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相信陈平安说的话,相信眼前御剑的“稚童”,一个本该与丁老魔大战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会决心截杀曾是挚友的种秋。之所以相信,是因为那个年轻谪仙人竟然能够让种秋主动喂拳,帮着夯实某种境界,以便更好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种秋为人处世从不随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规矩。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谋国谋天下的纵横家?都不是。刘宗在南苑国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种国师为人如何,可谓一清二楚,那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师,将这个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顶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对于正邪之分,种秋看得极其透彻,几次朝堂舆论和江湖风评一边倒的京城风波本该一杀了之,大快人心,还省心省力,可都是种秋悄悄收官,处理得那叫一个中正平和,让冷眼旁观的刘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真豪杰。所以当陈平安说与种秋是“同道中人”,刘宗就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袖中那把刀,得出。除了意气相投,也是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他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紧了那把刀。种秋看着踩在剑上御风而停的稚童,轻声感叹道:“俞真意,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跟那些谪仙人尚有差异,但是你如果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你就是他们,再有一天,就会有另外一个赵真意、马真意来杀你,他们觉得杀得天经地义。”
俞真意摇摇头:“种秋,你还不知道吧,此次飞升之地依旧是牯牛山,但是人数已经变了,不再是十个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这三个人有资格从藕福地的真实历史上分别挑选出五个、三个和一个人一起飞升离开,不过这九人可能会沦为附庸傀儡。我推演过,丁婴、我、周肥会是机会最大的最终飞升三人。”
俞真意之后将最终榜上十人说了一遍给种秋听,没了陆舫和童青青。
种秋直接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要离开?”
俞真意摇头道:“我当然不会,第三声鼓响之前,我不会登上牯牛山,自动放弃那个飞升机会,跟当年武疯子朱敛一样。只不过他是为了能够第二次以肉身飞升,而我,是要向你证明当年杀掉那个谪仙人,我俞真意是对的,你种秋是错的,我要这人间,我在世一天就安稳一天,你种秋的缝缝补补毫无意义。”
这番话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说得轻描淡写。
种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缓缓说道:“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与我联手,杀掉谪仙人周肥,丁婴不会阻拦。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随你。”
种秋问道:“那么榜上其余人等谁来杀?是你还是丁婴?有些可不是谪仙人。”
好像两人一直在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俞真意勃然大怒:“别人说这蠢话,我只当是村妇之见,懒得计较!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
种秋笑着点头:“我自然知晓,这些年为了南苑国,我也做了许多事情。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不是问这个天下,不是谪仙人的藕福地,我只是在问你,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顽不灵,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读了再多书,练了再多拳,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种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
刘宗听得心惊胆战。他还真害怕种秋点头答应下来,反过来与俞真意合力绞杀连同他在内的榜上四人,那还不像是杀鸡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别提种秋还是南苑国地头蛇,哪怕他刘宗和程元山、唐铁意、云泥和尚联手,依旧毫无胜算。
所幸,种秋不愧是那个令刘宗心生佩服的种国师!他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有些伤感地道:“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
俞真意站在飞剑之上,种秋没有转头,朗声笑道:“刘宗!在这京师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曾去串门,并非瞧不起你这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种秋先出拳,你在旁压阵,若是胜负悬殊,你能跑则跑,直接去找云泥和尚,可别觉得丢人!”
刘宗愣了愣,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种国师,这马屁拍得我刘老儿舒坦,舒坦!”
与妙人为友,如醉鬼饮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岂有不醉的道理?
不怕死却也从不找死的刘宗一步踏出。死则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体微微前倾飘荡而出,双脚轻轻落在街上,随手向前一挥袖,轻声道:“走。”身后那把剑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飞剑划出一道巨大圆弧破墙而去,又破墙而入,风驰电掣,重新出现在这条街上,刚好绕开种秋,直冲他身后的刘宗。
俞真意闲庭信步,举起双手晃了晃,然后放在身后,笑道:“种秋,你不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吗?来,我不还手,你随便出拳。”
种秋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能否出城一战?”
俞真意笑道:“种大国师,你不用担心殃及无辜,你根本就没那个本事。”
种秋哑然失笑。这家伙,修仙问道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口气恁大的小娃娃,他种秋还真要领教领教所谓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双手负后,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不但如此,他还脚尖一点,悬停空中,与种秋身高齐平,竟是要方便种秋出拳!
