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她看着对方那副傻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坐在陈平安身边,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才多久。”

陈平安想了想,然后挠挠头。不知为何,陈平安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走了千万里,练了百万拳。

她瞥了眼这个正襟危坐的家伙,再瞧了眼他背后的剑匣,突然笑了起来,忍不住说道:“陈平安,你是一个……”

宁姚莫名其妙地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没等自己把话说完,就吓得汗都流下来了。

陈平安不等宁姚把话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让宁姚等会儿,然后他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个家伙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从骊珠洞天一路赶来倒悬山,欠了一屁股债,都记在了她宁姚的头上?比如他早早将那个《撼山拳谱》弄丢了,只练了几千拳就觉得练拳没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剑匣,开始练剑了,最后又觉得练拳练剑都很没出息?

又或者陈平安闯荡江湖,傻人有傻福,有一大帮缺心眼的红颜知己,如今正在客栈等他?

宁姚想东想西,想南想北,唯独没有想过陈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铸造的那把剑给丢了。

这怎么可能呢?千山万水,春夏秋冬,他一定会把剑送来的。

宁姚身后的敬剑阁,是剑气长城的万年精气神所在。陈平安当时蹲在墙根,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书上记载的诗词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独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个“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历史更加悠久的刻字,陈平安甚至想过两人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绝不是这样傻乎乎坐在倒悬山台阶上,然后就见到了她。

喝过了酒,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台阶下,面对宁姚。宁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身体后仰,手肘懒洋洋地抵住高处的台阶,她双眼眯起,一双狭眉越发显得修长动人。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转过头,又喝了口酒。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宁姚突然长眉一挑,坐直身体,问道:“陈平安,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好似登山一般艰难爬到嘴边的言语,都被吓回了肚子,仿佛坠崖身亡,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

陈平安哀叹一声,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双手挠头。

宁姚站起身,笑道:“陈平安,你个子好像长高了欸?”

陈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宁姚不要走下那一级级台阶:“宁姑娘,你等我把这句话说完!”少年高高扬起头,挺起胸膛,攥紧酒壶,望向那个身穿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宁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陈平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平安说道:“宁姑娘……”他赶紧摇摇头,换了一个称呼,“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坐回台阶:“你有本事说大声一点。”

陈平安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笑容灿烂,再没有半点拘谨,豪气干云道:“大骊龙泉陈平安!”

虽然陈平安也知道,最稳妥的做法,是把剑送给宁姑娘之后,再相处一段时间,最好再见识过宁姑娘土生土长的家乡,以及她在剑气长城的朋友,再决定要不要说出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宁姚不喜欢他,但是说不定还可以和宁姚做朋友。

可是陈平安不愿意这样。

宁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问了陈平安一句:“喜欢一个人,这么了不起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之后,世上的姑娘都会问这么个问题吗?陈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国宋老剑圣和桂岛老舟子的师父,一个乌鸦嘴,一个死活不肯传授江湖经验。

宁姚一步跨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来。”

陈平安“哦”了一声,解开绳结,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递给眼前的姑娘。

宁姚接过那把长剑后,没有拔剑出鞘,查看锋芒,她将长剑悬挂在腰间右侧,径直走向前,与陈平安擦肩而过。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什么,因为他所有的力气和胆量,都用在之前那句话上了。

他久久不愿转头,不愿收回视线。

她愈行愈远,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陈平安转过头,走向台阶上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开始碎碎念叨,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

宁姑娘,最近还好吗?

宁姑娘,我这趟出门,见识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给你听听吧?

宁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当初答应你练拳一百万遍,现在只差两万拳了。

宁姑娘,你知不知道,当时在泥瓶巷祖宅,你笑了,我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宁姚,我见到了阿良,可是齐先生走了。

宁姚,我去过了黄庭国、大隋、彩衣国、梳水国、老龙城……去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宁姑娘,你以前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没有这么喜欢,你好像并没有不开心,可是如今我有这么喜欢你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对不起。

宁姑娘,遇见你,我很高兴。

孤峰山脚的白玉广场上,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继续坐在蒲团上翻书。这几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斋戒日,所以通往剑气长城的这道大门,需要后天子时才会重新开启,否则这里就是倒悬山最热闹的地带之一。

