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观瀑

陈平安怔怔出神,挠挠头,喝了口闷酒,有些无奈。他站在水榭栏杆上,环顾四周,最后视线依旧凝聚在瀑布上。他记起那位帮助自己打熬三境体魄的光脚老人,提及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就坦言此拳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地间的雨幕倒退天上。陈平安此刻看着那条飞泻而下的巨大瀑布,想知道如果竹楼老人递出一拳,是否能够打得瀑布激荡上扬,大水退转?

一旦由很陌生的拔剑,转入再熟悉不过的出拳,陈平安立马就有了信心,这股信心来自数十万次走桩,来自一次次迎敌不退。

陈平安望向那条壮观瀑布,突发奇想,倘若自己倾力一拳,能否一鼓作气打穿那道瀑布水帘?能否侥幸打穿之后,犹有丝毫拳罡砸中瀑布之后的坚韧石壁上?不知道徐远霞这些已经跻身炼气境的江湖武夫,能不能一拳在石壁上砸出一个坑洼来?

陈平安有些意动。不过陈平安却跳下了栏杆,坐在水榭长椅上喝起了酒,就像是一个慕名观景的山庄游客。

陈平安望向道路那边,片刻之后,衣着鲜亮的一行人缓缓走来,有人高声笑语,气概豪迈,有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也有女子仪态雍容,笑靥如。为首三人,居中是一名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的俊逸公子,腰间一侧悬挂玉佩,一侧悬挂了一把不常见的短剑。他左手边是一名佩刀汉子,龙骧虎步,顾盼自雄。右边是一名头戴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轻书生。三人身后,有数名妇人和少女,姿色仪态都极为不俗。再往后,是一群扈从随侍,多是双目精光、气势凌人的青壮男子,其中一人背负着一张牛角硬弓,最为瞩目。

一种难以言喻的江湖气息,往水榭这边扑面而来。

剑水山庄的观瀑道路,是一条断头路,终点就在这座水榭。对方那些人簇拥在小路上,几乎没有空隙,陈平安只好暂时待在水榭,想着等他们进了水榭,再找机会离开。为首三人和女子们先后拾级而上,那些扈从则各自占据一方,守在水榭外,对于水榭内背负剑匣的陈平安,大多只是瞥过一眼就不再上心。

气质像是一位豪阀世族子弟的为首公子,见到陈平安后,视线微微停留,似乎在等待陈平安主动开口。只是陈平安与其视线交汇后,显得有些木讷,公子哥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实则内心有些奇怪,进入山庄的各路江湖豪杰,竟然还有不认得自己的人物?陈平安这才点头还礼。

在陈平安打算趁势走出水榭的时候,一个坐在俊逸公子身边的年轻妇人,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公子若是来此赏景,尚未尽兴的话,无须离开。”

陈平安愣了愣,因为妇人所说的梳水国官话,他完全听不懂。妇人心领神会,立即以宝瓶洲雅言重复了一遍。陈平安这才听明白。

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身高不输男子,脸色冷若冰霜,腰间悬挂有一柄刀鞘精美、裹缠金丝的长刀,只是挎刀的姿势很稀奇,属于反向悬挂,这一点跟那个中年汉子如出一辙。她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槐木剑匣,又看了眼陈平安别在腰间的“朱红酒壶”,没有看出江湖根脚和境界高低,便没了兴趣。

佩刀汉子大大方方道:“小兄弟,只管坐着便是,该喝酒喝酒,该赏景赏景,不用拘束。若说先来后到,是我们叨扰了小兄弟的闲情逸致才是。当然,如果等会儿嫌咱们说话吵闹,小兄弟再走不迟。”

一般人也就只好坐在原地了,可陈平安抱拳告辞道:“我到这里已经半天了,看过了瀑布,这就要原路返回。”

佩刀汉子爽朗大笑,站起身抱拳相送:“无妨无妨,小兄弟自便。”

