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黄雀去又返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错了,是崔瀺巉。”

崔瀺对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于那个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选择了一个跟山有关的新名字——崔东山,我看叫崔巉才贴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还能讨个好兆头。”

老人转过头:“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岁离家,二十四岁去往中土神洲,之后百余年间大起大落,叛出师门后又浪荡三十余载,云游天下。重返东宝瓶洲后,在这大骊王朝还待了这么多年,两百岁的人了,当然不年轻了。”

老人摇头道:“这不是我印象中的瀺巉。”

崔瀺笑了笑,云淡风轻道:“爷爷,知道吗,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是‘我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围绕着你转悠。恐怕只有你疯了之后才不这样。我虽然不清楚为何崔氏没有将你禁锢起来,但是我不认为你这趟来找我,于你于我有半点意义。”

老人还是摇头:“我是来找你们先生的。”

崔瀺讥笑道:“老秀才?他早已离开东宝瓶洲,去了趟南婆娑洲,闹出很大的动静,连颍阴陈氏老祖肩头的一轮太阳也给他偷走了,如今闹得整个天下都沸沸扬扬的。只是老秀才现在谁也管不着,很潇洒的。”

老人笑了:“小时候的瀺巉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会说某个人的坏话,但是每次最后都会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对家里人好好’‘但是那人诗词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够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来翻去,全是灰尘。”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当了大骊国师、掌握半洲走势的大人物。”

崔瀺叹了口气。

老人自嘲道:“难怪当时没认出你来,我记忆里的瀺巉跟你现在太不一样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栏杆,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动,就是死水了。”

老人缓缓起身:“看得出来,除去你身边的剑客,小镇那边还有两个厉害人物,怎么,是针对你来着?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崔瀺犹豫片刻,半真半假问道:“那得先看你敢不敢宰掉一个北俱芦洲的天君了。”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

崔瀺转过头望向他。在年少的记忆里,老人跟现在同样截然不同,那时候的崔氏老祖,拄着拐杖,老态龙钟,而且一身儒雅书卷气。

老人闭上眼睛,开始寻觅小镇某人的气机。

小镇桃叶巷,谢家老宅。谢实一直在等大骊皇帝的答复。

曹曦登门拜访,谢实懒得介绍他,曹曦又不愿自吹自擂,谢家上下就没谁能知道这位富家翁的底细。但既然是老祖宗的“朋友”,谢家就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大堂,曹曦喝着茶水,斜眼瞥见一对玲珑可爱的香火小人就躲在匾额里头,朝他探头探脑。

谢实不耐烦曹曦的作态,刚要准备赶人,两人几乎同时望向西南方向。

曹曦眯起眼,有点幸灾乐祸。谢实脸色自若,但是心底已经有些震撼。

最少九境巅峰的武夫气势在西南大山那边的某个地方以肆无忌惮的方式“巡视”整座小镇,最终死死盯住谢实。

许弱不知何时也悄然出现在桃叶巷,横剑身后,悠然散步。

世人大多只知道墨家豪侠许弱的剑重防御而不重攻势,剑招古朴,剑气深远,剑意厚重,但是并不清楚,他的通神剑术到底还是用来杀敌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执剑即不败”?墨家游侠横行天下,虽然宗旨是锄强扶弱,可无论是江湖还是沙场,墨家子弟的杀力绝对不低。故而兵家之外,墨家是最受疆场武将所器重依赖的百家修士。

铁匠铺里,正在打铁的阮邛动作稍稍停歇。

谢实喝了口茶水,环顾四周。就在他要将那只茶杯放回桌面的前一刻,天井处,一只小黄雀嗖一下破空而至,停在谢实肩头,轻啄他的衣衫。

这只黄雀,陈平安见过,齐静春见过,事实上,小镇许多百姓都见过。

曹曦面露疑惑,随即勃然变色,最后额头渗出汗水,笑脸惨白,既敬畏,又有一丝庆幸。许弱叹息一声,松开了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觉得自己的剑,出不出,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太慢。阮邛继续埋头铸剑。唯独落魄山竹楼,老人放声大笑,战意昂然。

谢实放下茶杯,如同彻底放下心,朗声笑道:“这就是大骊的待客之道?”

曹曦悻悻然,有些尴尬。他想宰掉谢实不假,然后顺便牵扯出谢实背后的某位道教大佬,到时候肯定乱成一锅粥。南婆娑洲的颍阴陈氏、此地圣人阮邛,以及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东宝瓶洲的兵家祖庭,还有大骊那栋不知深浅的白玉京飞剑楼、城府深厚的国师崔瀺,等等,都会牵扯进来。自己既能完成与醇儒陈氏的约定,成功掌控自己的那只本命瓷,同时联姻成为亲家,之后找个机会脱身离去,舒舒服服隔岸观火。天塌下来终归有高个子顶着,一劳永逸,大不了以后都躲在镇海楼。可是曹曦却不想当出头鸟,首先跟谢实硬碰硬。