因为这里只过人,不过货物。真正的中转枢纽,在倒悬山的山腹之中。

包括捉放亭和上香楼在内的八个渡口,各有一条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为了是否需要凿开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请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师尊,师兄弟二人起了争执。倒悬山大天君认为大势所趋,倒悬山为什么要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挣?真实身份除了看门人之外,更是倒悬山坐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则觉得倒悬山的破土动工,只要涉及“山”字印本体,哪怕一丝一毫,就是对师尊的大不敬。

当时两人争吵不休,甚至不惜为此大打出手,事后他们各自在上香楼点燃三炷香,惊动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师尊。师尊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亲自颁布了一道旨意,这对师兄弟方才消停。在那之后,原本权位几乎不输师兄的小道童一气之下,就不再处理任何倒悬山事务,全部甩给大天君,自己就守着这么一个蒲团。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满脸看热闹的笑意,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人。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人,他便有些不耐烦,跳下拴马桩,绕过镜面大门,来到小道童旁边蹲着,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书声。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虽是大天君这一脉的道人,却与三掌教陆沉关系亲近,见到那个姓陆的娘娘腔就烦;小娘娘腔口气恁大,更烦;师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输了,还是烦。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烦心事?

还没有被陆沉骗到倒悬山之前,他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每天陪着陆掌教在顶楼的栏杆上散步,眼巴巴等着师尊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养生息,偶尔运气好,还能遇到百年难遇的道祖老爷。道祖老爷是个大忙人,很少出现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帮忙稳固气运,将秘境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莲洞天观道。道祖老爷当然已经不需要悟道了,所谓观道,按照自家师尊的说法,也只是观看别人的小道罢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边的抱剑汉子:“归根结底,不就是个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

抱剑汉子笑道:“你不懂,我这戴罪之身,在此受罚,难得有点小兴趣。”

小道童合上书,咧嘴笑道:“哟,小兴趣?多小?”

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跟你这种家伙聊天,真没啥意思。”汉子又补了一句,“还是咱们隔壁那一对,比咱们合得来,这不现在都已经开始小赌怡情了。”

小道童这才有了点兴致:“赌什么?”

抱剑汉子试探性问道:“蒲团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纹丝不动,冷笑道:“你觉得呢?”

汉子不再纠缠这点,继续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赌,天亮之前,小姑娘返回剑气长城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小道童问道:“就不能是一个都不回?”

抱剑汉子摇摇头,望向远方:“她一定会回剑气长城的。”

小道童问道:“因为宁、姚两个姓氏的荣光?”

汉子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小道童眼睛一亮,随手挥袖,心中以宝瓶洲口音默念两个名字后,有两道青色符箓随手而生。

抱剑汉子一弹指,将那两缕比青烟还缥缈的符箓击碎,没好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两道符箓,一张天地回声符,一张清风拂面符。前者能够在天地间快速游弋,只要有人交谈时涉及画符之人默念的文字,这张符箓就可以悄然记录对话。后者则可以找到符箓所绘的人物,传回一幅幅画面。

两者品秩很高,极难画成,在山上属于鸡肋,因为天地回声符也好,清风拂面符也罢,遇上术法禁制、煞气浓郁的地方,会急剧消耗符箓灵气,例如门神坐镇的大宅、文武庙、城隍阁、乱葬岗等。符纸材质越好,引起的动静就越大。动静太大,被修士察觉后,自然会被视为挑衅,循着蛛丝马迹,很容易就找到画符之人,最终引起纠纷。所以这两张符箓,只适合于“无法”之地的游荡侦察。

不过小道童在倒悬山自家地盘驾驭这两道符箓,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只可惜被那位倒悬山剑仙弹指破去。

抱剑汉子问道:“赌不赌?”

小道童兴致缺缺,摇头道:“不赌,你这个烂赌鬼,赌品之差,在倒悬山能排进前三。我跟你赌,赌输了,我肯定给你东西;赌赢了,肯定拿不到东西。赌什么赌,不赌。”

汉子意态萧索:“我这辈子算是没啥盼头了,就连当个赌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嘻嘻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剑阁里头那两把破剑,再回头看看自己,路过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论是剑气长城的还是浩然天下的,谁不对你毕恭毕敬?在他们看来,你这位活着的大剑仙放个屁都是香的。”

抱剑汉子没有恼火,自嘲道:“这么说来,我在这儿看门,确实不该有什么怨言。”

小道童放下书,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向天幕。

汉子喃喃道:“对于市井百姓而言,离家一百年后,家乡差不多就该变成故乡了。对于练气士,一千年怎么也够了,那我们这拨一万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倒悬山夜幕深沉,大门那一边,烈日高悬。同样有两人坐镇门口,还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剑修正在光明正大地淬炼本命飞剑,旁边站着一位悬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皱眉道:“宁丫头私自去往倒悬山,不合规矩,到时候大天君问责下来,我就实话实说了。”