一名年纪最小的少女瞪大眼睛,觉得这个陌生少年真是好差的眼光,好大的架子。难道他当真不知道水榭内的那位东道主,正是梳水国江湖上第一流的小剑仙,剑水山庄的少庄主宋凤山?传言梳水国一位公主都仰慕得差点同他私奔了。哪怕客人不认得主人,可梳水国胆敢如此反向挎刀的大人物,也不认得吗?抱拳相送的那位汉子,别看如此平易近人,半点不像江湖大佬,其实是与剑水山庄齐名的横刀山庄现任庄主。他是梳水国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宗师,大名鼎鼎,曾经闯荡过十数国江湖,何等地威名赫赫,就连老剑圣宋雨烧都亲口称赞过此人的刀法只差丝毫就能够达到出神入化的武道之境。

少女心中偷着乐,心想这个一身穷酸气的少年,该不会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吧?难不成是胆大包天偷溜进剑水山庄的小贼,所以根本不敢逗留?哈哈,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好玩了。

陈平安走出水榭,走下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嗓音:“稍等。”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名反向挎刀的年轻女子。她走到台阶顶部,俯瞰着自己:“你师从何人?可是彩衣国或者古榆国的剑术门派?”

女子言语略显气势凌人,陈平安转过身,摇摇头,还是尽量说一些不伤和气的客气话:“我来自更北的地方,这次是跟朋友一起来的剑水山庄,听说少庄主要被推选为梳水国武林盟主,就想着找机会道个贺。”

那个俊逸公子哥微微一笑。摇动折扇的年轻书生轻声调侃道:“神仙在前人不识啊。”

佩刀汉子望向女子背影,笑道:“你这个小武痴,不许对客人无礼!之前跟你怎么说的,出了自家庄子,就不可以随便找人比武切磋!”

挎刀女子掌心按住刀柄,刀鞘顶端便随之微微扬起,刚好指向了台阶底部的陈平安。她对于汉子的言语置若罔闻,盯住陈平安,问道:“你是武道二境还是三境?习剑几年了?”

陈平安皱了皱眉,拱手抱拳,转身就走,不打算理会这个出身梳水国江湖豪门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好说话,并不意味着对谁都没有原则,恰恰相反,对于陌路人,陈平安一向不招惹,却也不忌惮。蔡金简,苻南华,搬山猿,那条头颅爆炸的棋墩山大蛇,绣江渡船上的官家侍卫,当然还有待在黄庭国古井底下、死活不敢冒头的崔东山,以及前不久在古寺内被掐住脖子、拳拳打烂神魂的女鬼,都已经领教过了。

挎刀女子面带冷笑,轻轻撂下一句话:“这种废物,也好意思背剑走江湖,还敢进入剑水山庄,想必教你练剑的人,只教了你胆小怕事吧?”

挎刀汉子有些无可奈何,自家闺女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臭脾气真是害人不浅。但是埋怨归埋怨,汉子对于自己独女的武道天赋,向来引以为傲,毫不遮掩自己的期许,直接扬言以后女儿绝不会外嫁,夫婿只能入赘,因为他女儿注定是要继任庄主的。挎刀汉子不愿意仗势欺人,站起身,就要劝说女儿不要再挑衅那个外乡少年,练武之人,应当以武德为首,武功高低是其次。但是汉子也知道,这些江湖老话,不单是自己女儿不太听得进去,其实如今江湖上的年轻一辈天才们,谁不是左耳进右耳出,满脸不耐烦,在老辈背后嗤之以鼻?

