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人间路窄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裴钱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陈平安已经没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个不太敢请出山,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另外一个更不敢。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人的观感,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没错。

魏羡看人的眼神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朱敛看人的眼光则像是活人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客栈门槛上,落魄书生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天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声,他摔了个狗吃屎,倒也没忘记死死攥紧酒壶。原来是小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没完没了,你还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他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瘸子瞧着忽然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喊道:“你谁啊?”

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小瘸子差点气疯了,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这个只知道姓钟的王八蛋一顿追杀。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夕阳西下。关于书生,曾有谶语,是连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大日坠入西山后,暮色便深沉起来。借着最后一点留恋人间的余晖跟小瘸子追逐打闹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边道路尽头。小瘸子趁机捶了他肩头一拳,他晃了晃,没有理会。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随这个书生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并无发现,以为书生是故意打岔,正要继续饱以老拳,让他以后都不敢再调戏老板娘,却蓦然心头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脸色凝重:是一支骑军,数目还不小。

狐儿镇除了驿卒偶尔经过,从无大队骑军露过面,镇上的年轻人们为了瞻仰姚家铁骑的风采,经常结伴去往远处的挂甲军镇,才有机会远远看上几眼。

铁甲、战马、轻弩、战刀,这一切在狐儿镇贫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儿气概的物件。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儿镇同龄人不爱带他一起玩儿。

此时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边,去了大堂跟老板娘通报一声。妇人打着哈欠说:“晓得了,这些军爷肯定瞧不上咱家客栈和狐儿镇,多半是连夜行军,去往北边的挂甲军镇,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声,立即跑出客栈,爬上屋顶,伸手遮在眉宇间举目远眺。趁着天未全黑,勉强还能看见东西,他想要近距离见识一下边军铁骑的装束,下次再被老板娘使唤去狐儿镇购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龄人显摆显摆。

道路远方依稀可见尘土飞扬,大地上的沉闷震颤越来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着急,赶紧爬下屋顶,去了大堂,询问老板娘能不能挂上灯笼。妇人瞪眼:“这么早挂灯笼,火烛钱算谁的?”小瘸子拍胸脯说:“算我的,实在不行先记在老驼背的账上。”妇人点点头,小瘸子欢天喜地地去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在客栈外,刚要爬上屋,就发现有一骑稍稍绕出官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客栈外边,身上披挂甲胄,极为鲜亮华美,不同于姚家边军的朴素样式。那名骑卒摘下头盔捧在胸前,脸色漠然问道:“是不是有卖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道:“回军爷的话,有的。”

那名骑卒沉声道:“一炷香内,让掌柜腾空整个客栈,然后准备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青梅酒果真有传闻那么好喝,还有重赏!记住了,进了客栈后,我们会有人专门查看房间,若是还有谁滞留其中,杀无赦。我们离去后,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骑卒重新戴上头盔,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小瘸子脸色呆滞,青衫客独自蹲在客栈门口,那条土狗已经回窝,可他还是没有个落脚地儿,见少年还在发呆,提醒道:“赶紧给九娘说事去,惹恼了这些京城贵人,客栈会开不下去的。”

小瘸子赶紧飞奔进大堂,发现妇人已经在跟驼背老人碰头合计这事,小瘸子一到,刚好当这个出头鸟,让他去跟楼上客人们说明情况,劳烦他们赶紧先离开客栈,省得有血光之灾。小瘸子有些为难,妇人大手一挥,说火烛钱免了,小瘸子立即冲上二楼。

第一间屋子就住着陈平安,小瘸子跟他禀明情况,他无所谓,笑着说其余两间屋子他来打招呼,要小瘸子直接去其他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声谢,匆忙离去。

裴钱打开门,桌上点着油灯,一本书摊开在那边。她笑着说:“我正在读书呢。”

其实裴钱一直在听朱敛魏羡那边的墙根,只是听到敲门声后才从包裹里拿出书籍,跟陈平安装模作样。

陈平安没有揭穿她的小把戏,要她收拾一下包裹,说要暂时离开客栈。

隔壁屋子,朱敛已经打开门,跟陈平安笑着说:“魏羡开了门后就又去睡觉了,我去喊醒他?”