老剑修点头道:“照实说便是,由我担着。”

远处走来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剑气长城鼎鼎有名的宠儿,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谓天之骄子。在最近的这场大战之中,不到三年时间,这拨孩子已经出征三次,其中也少了两人,一个绰号为小蛐蛐的少年,是战死在城头以南的沙场上;一个是历练完成,返回了儒家学宫。

俊美少年腰间悬佩两把长剑,一把有鞘,名经书;一把无鞘,名云纹。

一个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脸,却杀气最重,腰间佩剑紫电。

一个独臂少女,背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剑镇岳。

一个面容丑陋、满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剑红妆。

老剑修看到这帮兔崽子,没个好脸色,继续炼剑。倒是跟剑气长城各大家族没有半点渊源的师刀房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脸,跟这些孩子打招呼。

说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因为他们的个子和年龄,其实他们的锦绣前程、未来的成就高度,几乎整座剑气长城的人都看得到。他们走上城头,再走下城头去往南方的战场,亲身经历一场场厮杀,其实已经赢得了足够的敬重。

在剑气长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赶赴战场。

当然也会有些区别,就在于护阵剑师的修为境界。贫穷门户的少年少女剑修,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剑气长城安排的剑师,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身边肯定会有人秘密跟随,多是暂时没有任务在身的强大扈从。不过除非身陷必死境地,否则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相助。

剑气长城以北的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代代传承的剑气;以南,则一寸一寸都渗透着祖祖辈辈的鲜血。

这拨人性情各异,胖子纠缠着师刀房道姑,模仿某人说着蹩脚的荤话,结果反而被那位倒悬山道姑说成呆头鹅;独臂少女使劲盯着老剑修的炼剑手法;俊美少年一脸不悦;黝黑少年则木然望向那道大门,听说咫尺之遥,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边,日月都只有一个,那边的风景山清水秀,少年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以双手手心不断拍打剑柄,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埋怨道:“要是见着了那个家伙,我怕我会忍不住一剑砍过去,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拦着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拦什么拦,砍死拉倒。到时候你再被宁姚剁成肉酱,一下子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岂不是一举两得。放心,经书和云纹两剑,我会帮你保管的。”开过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无奈,“关于那个家伙,宁姚不愿多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骊珠洞天的傻子,烂好人,财迷……我怎么觉得,还是学宫的书呆子更讨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们并肩作战了多次,还救过董黑炭一次,勉勉强强配得上宁姚。”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子。后者哪里会怕,抛了个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问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啊,就宁姚那性子,这辈子能喜欢上谁?”

独臂少女认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盖棺论定道:“难!”

倒悬山后半夜,一个身穿墨绿长袍腰悬双剑的英气少女出现在孤峰山脚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剑汉子和小道童一眼,径直走入镜面。

刹那间,她又由镜面走出,烈日当空,她抬起头,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大门内外,抱剑男子和小道童,灰衣老剑修和师刀房道姑,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龄人——对她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们,一个个没心没肺地如释重负,觉得只有宁姚一个人返回剑气长城的今天,天气真不错。

走着走着,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转头道:“宁姐姐?”

宁姚“嗯”了一声,加快步伐,跟上他们,然后又越过他们。

欢声笑语的四人便沉默了下来。

倒悬山敬剑阁外,陈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鹳雀客栈。

就在他起身后,远处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穿着素雅,相貌皆平平,他们面带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剑阁。

陈平安低头别好那枚其实一直没有喝的酒葫芦,就要离去。

那个妇人柔声笑道:“我们是第一次逛敬剑阁,听说这里很大,有什么讲究和说法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略作思量,点点头:“不然我带你们逛一下?”

男女相视一笑后,俱是点头:“好的。”

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宝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这么远,晓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遇上陌生人,贸贸然询问对方是何方人氏,好像并不妥当。

陈平安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将金粟告诉他的,再告诉夫妇一遍。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一间间屋子的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只要是上了心的,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剑名和大致履历。

带着夫妇游览过去,陈平安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既然用过了剑,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回到落魄山竹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简,在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哪怕远远看着,陈平安都会觉得格外舒服,心里暖洋洋的,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摘抄临摹的时候,刚好可以练字,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会不会很贵。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