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杀机四起

陈平安置若罔闻,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小女孩又问道:“你这么有钱,能不能给我一些?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要每天吃饭,才能活下去。”

陈平安不看她,反问道:“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两人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钱,给我几两银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买好多干饼和肉包子呢。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会冻死很多老乞丐,他们身上的那点破烂衣服我扒下来要费好大的劲,你瞧瞧,我现在身上这件就是这么来的。我要是有了钱,肯定就能熬过去了。”

陈平安还是不看她:“身上这件是这么来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个小姑娘偷偷拿出来送你的衣裳吧?今天怎么不穿了,就为了见我?”

小女孩看似天真无邪,完全没听懂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娇憨笑道:“大夏天的,衣服破一些反而凉快,她送我那件我一般舍不得穿,到了冬天再拿出来,穿在身上特别暖和。”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端的尽头,话语却是对那个蹲着的小女孩说的:“去贴着墙根站着,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小女孩是个心思活络的,时时刻刻都在偷偷观察着陈平安,所以早早顺着陈平安的视线瞥了两眼,然后嘟嘟囔囔,抱怨着起身,就要跑去墙边避难,突然听到那人说:“拿上板凳。”

她不乐意了:“凭啥帮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十文钱。”

“好嘞,爹!”小女孩黝黑脸庞上立即笑出一朵来,拎起了小板凳就跑。

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两头,有两人相向而行,陈平安和棋摊子刚好位于中间位置。

陈平安左手边是一个面罩白纱的女子,一身青色衣裙,红锦裹身,系以玉带,怀抱一只琵琶,分外妖娆,摇曳生姿。陈平安右手边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虬结,却穿了条粉色长裤。

这一对男女,怎么看都不像是跟鸡鸣犬吠做伴的市井百姓。

那汉子杀气腾腾,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扬战意。比起寻常南苑国青壮男人,这家伙的个子还要略高一些,虽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么少年郎了。

汉子朗声笑道:“外乡人,我叫马宣,来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粉金刚’的绰号。昨儿有人了黄金千两要买下你的脑袋,还说你武功深不可测,别看长得面嫩,极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头一起。今儿你是自尽好留个全尸,还是给我双拳砸得粉碎?”

汉子嗓门大,一番言语说得震天响,棋摊子那边的众人哗然,顾不得棋盒板凳,四处逃散。这可是要当街杀人,他们哪敢凑热闹。按照状元巷老一辈人神神道道的说法,南苑国京城历史上有过几次江湖高人的厮杀,打得天翻地覆,几座大坊直接就给打成了废墟,事后披麻戴孝的门庭少说也有几百户。

透过轻薄面纱瞧着那些作鸟兽散的街坊百姓,琵琶女嘴角翘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杀人割头。但是她蓦然停下了挑弦动作,嫣然一笑:“既然这位公子不喜欢助兴,奴家就不多此一举了。”

原来那个白袍外乡人盯上了她,感觉像是只要她敢手指触弦,他就会撇下粉金刚先找上她。她是来帮老相好一起挣千两黄金的,可不是来担任吃力不讨好的厮杀主力,之所以愿意接这笔买卖,就在于她和粉金刚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绝佳搭档,一人近身厮杀肉搏,一人远远牵扯袭扰,天衣无缝,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师,两人配合,哪怕打不过,也能逃得掉。

陈平安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樊莞尔所谓的“谪仙人”,现在又有人出价黄金千两,于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这么两个满身血腥煞气的家伙,如果不是自己阻拦,恐怕那些四处逃窜的百姓就已经死了。

相较于声势吓人的魁梧大汉马宣,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在琵琶女身上。

那把以整块紫檀制成的华美琵琶,落在陈平安眼中,又有玄机。琵琶弦附近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和浓如墨汁的死气相互缠绕,向四周散发流溢。只是琵琶上没有任何怨灵厉鬼产生,陈平安对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东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地的经验,死于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气凝聚,应该会有灵异古怪的东西产生才对。

枯瘦小女孩坐在墙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着:“谁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于为何不跟随那些百姓一起逃入远处街巷,她先前不是没有犹豫,但是总觉得待在这边更安心一些。

陈平安问道:“我如果出两千两黄金,你们能否告诉我幕后主使?”

琵琶女低头掩嘴娇媚而笑,由于怀抱琵琶,做出这个动作后,胸脯便被挤压得厉害了。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热,笑骂道:“骚娘儿们,几年不见,见着了俊俏男子还是走不动路!做完这桩买卖,咱们找个地儿打架去。能不能便宜一些?一次就要百两黄金,天底下谁吃得消?”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马宣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拧下你的脑袋,我们再来谈,该说不该说的,大爷都告诉你,咋样?”

