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何为天下无敌

双方各自的气势之巅,陈平安在于城头第一剑。面对那一剑,便是丁婴心高气傲到了眼中只有老天爷的地步,都只能黯然而退,甚至连心性都开始出现变化。

丁婴的气势顶峰,恰恰在于落在下风之时,在剑气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后,陈平安开始走下坡路,但奇怪的是,丁婴也没能维持住那股气势和心态。

散开的剑气,哪怕看上去再气势汹汹如决堤洪水,丁婴自信能够抵挡,最多就是给陈平安一剑之后赢得喘息机会,使得丁婴失去先机。可是凝聚为一线潮的剑气,丁婴只能避开锋芒。

城外三里,官道附近一座小山丘。丁婴一手双指弹开剑尖,一掌骤然发力,推在了陈平安胸口上,陈平安如断线风筝一般,竟是直接撞穿了那个山包,尘土冲天。

丁婴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从陈平安一剑脱手就可以看出来。长气剑被抛到了空中顶点后开始下坠,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婴这边的山丘附近。

丁婴眯起眼,看不清陈平安的惨状,在不耽误自己前掠的同时,其实有些犹豫要如何处置前方那把剑,是趁人病要人命,将那把剑驾驭回来,丢回城头,尽可能远离两人战场,使得这年轻谪仙人无剑可握,还是以此作为诱饵,在一线之间以杀招伏杀陈平安?

不过陈平安直接让丁婴打消了所有念头,他心中猛然警惕起来,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双脚重重踩地,拉开一个气势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剑与山丘坡顶之间的地带。可是哪怕丁婴应对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从山丘之顶高高跃起,探手一抓,已经落在他脚下的长气拔高几尺,刚好被握在手心。

为了最快冲过丁婴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一剑在手,陈平安仍是要递出这一剑。至于一剑之威会不会大打折扣,说不定只能给气势正盛的丁婴挠痒痒,或是带来一点可有可无的轻伤,陈平安根本不去想。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条街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喊打喊杀,好像没有谁在意过陈平安真正是谁,是好是坏,为什么会出现在南苑国京城。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在当年陈平安见过了病床上的刘羡阳,独自走向廊桥时就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再有了,不能再像条狗一样,对着老天爷摇尾乞怜,希望求来一个公道。

陈平安学了不短时间的《剑术正经》,但是真正抓住了神意的却不是这部剑经,而是另外三剑。

齐先生在破败古寺内一剑轻易劈开了粉袍柳赤诚的阵法。在与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并肩作战那一次,陈平安曾经以此一剑斩金甲。

文圣老秀才山水画之内有两剑,剑灵那一剑,陈平安在南苑国城头上已经学了一分神似,直接打得丁婴差点自认天下第二。

陈平安对着中土那座大岳穗山又有一剑。

这三剑之外还有两剑,但是陈平安懵懵懂懂,因为与出剑之人不够熟悉,距离遥远,尚未领悟出足够让自己出剑的那点神意:一剑是风雪庙魏晋破开天幕,人未至剑已到。一剑是墨家豪侠许弱的推剑出鞘寸余,便有一座山岳横亘在身前。

陈平安手握长气,当下一剑,就是齐静春随手一把槐木剑便破开柳赤诚的白帝城混元阵。

丁婴内心再次出现一丝犹豫不决。又是这样熟悉的一剑,裹挟着浩荡天威,人间只管承受便是。城头上,自己退了,这次是退还是不退?

丁婴前方高空,陈平安一剑斩下,一道金线出现在天地间。

学了拳就要出拳,学了剑就要出剑,好歹让别人听一听自己说了什么。

刹那之间,丁婴心思澄澈,人与心大定:一剑退,两剑退,剑剑都要退,我丁婴到底要退到哪里去?还如何跟老天爷掰手腕子?!就当眼前这个名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是那个老天爷,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个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别的崭新格局!不如干脆由我丁婴来做一做这老天爷?!

丁婴痛快大笑,双手掐诀,神魂出游,竟是阴神白日而游天下。

这尊阴神一手负后,一手以掌心遮在头顶,嗓音不大,却在丁婴心湖间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间,丁婴能否更强?”

