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人间灯火点点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那个镜心斋樊莞尔呢?”

种秋先将樊莞尔的大略生平说给陈平安,然后无奈道:“我猜陛下应该是私下见了她,才有此决心和举措,想着只要有她压阵,加上滞留京师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当然,还要加上我种秋,形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种秋站在一处沟壑边缘,正是当时陈平安以顶峰拳架“校大龙”御风而过,一拳将他击飞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话试探我,询问你的心性和来历,我既不好欺骗陛下,也不好将你扯入这些俗世恩怨,只说你既不会扶持南苑国,但也不会帮着俞真意。闲云野鹤,只在云深处,是不会与鸡犬为伍的,更不会与它们争食。”

陈平安抱拳致谢,种秋摆摆手:“换成是我,只会比你更加心烦。”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种秋想起一事:“你住处那户人家的惨事是我亲自处理的,朝廷抓了不少魔教余孽,可以确定,当时是丁婴下令让人行凶,大概是为了让春潮宫的簪郎周仕与你早早交手,没办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陆舫以及周肥。而且通过曹晴朗在衙门的口供,得知丁婴之所以如此与你关系不大,是因为丁婴误认为曹晴朗与镜心斋童青青有关。”

陈平安嗯了一声,突然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种秋愣了一下,满脸疑惑。

陈平安指了指身后的长气,解释道:“我是背着这把剑误打误撞进来的,兜兜转转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种秋笑着介绍了一些关于藕福地和谪仙人的历史,陈平安这才了然。

老道人当时话只说了一半。观道观的确不存在,但其实可以说整块藕福地就是他的“观道之地”。

一开始,陈平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发现一洲之内竟然有两个北晋国。要知道,莲小人儿就是在北晋寺庙内寻见的,起先陈平安还觉得可能是桐叶洲与东宝瓶洲风土不同,还专门去状元巷书肆翻阅了许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笔札,结果越看越奇怪,还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权贵之家的私人藏书楼,想要通过正史确定南苑国在桐叶洲的具体方位,结果还是云遮雾绕,书上始终唯有四国历史。后来白河寺丑闻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师聚首,陈平安更觉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欢用“天下”这个词语。国师种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强国”,镜心斋的童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胜枚举。

白河寺那一晚,丁婴和周仕、鸦儿一起潜入大殿,寻找那副罗汉金身。在这之前,陈平安由于身边就有心相寺老僧这么一位练气士,加上进入这座京城没多久就遇到了那件喜欢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就没有往深处想,只当是环境闭塞的一处“无法之地”,就像老剑圣宋雨烧所在的东宝瓶洲梳水国,武夫强盛。

如今细细思量,陈平安倍觉悚然,寒意阵阵,就像当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虽然知道了自己身处藕福地,可是如何进入、何时进入,陈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现,那陈平安就始终不知道答案。

种秋身为国师,一场大战过后,天下形势都变得云谲波诡,还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定夺,今天过来拜访陈平安,一是防止出现误会,二是来这边散心,透口气,所以聊完该聊的,种秋就告辞离去。离别之际,陈平安带着歉意道:“我暂时还无法离开藕福地。”

种秋笑道:“没关系,反正你陈平安也不像是个谪仙人。”

种秋离去后,独自走在清冷大街上,神色黯然。如果自己和俞真意当年遇上的第一个谪仙人是陈平安,会不会如今就是另外一种结局?

陈平安拎起小板凳,走入晦暗的小巷,突然又眯起眼。

院门外站着一个枯瘦小女孩,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那个家伙的面容,好些酝酿好的说法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陈平安问道:“那些书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使劲摇头:“我不知道啊。”

似乎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她满脸委屈道:“前几天你跟那些坏人打得那么厉害,而且当时一男一女就是从巷子里走到大街上的,我哪里敢回巷子,一直就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后来见不着你,也等不到你,我怕坏人找上我,就赶紧跑了。”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不想再见到这个心机深沉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求求你了,让我吃完饭再走吧?”