琵琶女缓缓而行,在距离陈平安尚有百步之遥时就停下身形,轻轻摇晃手腕,蓄势待发。

马宣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不足一丈处,粉色长裤紧贴大腿,由于速度太快,发出猎猎声响。

一丈距离而已,那个像是被吓傻的家伙依然一动不动。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头发骚,死不足惜!”他不再保留实力,一拳骤然加速,砸向陈平安头颅。

陈平安心思急转,不耽误躲避这一拳,身体轻飘飘后仰倒去,双脚扎根大地。

这边的纯粹武夫貌似胆子有点大啊,对阵迎敌还有闲情逸致跟人聊天?就不怕那一口气用完,在新旧交替的间隙被对手抓住破绽?

一拳落空,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气全身。虽然是外家拳的宗师,可小心起见,仍是害怕自身横炼的体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弃了攻势,全部转为防御,气走周身窍穴之后,肌肤熠熠生辉,像是涂上了一层金漆。

陈平安一脚向上踹去,踹中马宣腹部,马宣整个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一个拧转翻身,陈平安猛然站直,脚步轻挪,左右各自摇晃了一下,恰好躲过四根凝聚成线的“琴弦”。

琵琶女以捻、滚、挑三势触动琴弦,右手五指眼缭乱,琵琶却无声无息,但是身前有一丝丝晶莹亮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

陈平安在街道上飘来荡去,每次都刚好躲过琴弦迸发而出的冷冽丝线,那些如锋刃的丝线在空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像是几十张强弓激射而出的连珠箭,笼罩四方。

马宣使了一个千斤坠轰然落地,双手作锤状,凶悍压下街面。

显然琵琶女也在时刻关注着马宣的动向,掐准时机,在马宣落下之时,从琵琶那边激荡而出的丝线就缓了缓,以免耽误了马宣的进攻势头。

陈平安在原地凭空消失,马宣愣了一下,拳势已经来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砸得青石板不断碎裂飞溅。

陈平安出现在马宣身侧,一手按住马宣肩头,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马宣轰然下沉,双膝没入青石条板。

马宣怒喝一声,想要顶开那只重达千钧的手掌。但是陈平安只是再一按,就压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肌肤上那层意味着一身横炼外功几乎已至江湖巅峰的金色竟然开始自行消散,体内气息不由自主地紊乱流转,马宣给惊骇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经过“切磋”,陈平安终于发现一个真相:这名走外家拳路数的武夫体内那口纯粹真气太散了。他一身外泄流淌的气势和拳意都是真的,是实打实的武道炼气境界,但就像一间屋子的栋梁木材不够好,寻常风和日丽不会有问题,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风大雨就容易垮塌下去。一口气杂且乱,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与“纯粹”不沾边,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练气士的道路。

琵琶女干脆就停下了十指动作,面纱后有一声幽怨叹息。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她和马宣算是撞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貌似年轻的白袍公子哥极有可能是无限临近“天下十人”的隐世大宗师。

是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后又一位横空出世的天之骄子,要一统江湖?还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调教出来的嫡传弟子,是为了针对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杀手锏?

形势一团乱麻,琵琶女心中也是如此,自己和马宣不该掺和进来的。

墙头上有人轻轻拍掌:“厉害厉害,不愧是被临时放到榜上的家伙,确实值得我们认真对付。”

琵琶女抬头望去,顿时如坠冰窟。墙上蹲着一个笑容僵硬的男子,他这副尊容万年不变,就像戴了一张蹩脚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发芽,这辈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脸儿,钱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称天底下最难缠的宗师,甚至没有之一。他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滥杀无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会死缠烂打。老一辈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虽说因为上了岁数,拳法巅峰已过,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魔教三门之一的某位枭雄就差点死在他的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对笑脸儿,被足足纠缠了整整一年,差点给逼得失心疯。

钱塘蹲在墙头,一手抓起一块泥土轻轻抛掷,嘿嘿道:“如果还要故意保留实力,你会死翘翘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对吧,马宣?还有那个大胸妇人。对了,你姓甚名谁来着?”

被陈平安数次以手掌压在肩头的马宣,一身雄浑罡气突然炸裂开来,气势比起之前暴涨了无数。琵琶女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着幽光,再无半点炫技的嫌疑,开始重重拨动琵琶弦。

马宣反手凶悍一拳,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挡下那一拳,身形借势倒滑出去,双脚像是两颗棋子在镜面上轻轻滑过。

在马宣和陈平安之间,方才有两道粗如拇指的莹绿色丝线交错而过,两侧墙壁崩裂出两条裂缝。若是陈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这次偷袭。

马宣转过身,先抬头瞥了眼墙头上笑脸依旧的家伙,冷哼一声,死死盯着安然无恙的陈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陈平安一脚蹬上天,五脏六腑其实已经受了伤。他提醒身后的女子:“骚婆娘,不来点真本事,今天咱俩很难糊弄过关了。”

琵琶女恶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这么难挣的钱!”