这当然是自言自语。丁婴并未出声,只是有一个念头犹如在心头嗤笑:“修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规矩还是要讲的,但是心智唯有更强。无须废话,便是魂魄皆无,我丁婴只存肉身又如何?该如何还是如何。”

片刻之后,陈平安手持长气飘然落地,神色有些尴尬。原来这一剑递出,他的那一口纯粹真气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而为。但是这一剑的“意思”太大,陈平安当下的力气太小,所以没能提起来,只落得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便是陈平安这种一旦打起架来不管天不管地的家伙,也觉得有些赧颜。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剑劈散的阴神只是手掌与胳膊消失,疑惑望去,默默后退数步,退回丁婴身躯。

双方默契地休战片刻,陈平安换了一口新气,丁婴更是需要安抚神魂。正是这一瞬间,陈平安与丁婴两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抛锚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这才来到城头上,笑了笑,做出一个决定。

城头上的宗师,哪怕是周肥这样实力得到完整保留的谪仙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唯独樊莞尔,心有灵犀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但是并无发现,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俞真意环顾四周,无奈道:“修行仙法,战战兢兢,本以为至少能够与丁婴一战了,不承想还是远远不如。这方天地,到底丁婴才是宠儿,修道之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周肥啧啧称奇:“丁老魔这是要独占武运的意思啊。是丁婴突然想通了什么,获得了这方天地的规矩认可?不至于吧,我们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丁婴怎么可能获得这么大的运气,又不是东宝瓶洲那个卢氏王朝,皇帝失心疯了,眼见着国祚难续,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半国武运偷偷给了儿子……”他絮絮叨叨,偷着乐呵,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陆舫问道:“北边那小小东宝瓶洲的家长里短,你怎么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毕竟是姜氏家主,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经常会有人托梦给我的。”

陆舫疑惑道:“这也行?”

“钱啊。”周肥有些肉疼,气呼呼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算个屁,我这一年一梦,才叫做得让人金山银山也空了。”

远处,俞真意皱了皱眉头,手中那顶银色莲冠颤颤巍巍。那些瓣突然打开,其中有一抹幽绿亮光挣脱束缚一闪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时来天地皆同力,四面八方皆有虚无缥缈的光彩往丁婴涌去。丁婴闭目凝神,接纳这份浩浩荡荡的天地武运。而陈平安那一袭法袍金醴突然飘荡起来,不再以雪白色示人,恢复了金色的真面目。不但如此,他腰间养剑葫内的飞剑初一一冲而出,而且远处还有飞剑十五飞掠而至。

陈平安站在山坡之顶,手持长气,剑气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萦绕四周,故友重逢,这两个本来脾气不太对付的小祖宗从未如此雀跃。

陈平安蓦然握紧长气,金醴大袖随之震荡,猎猎作响。

小小山丘而已,却犹人振衣千仞岗。

陈平安和丁婴,山上山下,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崭新的巅峰处,双方无论修为还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婴睁开眼睛,瞥了眼陈平安腰间,大笑道:“大战过后,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示意:有本事,事后请自取。

大战再起。这一次,不再纠缠于什么两臂距离,两人忽近忽远,方圆一里之内皆是充沛剑气和浑厚罡气。

双方一路打到了牯牛山,飞沙走石,从山脚再到山上。

丁婴被陈平安一剑从山顶劈向山脚,陈平安第二剑却被丁婴一拳打回山巅。

丁婴缓缓登高,随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灵手臂,一次次砸在牯牛山上,陈平安一剑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运的丁婴甚至再次阴神出窍,变成一尊与牯牛山齐高的金身法相,双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陈平安本该换上那针锋相对的云蒸大泽式,可是手握长气之后就再无换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与剑都被那金身阴神砸得连同牯牛山山巅一起下降,仍是执意以剑对敌。牯牛山的尘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断有巨石滚落,并且硬生生被丁婴打出了一场场好似雪崩的山体滑坡,以及裹挟无数草木的泥石流。

高耸的牯牛山被一点一点打矮了,山顶那一袭金袍始终屹立不倒。

丁婴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谓山巅,尘土飞扬,昏暗无光。

陈平安一剑挡下阴神的一掌压顶,顺势打烂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溅,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丁婴一线笔直前奔,一拳砸中陈平安额头。

