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古宅风雨夜

老道人负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个宗门独有的手势,其余四人立即飞掠出去,各占位置,围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青年道人还站在了高墙之上,看这架势,可不像是靠山到来该有的排场。

杨晃伸手握住莺莺的手,轻声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莺莺依然口不能言,呜呜呀呀,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说那句“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就这么一下,蹲在游廊栏杆旁的陈平安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儿时记忆早已模糊,但是有一幕,陈平安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汉子,可能一辈子就只说过一句情话:“下辈子咱们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啊?”

当时正在缝补衣裳的娴静女子只是笑着反问:“怎么就会不在一起了?”

当时陈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怀中,年纪太小,对于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语没什么感触,但是爹娘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让他记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平安越来越觉得,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好像一辈子是不够的。

张山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抹了抹自己脸颊,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何况这场滂沱大雨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便是不撑伞都无妨。他有些担心,问道:“陈平安,没事吧?”

陈平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挤出个笑脸,摇头道:“没事没事,今晚这么多古古怪怪,太吓人。我这个人比较后知后觉,之前顾不上惊吓,现在没事了,才敢放开了哭。”

张山十分佩服,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转过头去,忍住笑道:“你就当我没看到。”

神诰宗老道人环顾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杨晃,啧啧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对苦命鸳鸯。杨晃,你觉得贫道会如何处置你们?你说是按照宗门的金科玉律办呢,还是按照你我之间的师兄弟情谊行事呢?”

杨晃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只是最后,他似是要跪下身去,只求老道人法外开恩。

徐远霞正要开口说话,老道人转过头去,眼神阴沉,一声暴喝:“闲杂人等,乖乖闭嘴!神诰宗清理门户,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徐远霞气得眼珠渗出血丝,恨不得一刀抡起就劈砍过去,但是最后也只能颓然叹息。这种宗门大派的家务事,外人胆敢掺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就在此时,陈平安转头悄悄递给张山一颗圆球:“张山,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就算是不认识了。这东西你收下……”

张山一把推回,凑过脑袋轻声道:“陈平安,你可千万别胡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这些正道仙师,小道晓得如何对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记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时候,你别出手帮忙,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了。”

陈平安问道:“这也行?”

张山笑脸灿烂道:“试试看,如果不行,你再顶上呗。”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绣楼广场,大声道:“诸位先听小道一言!”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这名外乡道士,神色各异。腰间绑有一团乌黑绳索的少年道人摘下绳索随手一抛,绳索便如一条灵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间将张山给捆了起来。粽子似的张山摇摇摆摆,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少年道人冷笑道:“凭什么要听你废话?一个来历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将你丢出院子。”

张山愤怒道:“小道姓张名山,来自北俱芦洲,师从凌霄派火龙真人,更是族谱有据可查的龙虎山张家子弟!此次远游四方,来到东宝瓶洲磨砺道心,是为了完成龙虎山山门的考验。只要小道返回家乡,就能够成为天师府金玉谱牒的在册道士!你们神诰宗好大的威风,竟敢如此欺辱龙虎山张家人!”

江湖经验不够的少年道人有些蒙,一时间没了跋扈气焰。显而易见,他是给“龙虎山天师府”给震慑到了。拿神诰宗与之掰手腕,还真没有底气。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能够流传到东宝瓶洲的宗门,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更是赫赫有名,不隶属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脉,是自立门户的一方道统。张家天师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剑,道法无边,杀力无穷,那真是在神人辈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够跻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

张山乘胜追击,一脸正气,死死盯住那个眼神阴晴不定的领头老道人:“杨晃作为神诰宗的前弟子,为一个‘情’字沦落至此,便是小道这些外人看来,也觉得可歌可泣,要为他夫妇二人掬一把同情泪。神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统之首,想必也该有与之匹配的气度才对。”

年纪最小、手持古木长条的神诰宗小道童轻轻扯了扯少女道人的袖子,悄悄问道:“师姐,我觉得那个张天师说得挺对的,你觉得呢?”