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里知道这黄金如此烫手,说好了都去对付丁老魔的,本以为这个家伙就是小鱼小虾而已。”

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墙头那个人身上。他在试探他们,或者说在试图看穿这江湖的深浅,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查看陈平安的真正底细。

钱塘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伙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就在此时,街巷交叉的路口缓缓走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头簪杏,手中拎着两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簪郎周仕。他站在拐角处远远望着陈平安,笑着将手中脑袋轻轻丢在地上。

他身后又姗姗走出一名脚踩木屐的绝色女子,手中也拎着两颗头颅,随手丢在街面上,嫣然而笑:“这位公子,我家师爷爷说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芦,那个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他们一家五口可就要团团圆圆了。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国京城,一看就是个心肠好的人,忍心吗?”

在巷子深处的那栋宅子里,头戴一顶银色莲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旁边有个孩子瑟瑟发抖,满脸鼻涕眼泪。

丁老教主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赋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为徒,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么呢?没了几个亲人而已,却有希望拥有一整座江湖,娃儿你读过些书,应该已经能够算清楚这笔账了。再哭的话,害我分心,无法困住屋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我可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俞真意,种秋,不妨实话告诉你们,周肥我已经答应保下,劝你们还是先杀童青青和冯青白,之后再来对付老夫。再说了,多出一个外乡人就是多出一份机缘,杀不杀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你们真以为我会对一副罗汉金身动心吗?那你们也太小看我丁婴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杀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条性命之外,加上那只酒葫芦和我身后屋内传说中的仙人飞剑,那么最少是十三。”他有些懒洋洋的,“不如你我双方都顺势改变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选择的机会。”

大概是已经得到确切回复,他嗤笑一声。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沉声道:“不用再算计我的心境了。”

钱塘和周仕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为何要冒出这么一句。唯独远处一个抱剑立于树荫中的中年汉子原本一直在打盹,这会儿睁开眼,不再有半点惫懒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他缓缓走出树荫,握住剑柄。剑柄朝下左右摇晃着,这哪里像是个剑客,倒像是个手持拨浪鼓的顽劣稚童。

当他出现在众人视野,马宣、琵琶女、钱塘、周仕及鸦儿都变了变脸色。

陆舫不去看这些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顶尖高手,只是对陈平安笑道:“想多了,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里的江湖百年,估计也就只有丁婴一人够格。你……”他伸出空闲一手,摇动手指,“还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长剑往地面一戳,掌心抵住剑柄,意态懒散,对几拨人笑呵呵道:“别发呆啊,你们继续,如果实在杀不掉,我再出手不迟。放心,我今日出剑只针对那小子,保证不会误伤你们。”

马宣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肆意笑道:“不承想还有机会让陆剑仙压阵,这趟没白来。不管结果如何,以后江湖上只要聊起这场大战,总绕不过‘马宣’这个人,可以放手一搏了!”他微微弯腰弓背,一头下山虎的文身图案瞬间出现,一直从肩头蔓延到手臂,气势惊人。不但如此,高高隆起的后背上还文有一幅好似门神的画像,一个手持长刀的青袍长髯汉子作闭眼拄刀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冷冽气焰,比起肩头下山虎更是触目惊心。

钱塘笑容更浓,双指拈着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轻轻咀嚼。

周仕对身边的鸦儿轻声解释道:“显然马宣也有奇遇,得了些零碎机缘。我爹说过这叫请神之术,在三百年前那次甲子之约中,有人就靠这个在塞外大杀四方,追着两千草原精骑杀了个一干二净。”

瞧见了琵琶女的晦暗眼神,一身气势节节攀升的马宣嘿嘿笑道:“没点新鲜本事哪敢蹚这浑水,你真以为老子在乎那点黄金?”

琵琶女冷冷道:“我只为黄金而来,这钱,干净。”

马宣讥讽道:“咋的,该不会真对那个穷书生上了心吧?读书人有几个不要脸皮的,给他晓得了你的过往事迹还不得悔青肠子,少不得要骂你一句连娼妓都不如。人家可没冤枉你,从头到脚,你身上有哪一处是干净的?赶紧滚,回头你与那穷书生成亲的时候,大爷一定赏你们五百两黄金,就当嫖资了。”

周仕笑道:“口口声声姘头,原来是真情实意。”

琵琶女露出一丝犹豫。

钱塘突然道:“成亲?我来这里之前与某个姓蒋的读书人相谈甚欢,聊了好些江湖趣闻,其中就说了些琵琶妃子的江湖往事。那书生约莫是读书读傻了,只说世间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放浪女子,竟是到最后都没想到那位琵琶妃子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唉,既然是个糊涂蛋,那么想来这桩亲事还是能成的。”

琵琶女神色哀恸,随即变得毅然决然。

陈平安一直在用心看,用心听,没有丝毫焦躁。不仅仅在于如今身处街上,陷入重围,更在于住处那边,飞剑十五好像再次陷入了被“井”字符禁锢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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