原来是闻到了饭香。陈平安没理睬她,进门后就闩上了院门,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顿晚饭。这孩子聪明且孝顺,虽然之前从未亲自下厨,但是见多了娘亲烧饭做菜,等到他自己独力来做,虽然不会可口,但也能吃。

这两天,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饭,陈平安从来没有凑上去,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灶房就主动离开院子,今天也是如此。

以往回去的时候,曹晴朗肯定已经吃好饭,收拾了碗筷饭桌就回到自己屋子待着,偶尔晚上纳凉才会出来坐一会儿。但是今天不一样,曹晴朗坐在桌旁,吃得很慢,而且桌对面多摆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轻轻走入屋子,坐下后,细嚼慢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院子里扑通一声,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蹑手蹑脚来到屋子外边,没敢进去,就蹲坐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饭菜。

曹晴朗想了想,还是去灶房给她盛了一碗米饭,走到她跟前,将碗筷一起递给她:“一起吃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看着她。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动不动。

曹晴朗无奈道:“没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转睛望着陈平安,陈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这才开始低头扒饭,偶尔往菜碟子里夹一筷子,跟做贼似的。

三人差不多时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饭桌,小女孩瞥了眼陈平安,装模作样地帮着曹晴朗收拾起来。

两个同龄人端着碗碟盘子一起回到灶房,枯瘦小女孩看了眼院子,发现那个家伙不在,便压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没有,还那么咸,你到底会不会做饭?!恁大一个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曹晴朗哑然,看她不依不饶的模样,只好说道:“下回我注意。”

结果陈平安突然出现在灶房门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闭嘴,刚要转头不认账,假装没看到陈平安,已经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厉。她只好耷拉着脑袋走出去,被陈平安扯着领子,提鸡崽儿差不多,一手开门,一手将她放在外边,关门前撂下一句:“再敢翻墙,我直接把你丢到京城外边去。”

这天夜里,陈平安一直在闭目养神,曹晴朗出来乘凉没多久就听到了院门外的咳嗽声。他过去打开门,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枯瘦小女孩,正仰着头,双臂环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边巷子里更凉快哩。”

曹晴朗双手挠头,他是真怕了这个家伙了。

陈平安抬起头皱了皱眉。远处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洁,有个悬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气质儒雅,一手拎着一壶酒,对着陈平安微笑示意。见陈平安没有说话,他脚尖一点,往陈平安这栋宅子飘荡而来。

陈平安趁曹晴朗还在门外,一拳递出,浑然天成。那位堂堂北晋国大将军唐铁意被无声无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飞出去,落回屋脊原处。

拳罡劲道,妙至巅峰,唐铁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没有受伤,但是狼狈至极。可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着陈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说多有叨扰,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愧疚,就这么转身一掠而走。

对于此人,陈平安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愿意过多接触。他想了想,跟曹晴朗说不用等他回来了,走出巷子,去往状元巷。刚好养剑葫里边没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状元巷的一栋酒楼内只有一桌客人,但仍是彩灯高挂。

那算是一桌家宴,因为厨子都是客人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

整条状元巷戒备森严,除了披挂甲胄的将士三步一岗,还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坐镇,若是有人想要刺杀,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师,否则连这些客人的面都见不到。

这桌客人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魏衍,还有二皇子和年纪最小的公主魏真。除了皇室众人,席间还有换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黄庭,曾经的镜心斋樊莞尔和童青青。

魏真继承了父母的容貌,是个罕见的美人坯子,但是跟黄庭一比,还是会自惭形秽,本来挺活泼的她,今夜不太敢说话,一直依偎在母后身边。她尤其仰慕这个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够在她父皇面前表现得比种国师还要更……江湖!她这些年珍藏了许多禁书,都是两个哥哥经不起她的哀求,从市井书坊搜罗而来的种种志怪演义小说。

江湖是什么?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对神仙眷侣杀入在武林中令人胆寒的坏人老巢,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贼寇魔头们都已经授首,那对男女相视一笑,策马离去,继续驰骋江湖。

魏良笑问道:“外有俞真意,内有陈平安,当真没事吗?”