少女道人摇头道:“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别当真。”

陈平安大开眼界,但是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向绣楼屋脊那边,有些疑惑。

张山想要伸出手指指着那个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气势,但是发现自己被绑得结结实实,便干脆向前跳了一步,冷笑道:“何况老仙长与杨晃有多年同门之谊,今日他乡遇故知,为何是刀兵相见,而不是把手言欢?我张家天师,不管在册还是记名,游方四海时只要遇上,必然一见如故,怎么偏偏你们神诰宗就没有这等氛围?再说了,小道虽是龙虎山张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却也晓得法理不外乎人情的浅显道理。老仙长该不会是跟杨晃有旧怨,因此不顾宗门气度,非要将这对夫妇往死路上逼吧?不过小道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老仙长一看就是心胸豁达之人,此间事了,小道必然会为老仙长和神诰宗扬名,哪怕将来到了祖庭正宗的龙虎山,只要提及神诰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双手负后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语。

站在墙头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说了一通谁都听不懂的言语,张山正犯迷糊,那青年又转回东宝瓶洲雅言,居高临下,伸手指向张山,大怒道:“你这骗子,贫道以北俱芦洲官话问你话,为何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在东宝瓶洲胆敢冒充龙虎山张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统,你知道神诰宗一样有资格将你拿下吗?还不跪下认错!”

没想到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张山勃然大怒,开始用真正的北俱芦洲雅言大骂那个青年道人,然后转回东宝瓶洲雅言:“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好一个神诰宗,好一个东宝瓶洲道主!”

不承想那墙头上的青年道人根本不理睬张山,已经转头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议道:“师父,初步判定此人并非来自北俱芦洲,至于是不是龙虎山张家弟子,还需慢慢确定。不如将其拿下丢在一旁,咱们先行清理门户,处置了那对伥鬼树精再谈其他?”

老道人似乎意有所动,正要开口说话,徐远霞终于忍不住心胸间那口恶气,果真如先前所说那般,手持宝刀,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无名小卒,没办法要神诰宗的仙师卖什么面子,但若是诸位仙师想要责罚杨晃,依法办事,徐某人便洗耳恭听,领教一下‘宗’字头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无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给个说法就要打杀杨晃夫妇,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几十斤肉不要,只凭手中一口刀,也要领教领教诸位仙师的通天道法!”

神诰宗少年道人突然问张山:“你既然自称出身于龙虎山位于北俱芦洲的小宗门派,那可有通关文牒能够证明你来自北俱芦洲,且是张家子弟?若是证明不了,假冒龙虎山张天师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山面有难色,流露出一丝犹豫。徐远霞也有些头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气用事,冒充龙虎山上黄紫贵人的远亲,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权力督查一洲道统的神诰宗手中,是要吃大苦头的。一洲道主,职责所在,归根结底只是四个字,但分量极重,叫作“正本清源”。

张山深吸一口气,转头道:“陈平安,帮忙从我包袱里取出通关文牒。”

杨晃苦笑一声,转头看了眼莺莺。莺莺似乎看出了夫君的心思,点了点头。杨晃这才转过身,朗声道:“徐侠士、张道长,你们的好意,杨晃心领,若有来世,必当回报!今日神诰宗是以公法定罪还是以私怨报仇,杨晃与拙荆全部承担便是。只是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那位姓陈的小哥,可别以为我神诰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绝非如此,绝非如此!”说到最后,杨晃笑声肆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从未如此轻松快意。

他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诰宗!”略作停顿,又指向那个老道人,“像你这种修道不修心的蠢货终究是少数。难怪百年光阴弹指而过,你赵鎏还是只有五境修为。哈哈,百年之前我杨晃就已是五境练气士,如果没有记错,你赵鎏当时才三境柳筋境?好一个‘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王八蛋了!”

杨晃一番话说得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却让赵鎏手底下那拨宗门晚辈听得面面相觑,颇为难堪。尤其是那个称呼赵鎏为师父的青年道人,杀机毕露,背后长剑在鞘内蠢蠢欲动,竟然是一名剑修。不过杨晃的言语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窝:他师父赵鎏在三境滞留数十年之久,他亦是如此。一步步从惊才绝艳、有望跻身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沦为前途渺茫的绣枕头,几乎终生无望炼出一柄本命飞剑,他在神诰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内一落千丈。遥想当年,他甚至能够与那双享誉一洲的金童玉女偶尔聊上一两句话,这是何等殊荣?!尤其是贺小凉,当年闲聊之时,她还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礼节性的笑意又如何?要知道,她可是一个连陆地剑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风雪庙剑仙还是东宝瓶洲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修。到头来,他却只能跟随一个大道无望的师父,带着这群小屁孩在山脚下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美其名曰历练修心,一路上斩杀些灵智未开的阴物,降伏几头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宗门孽徒、树精女鬼纠缠不休,这算个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剑。反正杀的也是伥鬼树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济也是三境剑修,与金童还积攒着些点头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责罚,也不过是面壁抄书之类的,怕什么?