就在朱敛刚要转身的时候,满身酒气的魏羡已经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对两人说道:“醒了。”

马平在内的三个狐儿镇捕快一听说是骑军经过,骂骂咧咧,仍是乖乖离开屋子。

扎马尾辫的少女姚岭之站在栏杆外。她住在二楼廊道最尽头一间屋子,这会儿瞪着大堂一楼的妇人:“你的客栈就这么招待客人?真是长见识了,在边境上,竟然还有人敢在姚家铁骑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不讲道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一句话就把人赶出客栈!”她单手撑在栏杆上,直接从二楼跳下,看得马平三人眼皮子直颤:哪来这么个硬把式的小娘儿们?

妇人苦笑,欲言又止。

驼背老人拿着烟杆,想了想:“我去说一声好了,咱们开门迎客,哪里还分贵贱。”他径直走出客栈,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妇人对着二楼两拨客人歉意道:“等会儿你们待在各自屋内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我们客栈对不住各位,事后送你们每人一坛五年酿青梅酒。”

姚岭之拔地而起,返回二楼,砰然关上门。

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陈平安让魏羡和朱敛先到他房间坐一会儿,裴钱当然不用多说。

妇人让小瘸子出门喊那个姓钟的书生进来去二楼挑个房间,省得他在门外晃荡碍人眼。他挑好后就趴在栏杆上,妇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滚进屋子。”

书生担忧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众,那些军爷兵痞会不会见色起意啊,喝过了酒,更容易酒后乱性……”

妇人笑道:“到时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万一我眼瞎了,说不定会以身相许呢。”

书生摆摆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九娘你放心,我们读书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气外加一肚子圣贤道理,只要我站在这里,他们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来……”

没等妇人说什么,远处那间屋子的姚岭之已经打开门,抽刀出鞘一半,发出悦耳的铿锵声,对书生厉色道:“色坯闭嘴!”

很明显,她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脚要管用得多,书生立即进屋,屁都没放一个。

越是如此,姚岭之对楼下妇人就越失望:一年到头就跟这些男人厮混在一起,赔笑陪酒,与那些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

进了屋子,姚岭之趴在桌上,一时间悲从中来,竟是呜咽抽泣起来。

妇人站在柜台后,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扑通一声,妇人抬头望去,只见那书生跳下了二楼,摔在地上,起身后,走到柜台边,笑道:“九娘就当我是账房先生好了,离你太远,我不放心。”

他笑容温柔,让妇人愣了一愣,回答道:“可是你长得这么丑,靠太近,我恶心。”

书生如遭雷击,蹲在地上抱着头。原来那些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迹可循的男女情话都是骗人的啊,屁用都不管。

驼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栈,身后跟着一行人。大概是对方比较讲理,既没有驱逐二楼客人,也没有一股脑拥入五大桌子人。

为首一人是个身穿大红蟒衣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势凌人。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披挂篆有云纹的银色甲胄,行走时铁甲铮铮,一个古稀之年,身穿锦袍,头戴高冠,仙风道骨。之后还有七八人,应该皆是心腹扈从。

蟒衣男子三人坐一张桌子,其余扈从坐两张。扈从中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腰间悬挂一枚玉佩,看到妇人后,笑了笑。

客栈外是足足七八百精骑,还有十数辆马车。每辆马车中都有一名囚犯,左右两旁各有一人看押,看押之人无一例外全部是大泉王朝的中五境练气士。

驼背老人皱着脸。他实在没有想到是这么些人。

这拨客人可不是卖他一个糟老头子的面子,而是卖姚家一个面子而已。而八万姚家铁骑和征南大将军的面子不过是让他们从五桌人变成了三桌人而已,就这么点大。至于为何不驱逐二楼客人,是其中有个年轻扈从随口提了一句,说是人多一些,喝酒热闹,然后那名不可一世的蟒衣宦官便笑着答应下来。