黄庭的答案不太客气:“其实这两个人都在京城内也没事,一个是修道之心异常坚定,一个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们。只不过你们当皇帝的喜欢那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措辞,你心里别扭,这个我能理解,加上我对俞真意也瞧不顺眼,那就干干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我保证出十分气力与俞真意交手,如果我输了,所谓的南苑国精锐大军都没能留下俞真意,还给他闯入皇宫,杀了你们一大家子,那么我只能在飞升之前争取帮你们报仇了。”

魏良摇头苦笑,喝酒解闷。

其实最别扭的还是周姝真,师妹变成了师父,又变成了太平山黄庭。

至于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他心中爱慕的那个樊莞尔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尔还要姿色动人,可他反而喜欢不起来。

最忐忑不安的,则是与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从太上教主丁婴到鸦儿,再到一大群潜伏京师的高手,被种国师联手镜心斋仙子和朝廷供奉来了个一锅端,悉数入狱,而魔教三门势力跟他这位天潢贵胄的魏氏皇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二皇子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他有些羡慕妹妹的没心没肺,更嫉妒哥哥的洪福齐天。谁能想到,举世无敌的老魔头丁婴会被人宰掉?那个叫鸦儿的臭娘儿们曾经还信誓旦旦对他说:“你老死了,我家师爷爷都未必会死。”

酒楼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乱,黄庭笑道:“贵客来了。”

魏良第一时间望向窗户外边,很是紧张,有些后悔没有喊上国师种秋,毕竟种秋跟那人关系不错。但是等了半天,才发现那人从楼梯口出现,竟是规规矩矩走了酒楼大门和楼梯。他没有穿那扎眼的一袭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国寻常殷实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稳了稳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其余皇室众人都赶紧起身。

黄庭没有摆架子,只是也未太过殷勤,站了起来,却离开酒桌,走到了窗口,像是把自己择了出去,交给地头蛇跟过江龙双方自己看着办,她谁也不偏袒。

魏良朗声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闹出这么大阵仗,陈仙师恕罪。”

陈平安摇头道:“陛下不用在意这些,这次风波,跟南苑国关系不大。”

魏良有些吃不准,担心他话里有话,而自己没有领会深意。

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是想着既然陛下都亲自来了,刚好有些话,我可以直说了。南苑国可以当我不存在,请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婴和俞真意主动找上门,可能这场架自始至终都没有我的事情。”

魏良笑着点头附和:“陈仙师是山上神仙,自然不愿理会人间纷争。”

陈平安突然也笑了起来:“你们南苑国京城风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样吃食很不错,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还会再去吃一次。”

魏良好奇地问道:“敢问仙师是何处何物?寡人可以……”只是说到一半,魏良就打住了话头,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陈仙师才定下规矩,寡人这就坏了规矩,必须自罚一杯才行。”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可能还要麻烦陛下送两坛酒给我。”

魏良哈哈大笑:“陈仙师你这贵客当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说了个笑话,其余人就都马上跟着笑了起来。

陈平安略显后知后觉,也笑了笑,否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黄庭虽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翘起。

陈平安将养剑葫装满了酒就离开酒楼,却没有返回巷子住处,而是凭借记忆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个夜市,吃了一大碗那个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锅,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是宋雨烧说的。以前没觉得多有道理,这会儿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觉得老前辈的老话真是不骗人。

陈平安结了账,离开热闹喧嚣的夜市,缓缓而行,在寂静无人处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户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的私人藏书楼。这一次,他不是去查寻这个天下的历史和堪舆,而是去寻找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可惜搜寻无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门藏书和档案的主意,一番权衡,想着还是有机会就跟种秋说一声,请人家国师帮这个忙,应该不会太为难——他还得跟种秋讨要一个书生的消息。

出了书楼,陈平安最后在一栋高楼屋顶停下,坐下来喝酒,喝到最后,对着天空伸出了中指,天没打雷。

陈平安收了酒壶,迎着清风,怔怔出神。

在离开飞鹰堡上阳台和进入南苑国之间,遇到过一座纸人城镇。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经重复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那个当时还是樊莞尔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两次使劲盯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没有开口说话,应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细细思量,倍感悚然。陈平安叹了口气。

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星辰。有人说过,后者可能是诸多神灵的尸骸。

是谁说的来着?陈平安拍了拍脑袋,想不起来了。今夜喝的酒其实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厉害。他后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个老道人站在翘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轻谪仙人,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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