一个促狭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剑可不能随便出鞘。”

众人循着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那边的夜幕涟漪阵阵,轻轻荡漾,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隐身符箓,其实一直就在屋脊之上隔岸观火,此刻缓缓显出身形,是一个身材不那么苗条婀娜的少女,倒也谈不上臃肿肥胖。她有一张红润圆脸,身穿红缎子衣裳,很有福气相。

赵鎏有些惊慌,连忙拱手作揖道:“拜见傅师叔。”

踩在一把长剑之上的圆脸少女疑惑道:“你认得我?”

赵鎏满脸笑容:“神诰宗子弟,无论内门外门,岂会有人不认识傅师叔,那也太过孤陋寡闻了。”

圆脸少女突然黑着脸冷笑:“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败的糗事整座宗门都已经知道了?是哪个长舌妇或是闲散汉告诉你的,说出来听听,我回到宗门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不但赵鎏一头雾水,其实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之所以认得出这位傅师叔,可不是因为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因为她的靠山惊人。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御剑笔直冲入云霞,然后从百丈千丈高空一头撞下,只在离地两三丈的高度紧急御剑拉升,贴地飞行,潇洒远去。寻常剑修谁敢这么不要命?谁会不记住这位小祖宗?再说了,她在两年前试图在离地一丈的高度转向,结果就那么一头撞入地面,连人带剑以一个干脆至极的倒栽葱姿势孤零零地杵在那边,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观子弟一个个哑口无声。最后还是靠着与她关系极好的贺小凉的一番训斥,才让她收敛许多。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从五境破开瓶颈,成功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开始御剑神诰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门口逛荡,让习惯了清净修行的宗门长辈们一个个不胜其烦。但是她的太姥爷生前曾是神诰宗现任掌教祁真的传道恩师,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对这位恩师后裔甚至比对金童玉女还要偏爱。

那傅师叔一看众人表情,立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还说漏了嘴,恨不得当场就御剑远去千万里。但是一想到贺姐姐和那个狗屁金童的交代,只好忍着怒火和羞愤,板着脸站在屋脊上开始酝酿措辞,好早早打发了那对无足轻重的古宅男女。

神诰宗与许多门派一样,分内门外门,在贺小凉脱离神诰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桩极其罕见的盛事。为了历练两位天之骄子,掌教祁真专门让他们插手外门事务。当然,不是直接丢给他们那么大一个摊子,由着他们独断专权,而是类似世俗王朝的御史言官,拥有督查百官之权。而且贺小凉他们有些时候也会被赋予全权处理某些外门俗事的朱批之权,就是以朱笔书写如何处理事务的具体建议,然后交由外门专门负责山下俗世事务的宗门弟子,作为其历练之一。最后成果如何,贺小凉两人又有勘验评定之权。

杨晃寄往山门的密信,神诰宗在新年初其实就收到了。当时贺小凉尚未离开神诰宗,和金童还就这封信起了冲突。金童先行提笔朱批,内容大致为妥善处置,不用太过苛责杨晃,实属情有可原。贺小凉却是直接给了相反的意见,朱批措辞极为严厉,说杨晃身为神诰宗弟子,竟然沦为伥鬼,应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不过两人对于莺莺的处置倒是都选择不理不睬。

因为双方起了争执,所以杨晃这封密信就被暂时搁置。关于此事,神诰宗外门于情于理,以及还有不可言说的大势,更多还是倾向于贺小凉。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贺小凉突然就不是神诰宗弟子了,连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弃不要。爱慕贺小凉多年的金童仿佛是觉得那封密信太过晦气,不愿意再理会半点,而且他手边需要处理的事情不计其数,就随手丢给外门一个执法长老,只说是交给下山历练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虑上边自相矛盾的朱批内容。后续事情很明了,赵鎏抓住了这个机会,亲自下山报私仇。但是傅师叔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此事,偷偷摸摸一路跟随。

傅师叔出现之后,徐远霞和张山就都明白杨晃夫妇的命运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说再多的话都没有意义。一位神诰宗的“长辈”,只说一句话就够了。

杨晃握住莺莺的手,抬头望向圆脸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杨晃与拙荆,全凭傅师叔发落,不管生死,谨遵师叔法旨。”

