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丢出观道观

一场小雨又来到人间,蒋泉与两个好友离开坊市,远处,那个送信人就撑伞站在街边一处屋檐下,目送他们渐渐行远。

老道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

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于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着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老道人又道:“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鲠之臣、死谏而亡的国之栋梁。”

之后,藕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却疏于约束子孙,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干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内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籁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于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复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当时刚好捉迷藏,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于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名县令私底下对那驿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驿卒以刀割伤自己,最终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个,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驿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让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驿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内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谲,光阴长河开始倒流。冯青白与唐铁意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顾苓与蒋泉的初次相逢。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干干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看自己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看自己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几次不敢敲门。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着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着小雨,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着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将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

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钱,哪怕那枚雪钱挨着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向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老道人坐在天上看着两人。

与藕福地衔接的莲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着三人。

按照某个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闲来无事,便看看别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了。就从最简单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至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往后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着要将陈平安丢出藕福地。

他竟然没能赢了老秀才!

于是他一挥衣袖,陈平安一步走出了藕福地,竟到了桐叶洲北晋国外的驿路上,身穿法袍金醴,腰悬养剑葫,唯独没有了背后的长气剑。不过武道境界已是五境,并未与藕福地一样凭空消失,而且心意相通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养剑葫内。

陈平安赶紧向四周张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远处,莲小人儿在探头探脑,显然小家伙比陈平安还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边道:“按照约定,你可以带走藕福地的五个人,其中四人我帮你选了。”

他手中拿着四支画轴,随手丢开,在陈平安身前依次排开,悬停空中。其中一幅画卷自行打开,上边画着一位端坐的龙袍男子:“这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一名负剑女子——“隋右边,舍弃武学,一样有剑仙资质。”

“魔教鼻祖卢白象。”

“武疯子朱敛。”

“这四人拥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这之前,你就用谷雨钱养着他们,每天丢入画中即可,迟早有一天,他们吃饱喝足就可以走出画卷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于之后他们的武道境界如何,还是转去修道成为练气士,就看你这个主人的本事了。当然,前提是你养得起他们。”

老道人显然不愿与陈平安多说什么,更不给陈平安插话的机会,一股脑说了这么多,且不等陈平安询问最后一人是谁,他伸手一抓,已经扯出一个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后脑勺,她摔了个狗吃屎,扑倒在道路上,抬起头后满脸茫然。

陈平安望向这个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问道:“长生桥怎么办?”

老道人脸色漠然:“底子已经打好了,之后自己摸索。”

陈平安再问道:“那把长气剑呢?”

老道人望向远处:“我自会还给陈清都。”

陈平安将那四幅画收入飞剑十五当中,与老道人拱手告别。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福地,瞥了眼与福地接壤的莲洞天,发现那家伙已经离开池畔,这才笑了起来。

陈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他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枯瘦小女孩是个心大的,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拍身上尘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说了,我只有姓,爹娘没来得及帮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字,就叫钱,我喜欢钱嘛。”

陈平安问道:“姓什么?”

枯瘦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边有衣服的‘衣’的那个‘裴’,听我爹说在家乡是大姓哩!姓里头有衣服,名里头有钱,多吉利。”

陈平安一拍额头。姓裴名钱,裴钱,赔钱……难怪自己不喜欢她。

总算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藕福地,老道人离开后,陈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询问北晋国现在的年份,他真怕书上所谓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给老道人坑了十年几十年的,又没了长气剑,估计想要报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问过北晋官道上的商贾之后,陈平安松了口气:从光熹六年变成了光熹七年而已。这会儿桐叶洲也是秋季,与藕福地的节气大致相当,临近中秋的样子。

陈平安对北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闻太平山的大名,还想着去远远瞧上一眼,现在已经绝无此念,加上和周肥、陆舫以及冯青白这拨谪仙人的关系可不算好,陈平安现在就想着找一处仙家渡口直奔东宝瓶洲。

虽说当初离开家乡,杨老头提醒过五年之内不要返回,但是不回家乡,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龙城、张山峰和徐远霞游历的青鸾国、宋雨烧的梳水国、顾璨的书简湖、李宝瓶他们求学的大隋书院,地方不少。总之,桐叶洲不宜久留。

陈平安收起那把从福地随手带出来的油纸伞,两人行走在官道旁,裴钱一直在好奇张望:“这是哪里?不是南苑国吧?”先前陈平安与人问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陈平安点点头。多出这么个小拖油瓶,也是陈平安想要立即离开桐叶洲的原因。带着她不比先前与陆抬结伴游历,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会很麻烦。不过一想到陆抬,陈平安心头阴霾更甚。那个卖葫芦的汉子!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跻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观山河,虽然不比老道人在藕福地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关于这门神通仙术,将来回到家乡,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细询问一番,有哪些门道和讲究,又有哪些禁忌和约束。

裴钱继续问道:“是你家乡?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不是我家乡,也不是什么仙境。”

裴钱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刨根问底,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裴钱扬起脑袋,灿烂一笑:“总觉得怪怪的,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方才还在曹晴朗家里打扫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是打扫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两人走出二十余里,裴钱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皱着脸苦兮兮,说脚底磨出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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