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适,问道:“你是说我的心性,走了极端?”
陆台愣了一下,聪慧至极的他,没有敷衍应付,也不敢妄下断论。
若是面对常人,陆台可以随口胡诌,或是说些不错不对的言语,可是面对陈平安不行。两人对坐,陈平安一脸认真神色,陆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画地为牢了。
陆台心中一动,有些恍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只有踏足桐叶洲的陆地,与陈平安相伴游历,经历种种坎坷和磨难,才会出现此契机的苗头,不承想如此措手不及。陆台稳定心境,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地递给陈平安一碗茶:“慢慢饮,等你喝完,我再说一点我的见解。”
陈平安不知其中讲究,只当是一场找人解惑的普通问答,就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岛风波过后,陈平安遇上那位爱慕桂夫人数百年的中年汉子,在渡口中年汉子挥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中年汉子有过一番问答,以致那位中年汉子竟然说了句“你别想坏我大道”。
当时陈平安便是在说一把尺子两端的道理。他认为舟子的道理走了极端,看似有理,实则无理,因为它还不够完善,不如书上所说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底,是“道法自然”四字。
那次梦中读书,陈平安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儒家的道理,从不在高处,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实处。那人甚至笑言,咱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学问已是何等的深远高超,可有一次问道之后,他曾对一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带了点自惭形秽,说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内容,陈平安已经记不得一星半点了,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或者那本书根本就没有说。
陈平安这两次“游山玩水”,其练拳的初衷已经从最初的“我这一拳要最快”,变成了“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须最有道理”。
陈平安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之一,是在返乡的一座客栈中,他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说的那句“如果我哪里做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无论落魄山竹楼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上打下多少拳,无形之中,陈平安始终在怀疑自己。
其实在倒悬山上,陈平安对宁姚爹娘说的那句无心之言已经道破了天机,那意味着陈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是我做得不够好。”
做得不够好,就是错。世间有几人,会如此苛求自己?
这种心态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而是陈平安本命瓷一碎,之后又经历种种困苦艰辛,种种机缘巧合,使得陈平安不得不试图拼凑出自己的完整心境。
成了,便是日月在天的奇观,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种种失约,种种失望。
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刘羡阳之所以差点死了,是因为我陈平安做错了,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齐静春愿意在小巷与他对揖,但是陈平安还是只记住了剑灵所说的“齐先生在赌,赌那万分之一”,至于为何齐先生愿意相信他,没有对这个世界失望到底,陈平安反而从未想过。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看过了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看过了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看过了昔日的朋友变得陌生,愈行愈远而无可奈何,看过了父母逐渐老去,你却始终无法挽留……他在某一刻,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对于他人的悲伤人们很难感同身受,他人分享的快乐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里,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所以她才能够说出那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而陈平安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在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他就会嫉妒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任何事情都是一上手就会;他还会厌恶和看不起那个娘娘腔男子,会在大山之中第一个找到他,不给娘娘腔指出一条隐蔽山路。
凡事有利则有弊,心定了,走了极端,就像陆台所说的,容易“心死”,这其实就是道家所谓的“假死”。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灵不足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其实正是御剑离去的宁姚。
陈平安送剑给心爱的姑娘的那趟旅程,比起去往大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是我想走这趟江湖”。
我陈平安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以哪怕羡慕老龙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剑气长城后,陈平安肩头又多了一副担子,陈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轻松。
所以陈平安换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袭长袍,想要成为剑仙,而且是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大剑仙。
当初文圣老秀才为何会在醉酒之后,拍着陈平安的脑袋说少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过沉重的事情,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问题。
少年不该如此,当静极思动,应该卸下担子,轻松地去做少年郎该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间道理,听没听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书里书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实处,难上加难。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在陆台即将说出他的答案之前,陈平安突然开口说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跟你接触,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怕死。”
在家乡小镇,接连面对蔡金简、苻南华和搬山猿,陈平安认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在蛟龙沟,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
陈平安缓缓放下已经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运气的好东西,我从来拿不住。”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想了想,觉得可能以前我是对的,但是现在我还是这样的话,就是错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远,得慢慢改正了。”
陆台神色古怪,还有些凝重。他方才其实在以陆氏不传之秘观心神通,偷窥陈平安的心境。
陈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来一碗?”
陆台没好气道:“你当是喝酒啊?”可他仍给陈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不跟着你去登真仙境,我觉得没错,说不定我跟你一起进入登真仙境,会害得你一点钱都挣不到。现在,你挣了大钱,我挣了三颗谷雨钱,挺好的。”
陆台自己早已不再饮茶,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笑道:“两颗是你借我的,你其实只挣了一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告:“我觉得是三颗。”
陆台哭笑不得,敢情这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还钱?
