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

大阵重重保护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烧,杀,只管杀,等你到了强弩之末,看你还怎么耍威风。我楚濠很快就会手握十数万边军,挥师北上。等到我拿下彩衣国的灭国头功,宝瓶洲十年一度的观湖书院武将大评,说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边那个大骊宋长镜,不过是仗着皇亲国戚,真要谈沙场用兵的真本事,一个茹毛饮血的北方蛮子,算个什么东西!”楚濠握紧那把御赐裁纸刀,笑意愈浓,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敌的宋雨烧,在成功挡住两拨箭雨后,已经距离前方骑阵不过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骑军已经放弃骑射,以再熟悉不过的冲锋凿阵姿态,蛮横撞向那个黑衣老人。宋雨烧心神微动,前奔途中,横移数步,躲过一支极其迅猛的阴险箭矢,之后老人三次转换位置,都恰到好处地躲避掉特制箭矢,双指剑诀一摇,驾驭空中那把长剑下坠前冲,大笑道:“斩马开阵!”

那些从马背摔落的持刀骑卒,有心死战,却人人战刀落在空处,只觉得一股虚无缥缈的青烟擦肩而过,眼前就再无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蛟龙游走江河之中,数骑战马眨眼之间就被斩断马腿。长剑只管为后边的主人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战马背脊,或在马侧划出一条巨大的血槽,或从马腹部拉出一大团鲜血淋漓的肠子,所到之处,战马倒地,骑卒坠落,然后就是一道淡薄如烟雾的身影,潇洒前掠。战力卓越的精骑冲阵,就这样被梳水国剑圣一穿而过。

宋雨烧成功凿开第一道阵线后,前方却是盾牌如山,一线排开,缝隙之间刀光凛凛,更有长矛如林,微斜耸峙。长矛有足足一人半高,整齐的矛头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绽放出沙场独有的惊人气势。

宋雨烧若是高高跃起,从空中掠向那杆主将所在的大纛,楚氏大军的待客之道,一定会是列在矛阵后方的步弓,向上劲射。

之前由于宋雨烧破阵速度太快,步弓抛射没有派上用场,但这绝对不代表步弓没了威慑力,更别提其中还夹杂有朝廷奉若珍宝的一张张墨家神弓。

宋雨烧强提一口新气,体内气机流转如洪水汹涌倾泻,就在此时,在宋雨烧视野不及的步阵后方,早有数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国江湖顶尖高手,踩着士卒的脑袋和肩头,联袂扑杀而来。他们算准了宋雨烧的换气间隙,高高越过那片密集枪林,各怀利器,对宋雨烧当头劈下。

宋雨烧脚尖轻点,不退反进,一手握住屹然长剑,一剑横扫。他们虽算到了宋雨烧要换气的时机,但是武道境界有差距,这些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师,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气机流转之快!三名兵器各异的四境小宗师,竟是当场被那道半弧剑气拦腰斩断。

江湖出身,死在沙场,不知道那三人会不会死不瞑目。

宋雨烧又一剑笔直斩下,身披重甲的大阵步卒四五人,以及他们身后数人,同时被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剑气,连人带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斩得粉碎,周边步卒一身铁甲顿时洒满鲜血。好在重甲步阵素来以稳固著称于世,在步阵被剑气斩出一条道路后,后方步卒瞬间就涌上前方,疯狂补足缺口,左右两侧步卒也有意识地向中间靠拢。

沙场厮杀,不怕死的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烧借着道路开辟又合拢的眨眼工夫,看到了步阵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叹息,脚尖一点,手持屹然,身形跃起,一抹剑气肆意挥洒而出,砍断了前边数排密集枪林,同时骤然攥紧长剑,剑意布满剑身,剑气大震,宋雨烧如手持一轮圆月,仿佛能够与头顶太阳争夺光辉!宋雨烧大喝一声,身形拔高一丈有余,剑意与剑气同时暴涨,原本大如玉盘的那轮圆月,骤然间变得无比巨大,将宋雨烧笼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笔直朝那杆大纛凌空滚去。箭矢击中圆月之后,箭尖悉数破损,箭杆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阵之时,身后远处的背剑少年没有袖手旁观,也开始向前奔跑,动若脱兔,无比矫健。

楚氏嫡系骑军当然没有拨转马头的必要,徒惹骑步两军相互干扰而已,于是自然而然就将满腔怒火发在少年头上。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享誉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国剑圣悍然破阵也就罢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江湖少年郎,也是这般难缠。背剑少年的身形实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两三丈远,而且他的辗转腾挪极其灵活,不但躲过了四五支角度刁钻的墨家箭矢,一轮箭雨同样被他一冲而过。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的避无可避的箭矢,少年就干脆以双手拨开。当少年与骑军面对面撞上的时候,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精骑冲锋的缝隙之间一穿而过,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捶战马侧部,打得连人带马一起横飞出去两三丈,或是以肩头斜撞,同样是让对方马蹄腾空、人仰马翻的凄惨下场。最后他更是轻轻跃起,踩在一骑马背之上,蜻蜓点水,在后方数骑的马头或是战马背脊上一闪而逝,让那些骑卒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刀是劈出了,枪矛也有刺出,但就是无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绝对是四境巅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师!

