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对敌
山林之间,秋风肃杀。
陈平安心情沉重,这次被人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在梳水国山林中,买椟楼楼主和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的联手伏击,如果不是青竹剑仙苏琅临阵倒戈,最后谁生谁死,还真不好说。
这趟向北而行,陈平安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经常登高望远,哪怕跟随陆台在市井坊间晃荡,也时刻留心有无盯梢,这拨人竟然始终没有露出半点马脚,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对方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没有把握,肯定不会泄露踪迹。
大战在即,陆台有些心虚:“陈平安,你该不会真的只是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愕然,不知陆台为何有此问,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陆台悻悻然,坦白道:“我还以为你是第五境,一直故意在我面前隐藏实力。其实这才正常,行走江湖,谁还没点障眼法,我就将自己的境界提升了一点点,其实我不是龙门境,而是第七境观海境。”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都这种时候了,还耍心眼?!你找死?”
陆台理亏,没有还嘴,只是在肚子里腹诽不已。他脚尖一点,高枝晃荡,整个人往树顶而去,他神色看似闲适,实则心中有些不安,他已经合起了那把竹扇,用其轻轻敲打手心。
陆台终究是一名观海境练气士,而且家学渊源,藏书极丰,他又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东西,所以一身术法驳杂,只是都算不得精通。但是相比那些靠着一鳞半爪的术法秘卷,侥幸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散修,陆台无论是眼力还是手段,都要高出他们一大截,只不过能否将这些优势,转变成搏杀的绝对胜算,不好说。
那些个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山野散修,哪怕不算什么亡命之徒,可一旦身陷绝地,或是利益足够诱人,让他们不惜与人拼命,他们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子弟就会截然不同,他们凶狠、狡猾,愿意以伤换死。
陈平安轻声问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拖延时间,你先大致查探一下他们的根脚底细?跟练气士放开手脚厮杀,我经验不足,而且我们相互之间并不熟悉,很容易拖后腿。”
陆台以心声回答:“好。”干脆利落。
陆台大概是害怕陈平安误会自己要袖手旁观,补充道:“我只要一有发现,就会立即告知你术法来历以及防御和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袖中捻出一张方寸符以防不测,说道:“生死之战,不可马虎。”
陆台笑了笑:“晓得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依然站在枝头。虽然这样很容易沦为箭靶子,但是视野开阔。两军对垒,冒些风险,看一眼大局,总好过苍蝇乱撞。
这拨自扶乩宗喊天街就开始密谋的剪径匪人并未扎堆出现,三三两两,光是明面上的人数,就多达十余人。
豺狼环伺。
陈平安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无一人作答。
往往一个看似豪迈的自报名号,就容易泄露自己的看家本事和门派的撒手锏。
有些人甚至喜欢在出手之前故意大声喊出招式名称,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运气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岛剑修马致的飞剑凉荫,一听就知道是偏阴近水的本命飞剑。所以在与他对战时,使出阳气充沛的招式、法宝,往往就可以发挥更加显著的威势。
试想马致若是与人狭路相逢,骤然为敌,能主动跟死敌报出飞剑凉荫的名号吗?