陈平安喝着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轻声道:“要余一点,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事事都求全占尽。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愕然,随即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陈平安喝着一碗茶水,同时一头雾水。
陆台随即满脸愤懑,身体前倾,一把从陈平安手中抢过茶碗,随手挥袖,收起所有茶具,气呼呼站起身,狠狠瞪着陈平安:“上阳台观道,到底是谁观道?是谁桐叶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桐叶封侯算个屁!亏死我了!”
陆台咋咋呼呼登楼离去,踩得楼梯噔噔作响。
陈平安茫然挠头,只觉得自己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安有点惨,陆台又换回了女子装束,打扮得枝招展不说,还每天搔首弄姿,来一楼这边故意恶心陈平安。
陈平安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层出不穷的脂粉味和兰指,以及让人极其腻歪的挤眉弄眼和娇声娇气,于是在某天早上陆台坐在栏杆上哼小曲的时候,一拳打得陆台摔入碧水湖中。
怒气冲冲地从水里掠出的陆台,落汤鸡一般,他强忍着拿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戳死陈平安的心思,只是对着陈平安破口大骂:“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半个传道人?!你陈平安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在提到传道人的时候,陆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在骂陈平安没良心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在那之后,陆台不再理睬陈平安。
光阴悠悠流转,拂晓时分,吞宝鲸到达桐叶洲扶乩宗渡口,陈平安去三楼提醒陆台可以下船了,但是早已人去楼空。
陈平安没有多想,只觉得陆台真是个怪人。
他便独自一人,从海底的吞宝鲸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陈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脚,就像当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禄街,从黄泥烂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满了新鲜感。
陆台不在身边,陈平安觉得挺好,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那家伙。
就在陈平安脚步很是轻松轻快的时候,在渡口一家热闹的店铺旁边,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龇牙咧嘴。
换上了青衫长袍、玉带簪子的陆台正蹲在街边,啃着一个肉包子,见到了陈平安后,他转头看了眼蹲在他身边的一条土狗,土狗正眼巴巴地望着陆台,陆台便把手中的肉包子丢给了路边的土狗。
陆台对陈平安挑了挑眉头。陈平安走过去后,陆台还在那啃着另一个皮薄馅美的肉包,摇头晃脑,很是欠揍。
陈平安先弯腰摸了摸那条狗的脑袋,然后直接就给了陆台一脚。
陆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里的肉包子还没丢。
踹了自己一脚,那家伙竟然还有脸笑?口口声声说自己怕死,怎么到了我陆大爷这边,你陈平安就不怕死了?真当我的针尖、麦芒,与那些废弃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摆设?
陆台突然有些郁闷,因为他才记起,陈平安根本就不晓得这两把本命飞剑的存在。
陆台站起身,恶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宝鲸那一拳,渡口这一脚,两次了!”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陆台厉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么打死你,要么换回女子装束,恶心死你!”
陈平安立即抬起手臂,双指并拢,佯装对天发誓状,可言语内容却是:“如果有第三次,请你务必选择打死我。”
陆台蓦然一笑。
见陆台没有追究计较的意思,陈平安便仰头望去,远处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处即有云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见山上风光。据说一年之内只有数次机会,山下之人才得以窥得此山全貌,山巅矗立着一大片宫观殿阁。
神仙书《山海志》上就记载了这个扶乩宗,其中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有两点:首先扶乩宗与龙虎山天师府一样,不属于道家三脉之一,擅长“神仙问答,众真降授”,简单来说就是与宝瓶洲的风雪庙、真武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请神下凡,区别在于请下人间的是神祇,还是真仙;其次扶乩宗的山头豢养精怪鬼魅之多,冠绝桐叶洲,其半山腰处有一条喊天街,无奇不有。
陈平安对于那些活泼可爱的古灵精怪一直很有兴趣,就想着在扶乩宗开开眼界。若是以往,他也就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可是现在倒是愿意做一做。
而且他那把长气,当陈平安向北而走时,便有剑气微颤,震动他的神魂,若是他向南而行,剑气便无动静。这让陈平安松了口气,往北走,好歹距离宝瓶洲越来越近。
陆台对于游览喊天街一事,举双手赞成,他说那儿的一些小玩意儿,不但珍稀罕见,而且价钱公道,这是练气士游历桐叶洲时的必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