一名骑将手持精制长槊,精准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颈,暴喝道:“去死!”

陈平安歪过脖子,刚好躲过长槊刺杀,同时探手攥住长槊,骑将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杆祖传的心爱长槊被夺,陈平安在空中转换为双手握槊姿势,往地面重重一戳,韧性超群的长槊如弓弦崩出一个大弧度,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陈平安竟是被高高抛向空中七八丈之高,手中依旧倒持长槊一端,并未将其舍弃。

满脸坚毅的背剑少年,在一大群回头远望的骑军视野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一个御风飞掠的仙人,落在了骑阵之后步阵之前的空地上。少年衣袖飘摇,双脚落地后,并不停歇,一步后撤,抡起手臂,使劲向高空轰然丢掷出那杆长槊,做出一个拍打腰间酒葫芦的动作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缩地千里的神通,然后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长槊之上,一脚前一脚后,似传说中的剑仙御剑之姿,充满了沙场武人很难领会的那份逍遥写意。

若不是阵营敌对,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声彩。然后更加让人跳脚大骂的一幕发生了。那少年在大阵上方,踩着长槊向前御风飞掠不说,竟然还摘下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众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可在内心最深处,何尝不是有些……心向往之?!

沙场惨烈,江湖豪气,原本两者天差地别。就像先前梳水国剑圣破阵,尤其是剑气劈斩步阵的时候,是何等惨烈血腥。但是这名背剑少年,一路前行,未杀一人,只是一言不发地紧随黑衣老人破阵向前,同样是破阵,偏偏就是这般风流。

因为长槊前掠太过迅猛,而且这个举动又太过不可思议,以致方阵步弓手有些犯迷糊,领军武将立即号令军中臂力最强健的那拨锐士,以强弓拦截射杀此人。当然,那些有资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场强者,更不用多说,早已挽弓如满月,一支支兵家重宝,激射尾随而去。

异象横生,又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意外出现。只见从背剑少年别回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当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绿两道绚烂流萤,在长槊之下,一一击碎箭矢。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拨拨数量较少却极具威胁的箭矢,全部无功而坠。

飞掠数十丈距离后,长槊已经开始下坠,陈平安一踩长槊,身形拔高,扶摇直上,刚好躲过一名江湖顶尖剑客的腾空截杀。后者遗憾落地,回头望去,眼神凶狠,满脸愤懑。

如果自己先前拦不下宋雨烧,被几乎无懈可击的磅礴剑气劈得倒退撞入大阵之中,还算情有可原,那么连一个无名少年都没沾到边,这算怎么回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大将军楚濠那边,坦然享受荣华富贵?

更前方,距离主帅大纛不过百余步,笼罩住宋雨烧的那团浑然剑气,本就已经被无数枪矛和箭矢阻滞而折损严重。一道青绿剑气裹挟风雷声而来,宋雨烧横剑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剑气,虽然终于破开了老人的圆月剑阵,却也被长剑屹然一切为二,从老人身侧呼啸而过,身后数十名重甲步卒当场毙命。

宋雨烧收起横剑式,嘴角渗出血丝,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轻易换气,因为在百步之外的出剑之人,是一名最少五境的剑道宗师。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于大将军楚濠身边,一袭青绿长袍,一手负后,一手剑尖直指宋雨烧。这人年纪不大,瞧着相貌约莫三十岁出头,但是真实年龄可能已经四十,手中长剑,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可鉴人的青竹,长两尺六寸,倒是与剑等长。

他傲然站在马背之上,微笑道:“宋雨烧那把剑的竹鞘不错,楚将军,能否赠送给我?”

楚濠豪迈笑道:“有何不可?别说是竹鞘,连剑一并送你了!”