傅师叔瞥了眼那对夫妻,模样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当然也谈不上厌恶。她一想到密信上的两份朱批,叹了口气,心想反正贺姐姐都已经不是神诰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个狗屁金童的意思办?她清了清嗓子,发号施令道:“赵鎏带队去搞定那座淫祠,至于是亲自动手还是跟当地官府联系,你们自己看着办。杨晃夫妇就这样吧,以后只要不打着神诰宗的旗号做坏事就行。总之,从今日起,你们夫妇一切所作所为都与神诰宗无关。”

既然看完了热闹,她就不愿再待在这个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剑破空而去。别人御剑飞行都是沿着一个弧度缓缓爬坡,最后进入高空,她却是恨不得笔直冲上云霄,看得人心惊胆战,总觉得她会一个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杨晃记起一事,大声道:“谢过傅师叔先前退敌之恩!”

赵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离去,之后,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杨晃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对赵鎏师徒之外的三名神诰宗小仙师抱拳致歉:“杨晃一身污秽,不敢相送诸位仙师。”

收回缚妖索的少年道人以及他腰挂打鬼竹鞭的双胞胎姐姐犹豫了一下,都微微点头。那个手持镇妖木的小道童大摇大摆离开,突然又转过头做了个鬼脸,对莺莺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盈盈的莺莺顿时神色凄然,缓缓扭过头去,双手捂住脸庞,再不敢见人。

刹那之间,小道童突然停下脚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弹。

一行人当中,其实真正最受宗门器重的弟子,是他这个天生直觉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对双胞胎姐弟,更不是那个趴在三境上晒了好多年太阳的蠢货。

他迅速转头望去,攥紧那块篆刻有“万鬼俯首”的镇妖木,手心满是汗水。

他缓缓偏移视线,丑八怪女鬼不去说,病秧子似的伥鬼、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风的大髯刀客、极有可能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北俱芦洲道士,他一一看过这三人,最后才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背匣少年。

他如此作为,落在别人眼中,只当是孩子心性的玩闹。只有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悄悄做了个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势。小道童赶紧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牵强一笑,跟那个让他觉得危险至极的家伙客客气气地挥手告别,一边飞奔一边哀怨:妈呀,这家伙一身凌厉气势,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还是那种经常下山厮杀、身经百战的修士。小道童跑着跑着,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阴转多云:哇,果真如自己师父所说,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这不就给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师父说,自己遇见的老怪物,说不定还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脸,假装少年模样,吓得他差点屁滚尿流……

小道童欢快奔跑,还来了一个蹦跳,高兴道:“哟呵,这趟下山不亏。”

前边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灵犀地同时转头,小道童立即屏气凝神,落地后,老气横秋地继续稳步前行。

绣楼那边,一场风波过后,虽然古宅男女从头到尾都在担惊受怕,但总算是劫后余生。夫妇二人握手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觉得得偿所愿,负担尽散,苦尽甘来。

张山对陈平安笑道:“剑仙剑仙,看到没,这么年轻的剑仙,厉害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

雨已停歇,张山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诗一首啊。”

徐远霞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事情总算有了个圆满结局,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斩妖成功、痛饮美酒还要让他感到喜悦。

在三进院落那边倒地不起的老妪终于悠悠醒转,立即飞掠而来,结果看到相安无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

杨晃对老妪轻声笑道:“都过去了,以后不用再担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妪先是愕然,随后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莺莺缓缓挪动躯干“游荡”过去,轻轻挽住她的肩头,呜呜咽咽,像是在温柔安慰。

无事一身轻,再无半点枯槁颓丧神色的杨晃大笑道:“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陈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共同畅饮一番?”

徐远霞笑着点头,问张山和陈平安:“意下如何?”

张山笑道:“有何不可?”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们买一点酒。”

杨晃一挥手,好像恢复了当年那个神诰宗弟子的风发意气,爽快道:“家中自酿的窖藏土烧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错,消夜之后,吃饱喝足,陈公子只管搬走!”

众人笑声朗朗,古宅再无半点森森阴气,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气了。

老妪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低头抹眼泪,快步走去灶房烧菜。

夫妇二人在三进院落的正房待客,与徐远霞闲聊江湖事。

张山犹豫片刻,还是喊上陈平安,来到院落游廊旁,歉然道:“陈平安,小道其实本名张山峰,并不是张山。对不住了,作为朋友,却瞒了你这么久,不太厚道。”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对此根本没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有什么错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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