许弱本来已放弃出剑的念头,听闻谢实这句话后,反而心生不悦,重新握住剑柄。这位在桃叶巷散步的墨家豪侠缓缓走向谢家老宅,边走边道:“大骊待客如何,无须我许弱多说什么,若是真铁了心对你不利,稚圭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小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骊做得不算差了,倒是你谢实在驿站桌上口气不小,全然不把大骊放在眼中。怎么,如今仗着有你家祖师爷撑腰,就要继续耍威风?行,我许弱今日就只以许弱的身份跟你来一场生死之战。”

许弱走到谢家门口,笑道:“放心,我墨家子弟一诺千金,今日之事只在你我生死之间了却,以后大骊也好,墨家师长也罢,都不会找你谢实的任何麻烦。”

崔瀺,曹曦,阮邛,许弱,无名氏武夫。小镇龙盘虎踞,以这五人为尊,构成一张联手围剿谢实的无形大网。照理来说,许弱是最不会第一个出手的人物,不承想最后反而是这位与谁都好说话的墨家游侠率先想要出剑,捉对厮杀,独力领教一位道家天君的通天本事。

谢实皱了皱眉头,望向大宅门口,沉声道:“许弱,你当真要出手?”

许弱拍了拍剑柄,洒然笑道:“不曾完整递出一剑,已经一甲子光阴,我为此温养了两三剑,还算凑合,相信绝不会让谢天君失望。”

谢实破天荒有些骑虎难下。若是个人恩怨,在北俱芦洲,他谢实还真就要放开手脚。但是这次跨洲南下却没有这么简单,能够让他谢实做这些不合心意的事情,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作为一洲道主,怎么可能单单是被人以本命瓷要挟就忍气吞声南下返乡?

曹曦有些幸灾乐祸。许弱此人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属于世间游侠中脾气最好的那一撮。他的本事大小、修为深浅、靠山高低,因为出手极少,所以一直是个谜。但是山上山下都信奉一件事:能够活过漫长的岁月,赢得偌大名号,那么越是脾气好的修行中人,脾气不好的时候一定越是惊人。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嗓音如洪钟大吕响彻谢家老宅:“许弱,你不要跟老夫争抢。谢实是吧,就交由老夫来练练手,正好庆贺老夫重返武道十境。对手不够强,打得不会尽兴!若是你谢实觉得老夫仗势凌人,以多欺少,没关系,老夫就跟你幕后之人酣畅淋漓打上一架,与许弱一般道理,个人恩怨,生死自负!”

一直站在谢实肩头上的粉嫩黄雀嘤嘤啼鸣,婉转悦耳。

谢实竖耳聆听,会心一笑,抱拳道:“老人家说了,先前是我谢实诚意不够,没这么强买强卖的道理!他老人家正在赶来龙泉郡的路上,还说要亲自帮助你们大骊王朝拐骗……”谢实按照原话一五一十地说到这里,神色略微僵硬,想着为尊者讳,赶紧改口,“请来了东宝瓶洲道统玉女贺小凉,免去你们大骊日后与神诰宗交恶,以表诚意。所以你们大骊宋氏真正需要用心的地方,只在真武山一处。”

曹曦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从谢实的言语之中,偏偏找不出毛病。

谢实望向大宅门口方向,抱拳笑道:“若是想要交手,等到这件事情办完了,我谢实一定奉陪!”然后他偏移方向,面朝西南大山之中,正是落魄山竹楼所在,“想要与我家老爷交手,一样要先跟我谢实打过才行,还望理解。若是你觉得是我谢实瞧不起你……”谢实收起拳头,双手负后冷笑,“那就当是我谢实瞧不起你好了!”

许弱撂下一句:“此间事了,一定奉陪。”

落魄山竹楼,老人转头笑望向崔瀺,道:“如何,我应该什么时候出手?换作平时,真忍不了。”

崔瀺神色如常,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似乎在权衡利弊,缓缓道:“不急。本来就是谈生意,他谢实漫天要价,我就想着借你的势帮助皇帝陛下就地还钱而已。既然幕后大佬露面发话了,退让了一大步,大骊就没必要跟谢实撕破脸皮。呵,以后还得让谢实坐镇观湖书院以北的山头,可不能伤着这位天君老爷。我出山之后,还要劝说许弱暂时不要意气用事,有点头疼。许弱这种人,无欲则刚,他认定的事情,唉,头疼。”

老人望着崔瀺的侧脸,叹了口气:“瀺巉,你不该变成这样的。”

崔瀺指了指远方,讥笑道:“我是崔瀺,你孙子崔巉在大隋,不但是少年模样,还带着幼稚的少年心性,应该随你的喜好。”

崔瀺心情大坏,突然厉色道:“出来!”

这声怒喝,吓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打了个激灵,青衣小童更是两股战战:怎么,在肚子里偷偷骂几句娘都不行?这也能听得见?

好在很快竹楼外那条幽静小径上就走出了一个修长如玉的男子,三十多岁,英气勃发,身穿黑衫,浑身散发出一股冰碴子似的生硬气质,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他步伐坚定地走到竹楼外,向二楼低头抱拳道:“崔氏末席供奉孙叔坚拜见大骊国师,拜见老祖宗!”