那名身披银色甲胄的武将望向妇人,吩咐道:“先上青梅酒,饭菜赶紧跟上。”

驼背老人掀开帘子,去灶房忙碌。小瘸子开始往三张桌子上送酒。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几乎只有倒酒的声音。

突然有人举起手,跟妇人打招呼,笑道:“老板娘,劳烦你亲自给兄弟们倒碗酒。听说青梅酒是你祖传的法子,由你亲手酿造,当然要亲自倒才行。”

这一桌扈从有了年轻人起头,顿时没了顾忌,哄然大笑。

妇人拿起一坛青梅酒,笑着就要过去倒酒。只是不知为何,身体紧绷。开客栈这么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见过了,便是山上神仙练气士也见了不少,可当她与那个年轻扈从对视的时候,竟然有些畏惧,好像凡夫俗子撞了邪,黑夜遇鬼,从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无力感。

书生突然一把拉住妇人,高声笑道:“九娘今天身体不适,我这个账房先生来给贵客们倒酒,行不行?”

年轻扈从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环顾四周:“兄弟们,你们说行不行?”

等到所有人都说不行,年轻扈从才望向青衫书生:“不行,怎么办?不然还是让老板娘亲自倒酒?倒个酒而已,又不用你的九娘陪咱们去挂甲军镇,对吧?”

身穿大红蟒衣的宦官置若罔闻,头戴高冠的老仙师则微微一笑。

姚岭之打开门,脸色铁青道:“不行!”

年轻扈从站起身,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他抬起头,笑问道:“为何?”

姚岭之只是与此人对视便有些内心惴惴,下意识按住刀柄,口不择言道:“这里是姚家的地盘!”

姚岭之并不知道,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之间,一楼在座所有扈从就都生出了杀意,那名坐在蟒衣宦官和高冠仙师旁边的银甲武将更是杀气腾腾。

年轻扈从始终伸长脖子望向二楼,却好像将一楼所有动静都看在眼里,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微笑道:“可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我家的地盘啊,怎么办?难道你们姚家要造反?”

妇人拎着酒坛走出柜台,先对少女沉声道:“岭之,退回房间去!”

然后对那个年轻扈从施了一个万福:“九娘这就给公子倒酒。”

年轻扈从嘴角翘起,死死盯住妇人的那张脸庞,指了指二楼的少女:“你们母女一起来吧,如何?”

妇人脸色惨白。

二楼有房间打开,走出一个白袍年轻人:“我觉得不如何。”

年轻扈从转过头,望向那人,眼神玩味道:“哦,你算哪根葱?”

这一次是一楼有人帮陈平安回答了:“你又算哪根葱?”

是那个姓钟的落魄书生。

年轻扈从哀叹一声:“得嘞,今儿晚上一个个跟我过不去,不愿意赶走客人的客栈、不愿意倒酒的老板娘、口出狂言的姚家少女、穿了白袍子就以为自己是剑仙的外乡人、穿了青衫就觉得自己是儒家圣贤的读书人……”

他突然望向妇人,又看了眼姚岭之,笑道:“没关系,你俩今晚可以尝试着救一救姚家,如果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可以帮着把姚家拉出火坑。”

妇人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那落魄书生说道:“钟魁,此事与你无关。我也知道你有一些本事,所以接下来你能走就走,别管我们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陈平安,正要说话,陈平安已先笑道:“老板娘,先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妇人有些疑惑,一时间沉默不语。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人间路窄酒杯宽。”

路窄,所以会遇到与那片槐叶有关的姚家人。

路窄,所以也会遇到这些,恨不得其他人都走上死路的家伙。

可是没关系,这儿的青梅酒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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