拈子,快速放入棋盒,虽然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击的清脆声响,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赏心悦目。
陈平安心生佩服,若非自己实在对下棋没有天赋,加上觉得手谈一事,太过耗费光阴,会耽搁练拳练剑,不然陈平安还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姗姗而来,在驿站内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后,对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卢白象说道:“卢先生,我们手谈一局?”
卢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计是一场鏖战,天黑之后下棋,我是无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时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点头道:“十五月圆,借着月光,应该勉强能够看清,卢先生不用担心此事。”
猜先,卢白象执白,姚近之执黑。
陈平安站起身,看了双方先手走势,没看明白深浅盈亏,便回到长椅上,盘腿而坐,缓缓喝酒。
由于队伍中有两位大泉供奉,陈平安不太愿意泄露姜壶的底细,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毕竟修士和武学宗师都眼尖,可能一个持壶抬臂的姿势幅度,就能够看出蛛丝马迹。陈平安神游万里,不知不觉,等到回过神,姚近之竟然已经离去,卢白象又在那边独自收拾。
卢白象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那座坐落于彩云间的白帝城看看。好一个‘奉饶天下棋先’,令人心向往之。”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我有个……学生,下棋很厉害,以后你们见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那可是曾与白帝城城主手谈十局的大国手。不过承认崔东山是自己弟子,还是让陈平安有些无奈,毕竟总不能说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