梳水国最近十年最锋芒毕露的年轻高手,可不就是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位少庄主?年纪轻轻就跻身武道四境,早早为自己赢得了小剑仙的美誉。宋凤山每次出剑之前,不管是被人挑战还是主动找人试剑,必然会焚香沐浴更衣,换上一袭从未穿过的崭新衣衫,而且出剑之后,剑下绝不留活口。

就是这么一个杀伐果断的剑道天才,极有可能会是梳水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五境宗师。三十岁的五境宗师,到时候再打败青竹剑仙,宋凤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独占“剑仙”头衔,到时候他的爷爷、老剑圣宋雨烧应该还健在。如今彩衣国剑神已死,十数国疆域,还有谁能够抗衡剑水山庄?这也是梳水国江湖愿意对一个晚辈俯首称臣的关键所在。

但是,老庄主宋雨烧数十年间极少露面,未尝不是对于这个新人新气象的江湖,心怀失落。相传这对爷孙之间关系并不太好,尤其是老剑圣对那个绵里藏针的孙媳妇,更是不喜欢。

听到反向挎刀女子阴阳怪气的言语,哪怕是泥菩萨脾气的陈平安,也猛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水榭那边。他是不太知道所谓的江湖规矩,更不清楚梳水国的风土人情,但是陈平安觉得天底下有些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有些个事情,更是对错分明。

好在挎刀汉子已经走到女儿身边,板着脸教训道:“如此气焰骄纵,爹怎么敢让你独自行走江湖,推迟一年再说!”

女子勃然大怒,冷若冰霜的神色越发寒意森森,但是眼前之人终究是她爹,更是亲手传授她武道刀法的师父,亦父亦师,从小耳濡目染江湖人事的挎刀女子,哪怕再不甘心情愿,也只能冷哼一声,不再继续出口伤人。她转身走向水榭长椅,一屁股坐下,扭头望向那条瀑布,心烦意乱。

汉子向陈平安致歉道:“小兄弟,我王毅然替女儿跟你道个歉。”

陈平安点了点头,转身前行。心中对于这个年轻女子的观感差到了极点,因为她让陈平安想起了朱河、朱鹿父女。父辈分明都是通情达理、豪爽待人的好人,教出来的女儿,为何偏偏如此蛮横自我?奇了怪哉!

陈平安一想到刺杀自己的朱鹿,就想到了幕后主使人——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这是一桩绕不过的仇怨,这让陈平安忍不住叹息一声。

陈平安没有说话就离开,顿时让那个一肚子火气的挎刀女子,彻底无法忍受。她猛然起身,厉色道:“堂堂横刀山庄的庄主亲自跟你道歉,你这厮竟然一个屁都不放?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

陈平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系紧了绑缚背后剑匣的细绳:“你要切磋,那就切磋。”

陈平安从古寺到剑水山庄这段七百里路程,一直沉默寡言,心情实在不算好。徐远霞和张山峰也看出了端倪,徐远霞就连喝酒都克制了许多,酒话荤话更是不再讲了。所以这次陈平安说要观看瀑布景色,其实有所心动的两人,都心有灵犀地说不愿意动了,就是为了让陈平安独自散心。

女子大步走到台阶顶部,冷笑道:“好啊,就等你这句话!”

陈平安接下来一句话,让水榭内外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口头的生死状,算不算数?”

名动梳水国的刀法宗师王毅然沉声道:“小兄弟,切磋可以,无论胜负,我都不会插手,但是我希望不要打生打死,点到为止就好了,如何?”

挎刀女子正要出声,王毅然眼神凌厉地瞪了她一眼。几乎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一面的女子,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跟那个该死的外乡少年撂狠话。

王毅然死死盯住陈平安:“若是订立生死状才愿意打这一架,我不会答应,但是如果只是切磋,哪怕出手重了点,我也愿意让女儿吃这份苦头。希望她最好能够借这个机会,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浅,不要再眼高于顶,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就自以为天下无敌!”

说到最后,汉子转头瞥了眼女儿,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这些措辞可谓语气极重了。

“当面教子,背地教妻”,这大概就是老江湖的老规矩。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那就切磋!”