一粒金光从牯牛山抛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数百丈之外的大地上。那条纤细的金色轨迹,很像一座金色拱桥。

丁婴神意圆满的一拳迅猛挥出,亦是白虹挂空的万千气象,景色壮丽。

刚好这道白虹落地之处是那一粒金光,陈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余丈。

丁婴也恼怒极了陈平安的坚韧体魄,连牯牛山都被自己削平了整整数十丈,那家伙竟然还能浑然不觉,出剑不停。丁婴怒喝道:“这一拳,死也不死?!”他身后那尊巨大阴神跃过牯牛山,一脚触及地面后,身躯前倾,另一脚刚好踩在陈平安头顶。

随着两人的疯狂厮杀越来越酣畅淋漓,剑气不断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开,承受住丁婴阴神一次次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灵气几乎就在陈平安头顶崩裂。

陈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与丁婴的一较高下中,甚至来不及去适应这些灵气的变化,自然而然,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天经地义的。哪怕如有神灵将灵气锤炼入体的痛楚,陈平安也顾不上,只当是练拳一般无二的苦头而已。至于那么多紊乱灵气渗入肌肤、血肉和筋骨,再入窍穴气府和魂魄心湖,陈平安更是无暇顾及。

山高水险,道阻且长。陈平安一心一意看着远方,脚下道路的一些拦路石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就绕过了,道路还是那一条,没有另辟蹊径,故而那些拦路石就成了陈平安人生历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脚踩踏下去,地面出现一个大坑。丁婴摆出一个“想当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一手掌心朝天,横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捶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风起云涌,天幕阴沉,便有一道粗如数人合抱之木的闪电当空劈下。

阴神早已后退,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一道道闪电砸入那个大坑中,绵绵不绝的闪电向弯腰站在坑底的陈平安当头浇下,如一场场洪水漫过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泻而下。

丁婴双眼光彩趋于金黄,最后一次以拳捶掌,天空中仿佛雷池的云海落下一道最为粗壮的雪白闪电,却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缓缓降落,被那尊阴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长剑。然后阴神开始前奔,将手中“长剑”轻轻向前一抛,最后双手握住这把雷电交加的“长剑”,站在那大坑边沿,剑尖朝下,往坑底那人头顶重重落下!

要知道,这一剑除了本身蕴含的雷霆之威,还有着丁婴对于剑道的体悟。

丁婴扯了扯嘴角,双手负后:“我知道你来了,是不是陈平安死了之后你才会真正露面?你确实大方,这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真是一块最佳的磨刀石,怎么,是怕我实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头之上,俞真意脸色阴沉。

种秋呵呵笑道:“如何,还觉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吗?”

周肥伸手抚额,语气幽怨,哀叹道:“他娘的,咱们是在藕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灵气随便你们挥霍,你们两个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到那个陈平安,不管他当时境界如何,都要认识认识,最好是让他担任我姜氏的供奉……”

陆舫打断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家伙没死。”

周肥叹了口气,拿开额头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难了。”

除了一道道闪电砸下,更有丁婴远游的阴神法相手持一剑对着陈平安的头颅刺下。毫无悬念,陈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拦,仍是被这一剑打得渗透地下极深。

在陈平安消失后,阴神手中“长剑”碎裂,剑意与雷电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与天上云海遥相呼应,也是雷池荡漾的模样。

大局已定。丁婴心神紧绷,准备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对手。

果然,牯牛山之巅,丁婴不远处,有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们互为磨刀石罢了。”

丁婴正要说话,老道人又冷笑:“找死。不过也无妨,这一世你还是有点意思的。”

浩然天下,纯粹武夫,四境炼魂,五境炼魄。

肉身被那一剑打入地底下的陈平安,确实没有起身再战。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现了一位金袍飘荡的年轻剑仙,意气风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便有一剑悬停在身前,与之前陈平安在城头如出一辙。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这位金袍谪仙人之后还出现了一个脚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较谪仙人要更年轻一些。

一剑现世。

身前谪仙人陈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剑?”

刚好身后草鞋陈平安一冲向前,握住那一剑,高高跃起,一如当年剑斩大岳穗山,朗声道:“可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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