种秋对此并未恼火,反而愈发神色凝重。
一拳递出,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进,极其缓慢,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维艰。
两人之间,短短三尺,却是天地之别。
双手负后的俞真意微微摇头,眼神充满了怜悯:“不承想种秋不过如此啊。”
一直到丁婴出现,要为这乱局盖棺论定,粉金刚马宣还是没有动静,哪怕唐铁意、程元山、周肥等数位宗师相继离去,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这样,水深水浅都能淹死人,何况老话还说了,善游者溺。
马宣的这条命其实挺值钱,本该远远不止五百两黄金。在藕福地的武林中,这些黄金只能买二流高手,或是一位父母官的命。
看似摆脱了身陷重围的险境,只跟丁婴一人对峙,一人而已,但是陈平安的手心却渗出了汗水。这与胆识和心境都无关,纯粹是丁婴出现后,杀机太过浓重。遇险则避是一个人的本能,只不过若是能够迎难而上,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砺。
丁婴有多么难对付,只需要看他双指之间的飞剑十五就明白了。他微笑道:“这就是谪仙人所谓的本命飞剑吧?很新鲜的玩意儿,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藕福地版图上,而且以完整身体和魂魄进入也很罕见。怪不得你会惹来这么多意外,但是没关系,因为藕福地有我丁婴在。”
陈平安二话不说,吐出一口浊气,摆出云蒸大泽式拳架。
丁婴环顾四周,右手双指继续禁锢住十五,然后向前探出左手:“聊完了天,就该动手了,我试试看能否一只手杀你。”他瞥了眼陈平安的拳架,摇头,“劝你还是换一个利于攻势的拳架吧,我还是很希望见到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武学,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陆舫和种秋的拳架一样,你会毫无还手之力的。”随即又对陈平安笑着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几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陈平安果真换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气势顿时从高山大城变成了潮水铁骑。
丁婴笑着点头,依旧一手约束十五,只以一手迎敌:“来!”
刹那之间,只见陈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间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坑洼,而那一袭白袍则已消逝不见。
丁婴点点头。够快,难怪半步跻身御剑层次的陆舫会那么狼狈。
丁婴以掌心挡住了陈平安的拳头,正要握住攥紧之际,拳劲一松,第二拳已经往他肋部而去。丁婴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测,此拳招,拳拳递进,速度、劲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处,在于拳拳衔接,避无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个小山头,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开大地千万里,就会发现不起眼的山头竟然有整条“来龙去脉”,俨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婴脚步都不曾挪动丝毫,每次都刚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身旁四周就像萦绕着一条雪白蛟龙,不见人影。
第九拳,丁婴后撤一步,依旧以掌心挡下。看似最简单的出手,却蕴含着他从藕福地各个宗门帮派搜集而来的九种武学的精髓。不用说那自家园似的镜心斋,俞真意的湖山派、种秋传授嫡传弟子的拳法、鸟瞰峰和春潮宫,以及程元山枪术的雪崩式、八臂神灵薛渊等各大宗师的不传之秘,丁婴用各种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后化为己用。有些已至武学顶点,就原封不动;有些尚有余地,丁婴闲来无事,就帮着完善一二。
第十拳,丁婴横移数步,但是却仍有闲情逸致开口笑道:“你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第几拳,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厉害。”
陈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这一场架,没有观战之人,因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地喜欢虐杀旁观之人: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喜欢作壁上观是吧,喜欢在旁边指指点点拍手叫好是吧,喜欢满脸震惊好似白日见鬼了是吧,那我就将你们一巴掌拍成肉泥。
所以太子魏衍那个瘦猴似的师父,才跑来没多久,原本就在远处藏着,见到是丁老魔亲自出手后,第一时间就撤了。
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此外诸如种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给外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路人皆知,还怎么叫压箱底?江湖说大不大,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双方间距始终就在两臂之内,但是第十一拳,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一是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对,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功夫只在剑上,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一触即溃,自然兵败如山倒。而同样十拳,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兵力雄厚。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说到底,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
十一拳过后,丁婴站在一丈外,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他戏谑道:“再来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门,丁婴第一次出拳,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
陈平安退去数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他以超乎常理的轨迹,以更快速度递出第十三拳,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挡在身前。肘尖撞在了胸口处,丁婴砰然倒飞出去,但是长袍之内真气鼓荡,帮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劲道。
电光石火之间,察觉到对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线,丁婴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时,微笑道:“先前在你住处,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不知死活,试图偷偷带着飞剑钻地来找你,被我发现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震死闷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陈平安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仍是没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来。
丁婴再次倒退,夹住飞剑十五的双指微微颤抖。
他不惊反喜,只是深藏不露。这位稳居第一人宝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负托大,其实内心最深处比谁都想要获得这一拳招的宗旨精义。极有可能,悟得这一拳,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硬撼此方天道!
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颗脑袋,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那个小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曹晴朗,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陈平安的面容,但是他能够清晰感受到陈平安的“一点”杀意,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种疯狂流散的杀意,而是被刻意压制成一条细线,再将一线拧成一粒。
这就有点意思了。此人心境,在丁婴所见、所杀谪仙人当中,独树一帜。
丁婴一生所学驳杂,无书不翻,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看到这样一段话:“行于水中,不避蛟龙,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此乃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尽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
欲要从容,必先心定。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已死绝,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在这个前提下,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无意义,只会自寻死路,唯有用心专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知已不易行更难。
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束手束脚,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还是义无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经脉寸断,神魂皆溃,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婴轻轻点头,爽朗大笑,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当中,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遍布全身。这一次,丁婴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发无损。
陈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弹之势向后掠出数丈,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鲜血。
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笑问:“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气象,至少还能支撑两拳。”他扬起右手,“就没有想过,万一再多出一两拳,就能打得我松开双指?”
丁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如果不祭出那顶莲冠,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不过无须事事求全,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
看得出来,这一拳招,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他已经觉得足够了,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心中不平之气几乎就要炸开,一如年少时,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他默默走向那座廊桥。那种绝望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些年,走了这么远的路,练了这么多的拳,陈平安还是记忆犹新。天大地大,独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还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腰间那只养剑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无法离开。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
好在陈平安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瓷窑学徒了,他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