陆台以心声默默告诉陈平安当下的情形,敌方阵营之中,在陈平安的正前方,有一个手持铁鞭的壮汉,他身边所站之人,陈平安必须多加留意。此人显然是一位剑走偏锋的剑师,并非练气士。剑师跟纯粹武夫不太一样,他们虽然没有本命飞剑,只是耍剑俏的江湖莽夫,专精以气驭剑,称不上御剑,只是剑师出手,会让旁人瞧着像是驾驭一把飞剑。至于那身材魁梧的铁鞭壮汉,是按照兵家旁门法门走横炼体魄路数的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不好确定,但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壮汉一身肌肉虬结,身高将近九尺,气势凌人,手持双鞭,透过稀疏的树林枝丫,仰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够油滑的,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浅不一,害得老子差点看走眼,只将你当作三境武夫。离开垂裳山,走了几百里路,才发现你小子的脚印,如此轻浅均匀。不谈修为,只说这份机敏谨慎……”壮汉扬起左手铁鞭,狞笑道:“当得起老子一鞭敲烂你的头颅!”他说的是桐叶洲雅言。
陆台不再是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再是那个满身风流的世家子,他给陈平安指点着那些死敌的来历,语速极快,简明扼要:
东南方向,是一名使符箓的道人。多半是因为没有招徕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担任陷阵步卒。如果再加上一两只墨家机关术的傀儡,我们两个飞剑杀敌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毕竟这两类死物,一个符胆难破,一个核心难寻。
只是不知这名道人,有无专克剑修和本命飞剑的符箓。有的可能性不大,一般只有金丹境和元婴境修士,才用得起针对剑修的那几种珍贵符箓。但是如果咱俩运气太差,就不好说了。比如有两种名为“剑鞘”“封山”的上品符箓,专门对付神出鬼没的本命飞剑,让本命飞剑自投罗网后,暂时将其封禁一段时间。剑修若是没了本命飞剑,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战力也会跌入谷底。
你我最大的依仗是那四把飞剑,所以我们最需要提防这点,如果飞剑不得不出鞘杀敌,就要时刻留心符箓派道人两只袖子的细微动静。
西南方向,是一名研习木法的练气士,应该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迹。他多半饲养有妖木魅,记得到时候小心草木树藤之类,因为不起眼,反而比剑师的飞剑还要阴险难缠。
陈平安一边默记在心中,一边盯着那壮汉和剑师,眼角余光则盯着符箓派道人,他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当着所有人的面砸下那么多钱,就没担心过会因此惹来祸事。”
壮汉乐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话诓我了,两个连桐叶洲雅言都说不顺畅的外乡人,就算你们是宗门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师父又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汉身边的剑师,是一名身材修长的黑袍男子,脸色苍白,眼眶有些凹陷,显得有些阴沉,他笑道:“当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长莫及罢了。”
壮汉蓦然大笑起来,剑师亦是会心一笑。
关系熟络的两人都望向了更高处的陆台,中年剑师问道:“这一路你们两个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负责啊!若是识趣,说不定你还能够保住一条小命。”
陆台没有理睬此人的挑衅,神色自若,继续给陈平安讲解形势:
你我身后的北边,是一名正在排兵布阵的阴阳家阵师,附近还有一对少年少女,应该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实这个阵师最麻烦。陈平安,我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急于动手,就是在等阵师完成这个半吊子的搬山阵。放心,我会找准时机出手,绝不会让他们师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让他们稍稍分神,足矣。
陈平安悄然点头。
陆台继续道破天机:
除了那个阵师和他的两名弟子,还有一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阴气极重。这类练气士,常年游走于乱葬岗和坟茔之间,可以将孤魂野鬼拘押在灵器之中,招为己用,以养蛊之法培育出厉鬼。
我们身后更远处的左右两边,还站有两人,他们负责压阵,万一你我逃脱,他们就会出手拦截。
以此推断,敌方阵营的主力,是在南边。
那中年剑师见陆台无动于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恼火,满脸坏笑道:“你俩上手了没?”
陈平安完全听不懂,只当那个剑师在说什么山上的行话。他感到陆台刹那间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怒意。
于是陆台不再以心声与陈平安交流,竟然改变了主意,死死盯住那个中年剑师,脸色阴沉道:“陈平安,这桩祸事本就是我惹来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解决他们。”
陈平安问道:“你一个人,能杀光他们,然后顺利脱身?”
陆台不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就这么喜欢死无葬身之地,让人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陆台呸了几声,笑道:“别咒我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闷了一会儿,总算回了陆台一句:“那就少说废话,多杀人。”
陆台突然传给陈平安一道心声:“动手!”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捻动袖中那张出自《丹书真迹》的方寸符,一闪而逝。
中年剑师心弦骤然紧绷,便知大事不妙。好在那魁梧壮汉已经一步踏出,横在剑师身前,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点意思!”
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的陈平安,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杀,去势更为坚决,但他也做出一个微微歪斜脑袋并猫腰的动作,以所背长剑长气硬抗那条铁鞭,一拳神人擂鼓式当胸砸中那壮汉。
一拳至,而后十拳至,百拳至。若是意气足够,由我拳拳累加,哪怕你是传说中的大罗金仙,不败金身也给我摧破殆尽!