剑客摇头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剑,楚将军若是能够送给你们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对朝廷俯首称臣,也是一桩美谈。”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还是青竹剑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烧屏气凝神,站在一处武卒自行避让而出的小空地上。

身为松溪国青竹剑仙的年轻剑客笑问道:“宋老剑圣,你信不信,在你换气之时,就是丧命之际。”

宋雨烧脸色冷漠。老人身后传出阵阵哗然。

楚濠眯起眼睛,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模样的小东西,捏在手心,然后歪了歪脖子。很快,身边就走出两个呼吸绵长的白发老者,一个身穿锦袍,双指拈有一张青色符箓,符文是金色字体;一人身材魁梧,手持双斧,斧上篆刻有祥云篆纹。两人都不曾披挂甲胄,显然不是军中将士。他们望向宋雨烧身后,相较于青竹剑仙的从容淡定,两个随军老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身为梳水国皇家供奉的大练气士,他们知道一名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无论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兽之斗,意味着什么。

楚濠轻声道:“你们一人帮助青竹剑仙速战速决,斩杀宋雨烧,一人务必拖住那个少年。”

持双斧的壮汉大步走向宋雨烧,狞笑道:“就由我来逼着老家伙换气!”

锦袍老人笑意微涩,收敛心神,轻飘飘向空中丢出那张珍藏多年的青色符箓,大敌当前,再心疼也没办法了。

符箓升空之后,转瞬消逝,刹那之间出现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开来,最后一尊金甲武将轰然落地。它身高两丈,手持一杆大戟,站在步阵之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那副庄严金甲之内,唯有银光流转,武将并无实质身躯。

陈平安一路飞奔,看似凌空虚渡,实则每一次落脚之处,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之上。

若说陈平安是个死脑筋的人,肯定没错。然而独自行走江湖后的他,比起当初那个喜欢一跃过溪的泥瓶巷少年,陈平安其实已经变了许多。

此刻看到不远处那尊金甲银身的力士,手持一杆金色大戟,蓄势待发,死死盯住了他,陈平安心神微凛。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两尊黄铜力士护驾,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箓派黄铜力士,就能够媲美三境武夫,眼前这尊身高两丈的金甲力士,估计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战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实力。

厚积薄发,灵光乍现。陈平安自然而然地伸手绕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剑,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帮宋老前辈对付那剑客和壮汉,这尊力士我自己应付。”

力士相距陈平安不过二十步了,陈平安脚下那两抹剑光,一左一右,画弧绕过了那尊开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还保持伸手在后、握住木剑剑柄的陈平安一跃而起,喊道:“宋老前辈,只管放心换气!”

大敌当前,魁梧壮汉的双斧即将劈砍而来,更有青竹剑仙虎视眈眈,宋雨烧会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换气了。站在马背之上的青竹剑仙一剑劈出。

人在空中的陈平安碎碎念叨着谁都听不到的言语,然后整个人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灵境界——物我两忘,剑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剑,轻描淡写就劈开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阵。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剑就与学拳一样,一拳一拳慢慢来,总有打出百万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学其形!

一剑只管递出!有山开山,有水断水!

体内十八停剑气再无半点收敛,如洪水决堤一般,冲过一座座早已被当今剑修视为鸡肋的冷僻气府。

陈平安一瞬间猛然拔出槐木剑,带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剑气,对着那尊两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剑斩去。连同巨大长戟,金甲武将被哗啦啦一斩而开!

双脚落地的陈平安抬起头,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现倾斜的巨大缝隙,银光迸射,金甲碎裂,在他身前颓然倒地,然后轰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银芒,漫天飞扬。

满头汗水双膝微蹲的陈平安恍惚了片刻,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直起腰杆,握紧手中槐木剑。行走江湖,我有一剑!

少年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积郁。在万人大军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放声道:“大骊陈平安在此!”

战场上一片死寂,以少年为圆心的一大圈军阵,在片刻错愕之后,就掀起整齐的铁甲震动声响,一时间长矛攒聚,弓弩挽起,全部对准了那名自称大骊人氏的少年剑仙。

然后陈平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动作,左手将槐木剑放回木匣,右手娴熟地摘下酒葫芦,然后猛然间高高举起左手,好像是在跟梳水国大军说:各位稍等片刻,容我喝过酒再打也不迟。

顿时惹来了一阵潮水般的哗然,便是一些能征善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面面相觑,这名一剑斩金甲的少年剑仙,难不成真是一个万人敌?只有万人敌方能如此从头到尾闲庭信步,一路长驱直入,视大军如无物。这场憋屈仗,还怎么打!总不能让兄弟们拿性命去填一个无底洞吧?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是很高,可天底下的沙场袍泽之间,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身边熟悉的一条条鲜活生命,变成一堆银子?

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都已立下战功,无形中又助长了陈平安的那种无敌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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