崔瀺眼神不悦:“那托钵僧人拦阻过你一次,等于救了你一命,你还敢进山来此?!”

当时崔瀺悄然离开驿站去见老人,其实早就察觉到躲在暗处的男子,那个时候他就起了杀心,只是僧人先行出手,挡在了崔瀺和孙叔坚中间,崔瀺不愿节外生枝,才没有出手杀人。

孙叔坚脸色沉毅,保持抱拳姿势,但是抬起头,与崔瀺对视:“崔氏祖宅专门有人负责盯住老祖,每隔十年就换一次,防止有人暗中加害老祖,这十年正是在下。老祖此次擅自离开南方,也正是在下帮忙传递错误谍报,谎称老祖依然滞留在南方一带。”

崔瀺眯眼笑道:“所以你这是跟我讨赏来了?”

孙叔坚虽然摇头,可毫不掩饰自己眼神的炙热,朗声道:“不敢!我孙叔坚只希望能够向老祖学拳!哪怕天资有限,只能学到一点鸡毛蒜皮,虽死无憾!”

老人笑道:“在这百年落魄的岁月里,我偶尔清醒的时候,记住了很多个你这样的家伙。他们大多修为比你高,但全部是绣枕头,说起天赋和战力,还真不如你这么个野路子出身的六境武夫,你无须妄自菲薄。说不得,你自愿到我身边,烧一个冷了百年的冷灶,也是你的私心谋划,对不对?”

孙叔坚颇有几分真小人风范,点头道:“确实是我心存侥幸,希冀着借助老祖的青睐,一步登天!”

“哦?野心勃勃,我身边这位大骊国师说不定会喜欢你。”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崔瀺,然后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孙叔坚,“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既然知道我是崔氏老祖还敢如此行事,你小子真是胆肥,就不怕我清醒的时候一拳将你打成烂泥?”

孙叔坚眼神坚毅:“我只知道不搏上一搏,不赌上一赌,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崔瀺眯起眼眸,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晚辈。有点意思。

老人将崔瀺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轻轻跃下二楼,飘然站定,盯住浑身肌肉紧绷的孙叔坚:“想跟老夫学拳,没点真本事可不行,敢不敢接老夫一拳?接下了,不说九境,八境就是你孙叔坚的囊中之物;接不住,那就没第二拳的事情了。”

天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孙叔坚仍然没有丧失理智,直截了当问道:“敢问老祖,是以第几境的修为出拳?”

崔瀺闻言微笑。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棋子。

老人肆意大笑,欢快至极:“你是六境,老夫不欺负人,只以五境赏你一拳,如何?”

孙叔坚一脚前踏,一脚后撤,摆出自己的拳架,一股拳意如溪涧泉水流淌全身,浑然天成。显而易见,在武道之上,自学成才的孙叔坚不但有大毅力,更有相当不俗的大悟性,以他的野修身份,走到今天这个高度,极有可能付出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心血。孙叔坚屏气凝神,隐约之间已有几分大家风范:“有请老祖出拳!”

崔瀺突然没来由地叹息一声。光脚老人一步踏出,一拳砸去。

粗朴无华的一拳打在了孙叔坚的额头上。根本来不及阻挡老人的孙叔坚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七窍不断有鲜血涌出。濒死之际,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武夫瞪大眼睛望向天空,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不甘和愤懑。

粉裙女童捂住眼睛,不敢看这一幕。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瞧瞧,可不就是一拳打死人?

崔瀺出声问道:“为何要如此?”

老人转身跃回二楼檐下:“这种人根本不配学我拳法。”

崔瀺多少有些惋惜。毕竟,有望八境甚至更高的纯粹武夫是一颗不容小觑的重要棋子。但是崔瀺很快就放弃这点情绪。人都死了,多想无益,好在是别人地盘,不用他收尸。他好奇地问道:“杀他又是为何?”

老人坐回竹椅:“不是给你看的,是给楼下那个家伙看的。”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崔瀺低头望去。

竹楼外,站着一个脸色难看的少年,正仰头朝他们望来。

少年始终没有说话,气氛极冷。

片刻之后,老人没有起身,少年也没有离去。

崔瀺觉得有些无聊,哪怕楼底下那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先生。

如果不是某人还有可能回到人间,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没有半点裨益的陈平安,崔瀺不介意送他一程。至于崔东山的大道如何,是否会因此受挫、终身无望重返巅峰,关他何事?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冷笑道:“怎的,你小子嫌弃老夫滥杀无辜,要为了那个死不瞑目的家伙,跟老夫讨要公道?”

陈平安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去,发现已经死绝了。

陈平安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杀你,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下葬,以后若是知道了你的家乡,尽量帮你的尸骨落叶归根。”既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二楼两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老人骤然之间一声暴喝,脸上流露出怒极之色,狰狞恐怖,气势如虹道:“世上好人万万千,如我这般的纯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数!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为登顶之人会分什么好坏善恶?!陈平安,你跟老夫是学练拳,还是学做人?!”

陈平安站起身,招手让青衣小童过来帮忙处理后事,望向二楼,说道:“只学拳!”

老人站起身,开怀大笑:“好好好!何时练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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