中年剑师只是出现片刻失神,很快从大袖中飞掠出一抹青芒。
壮汉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踉跄后退五六步,一手铁鞭在身前挥舞得滴水不漏,同时竭力吼道:“护住阵师!”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意一动,心中默念道:“十五。”腰间养剑葫芦内,一抹碧幽幽的纤细剑虹瞬间掠出。
那名符箓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还真是一个剑修。”
那魁梧汉子只觉得左侧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神震撼,怎么可能这么快?!
十五才离开养剑葫芦没多久,只听叮的一声,它刚刚拦腰斩断中年剑师的出袖剑芒,就被一道红光乍现的符箓笼罩,它四处乱撞,碰壁不已。
剑师神色狠辣,大袖一挥,又有一把“飞剑”飞出袖子。
陈平安继续无视剑师的这一手精妙驭剑,神出鬼没地来到汉子身后,将第三拳结结实实砸在那壮汉的后心,刚猛拳劲直透此人心脏。第四拳下压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个壮汉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贵异常的秘法符箓,困住了那个再次斩断剑师青芒的初一。
老道脸色铁青,眼皮子直打战,只觉得心头滴血,这个小王八崽子竟然拥有两把飞剑?!少年腰间的朱红色小酒壶,莫不是那养剑葫芦?
想到此处,老道眼神炙热,好好好!不枉费贫道一口气丢出两张压箱底的宝贝,只要事成,仍是赚大了!
壮汉一身浑厚的护体罡气,在三拳之后就已经被打得崩溃消散,所以陈平安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响起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别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汉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再来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断了!
汉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脚,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双指并拢,然后身躯摆出一个如同狮虎抖肩的姿势,他的眼眸瞬间雪白一片,气血和筋骨骤然雄壮起来,犹如神人降世。
结果他还是被陈平安的第五拳打得宛如断线风筝,笔直向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陈平安也不好受,他先前以后背硬抗了壮汉的一记铁鞭,虽然铁鞭砸在了长气之上,可还是有四五分劲道轰入体内。之后初一、十五被符箓道人以秘法拘押,暂时无法脱困,为了成功递出第五拳神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剑师的一道透肩而过的剑芒,鲜血淋漓。
然而陈平安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汹涌,几乎肉眼可见,绝无半点垂死挣扎的气象。
仿佛日出东海,总有高悬中天的时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这点小伤,算什么?
白袍少年身陷包围,不退反进,数拳之后,已经打得那名壮汉毫无还手之力。这让所有参与围猎一事的家伙,都难免心中惴惴。
若非壮汉出声提醒,北边的那名阵师很可能就要当场暴毙。
为众人打造一座搬山阵法的老人,当时正蹲在地上,布置数杆土黄色小旗,听到壮汉提醒后,哪怕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他仍是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胸口,击碎一张隐蔽的昂贵替身符,于是他与那名少年弟子瞬间互换位置。
刹那间,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速度极快,如筷子插水,牵扯出阵阵涟漪。一脸茫然的少年被巨大飞剑当场劈开,从头颅到腰部一分为二,两片尸身倒地,肠肚流淌,惨绝人寰。
远比寻常剑客佩剑要巨大的飞剑,没入土地,一闪而逝,地面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这无疑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
下一刻,阵师又一掌拍在心口处,似乎又用上了替身符,打定主意要舍了第二个嫡传弟子的性命,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只是这一次,先前措手不及的邪道修士有了反应时间,他没有袖手旁观,遥遥站在远处,掏出一只刻满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诀,将陶罐轻轻晃荡数下,一股阴森黑烟从陶罐中冲天而起,然后分成三股,分别指向阵师、少女和立于高枝之上御剑的陆台。
飞剑再次凭空出现,依然是当头斩落,但是这次并非直指阵师,而是指向那个满脸惊骇的少女。
由无数头阴物鬼魅汇聚而成的滚滚黑烟,遮蔽在少女头顶,如同为她撑起一把雨伞。可是巨大飞剑实在太过势如破竹,迅猛破开了黑烟屏障,一剑将少女从头到尾劈开。
豆蔻少女,就此夭折在大道之上。辛苦求长生,到头来反而没能活过二十岁。
一手扶住大树主干的陆台脸色不太好看。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名阵师竟然没有真正使用替身符,第二次拍打胸口只是虚晃一枪,诱使陆台将剑尖指向少女。
棋差一着的陆台,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山上修行之人,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