站在女儿身边的王毅然压低嗓音说道:“珊瑚,出手记得要有分寸,做人留一线,别把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

显而易见,王毅然还是更看好自己女儿,只不过作为父辈,大道理还是要说的。

王珊瑚望向水榭外小路上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爹,我心里有数。”

她按住刀柄,微微一笑,脚尖一点,高高跃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剑客。

女子手中那把名刀的出鞘瞬间,那边小路上传出一阵沉闷震动,众人眼角余光当中的那道身影骤然消失,下一刻背匣少年就迎面来到挎刀女子身前,一拳砸中她额头,借势反弹飘回原地,收起拳架,潇洒站定,而女子整个人就像一只断线风筝,在空中被一拳打得直接越过水榭顶部,最后摔入瀑布下的水潭,生死不知。

切磋双方,一方雷声大雨点小到……没有,一方干脆就没有雷声,出手却是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雨。

陈平安转身离去,摘下养剑葫芦,高高举起灌了一口酒,留给水榭众人一个背影。

原来泥菩萨也是有火气的。

王毅然神色凝重,身形拧转,顾不得会不会惊吓到水榭内的其余女眷,脚尖踩在栏杆上,飞快掠向水潭,去打捞落水的女儿。

宋凤山神色如常。摇动折扇的年轻书生啧啧道:“不承想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书生啪一声收起折扇,望向小路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剑少年,这绝对是一名武夫四境的小宗师!难道是彩衣国剑神的关门弟子?只因为江湖险恶,加上师父暴毙于山林,不得不伪装成外乡人,独自远游避难?否则他真想不出谁能调教出如此年轻的武道天才,比宋凤山还要更早跻身宗师境。

宋凤山的妻子,那个貌美贤淑的年轻妇人,忍不住轻声问道:“珊瑚会不会有事?”

宋凤山以拇指和食指悄悄摩挲腰间短剑沧水的剑柄,笑而不语。

书生微笑解释道:“夫人放心,王姑娘没有大碍,少年那一拳用了巧劲,只是以拳罡外力击晕了王姑娘,属于皮外伤,不会伤及体魄神魂。这次切磋,少年是临时收了手的,大概正如王庄主所说,不愿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吧。”

果不其然,王毅然抱起女儿返回水榭,在王毅然的帮助下,女子已经慢慢清醒过来,她除了模样狼狈不堪,衣衫浸透,春光隐约,丢了天大面子,脸色和精气神尚可。她挣扎着站在水榭中,额头红肿,背对众人,一手抵住亭柱,一手捂住嘴巴。浑身湿漉漉的修长女子,一双眼睛水雾朦胧,比起平日里的冷艳,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女伸长脖子,痴痴望向小路上的喝酒少年,惊叹道:“哇,真的是高人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湖上讲究一个主辱臣死,水榭外各个阵营的心腹扈从当中,背负牛角大弓的汉子,似乎看到了几个同行随侍的含蓄讥笑,一时间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摘下那张由匠人打造十年而成的珍稀硬弓,从腰间白羽攒聚的箭袋摸出一支雕翎箭矢,挽弓如满月:“歹人胆敢伤我家小姐,吃我一箭!”

接连遭遇惊变,饶是王毅然素来以沉稳著称,也有些恼火,怒道:“马录!不可暗箭伤人!”

已经走到百步之外的陈平安刚要转身,微微一愣,眼角余光瞥见一处大树之巅,有人双手负后站在枝头。山风吹拂,黑衣老人身形随着树枝如水波轻轻晃动,极具风采。两人随即对视,老人点头致意,陈平安便打消了出手的念头,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对那座水榭。

黑衣老人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下一刻就落在小路之上,如一缕青烟与陈平安擦肩而过,抬起手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竖立起来。

一支破空而至的雕翎箭矢被黑衣老人以手指抵住箭尖,势大力沉的箭杆在空中寸寸崩碎,而老人的手指安然无恙,没有半点异样。

老人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夹住仅剩的已是强弩之末的箭尖,随手一丢,箭尖激射而去,钉穿了握弓大汉的一只手掌。汉子倒也血性十足,仍是没有丢了牛角大弓,手心血肉模糊的那条胳膊颓然下垂,他单手持弓,瞪圆眼睛,与那名不速之客凶狠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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