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看一座山

第38章 我看一座山

道士名士两风流的南涧国今年格外热闹,一场浩大的盛典刚刚拉开帷幕。

南涧国边境,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后方,山林之间,小径幽深,有年轻道姑缓缓而行,手里拎着一根翠绿竹枝,手指轻轻拧转,她身后跟随着一头灵动神异的白色麋鹿。

一个悬佩长剑的白衣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神色落寞。

她无奈道:“早就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不是你只有下五境修为,我就一定不喜欢你,但也不是你有了上五境修为,我就一定喜欢你。魏晋,我跟你真的没有可能,你为何就是不愿死心?不然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死心?”

男子正是风雪庙神仙台的天才剑修魏晋,要一个潜心修道的道姑说出这么直白赤裸的言语,看来他对她的纠缠不清着实让她有些恼了。

山上修行之人,所谓的天才,其实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年轻的十一境剑修,魏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破境速度远超同辈。

魏晋神色萎靡,哪里像是一个刚刚破开十境门槛的风流人物,苦笑道:“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比如说你们宗门里那个师叔。”

贺小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已经名动一洲的风雪庙剑修,气笑道:“魏晋,你怎么如此不可理喻!”

魏晋虽然面无表情,可心中有些委屈,又不知如何解释和挽回,一时间便保持沉默。但哪怕是如此心灰意冷的他,在外人眼中,也依旧是天底下最有朝气的一把剑。

只可惜这个外人,不包括贺小凉。

剑心澄澈净如琉璃,不一定就真的通晓熟稔人情世故。尤其是情爱一事,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情,更是让人懊恼。

魏晋轻声道:“贺小凉,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贺小凉点头道:“你问便是。”

魏晋犹豫片刻,视线转向别处,嗓音沙哑道:“你最讲缘分,那么如果有一天,你终于遇上与你有缘的人物,哪怕你内心并不喜欢他,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大道,依旧选择跟他成为道侣?”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无形的缕缕清风都在这一刻凝固。

贺小凉微笑道:“会。”

魏晋眼神彻底黯淡,依旧不去看这位让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红着眼睛:“哪怕你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可是你会不开心的。贺小凉,我不骗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的样子。”

贺小凉轻轻叹息一声,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可道心依旧坚若磐石:“魏晋,哪怕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过得不如人意,可是我绝对不会反悔,更不会转过头来喜欢你。”

魏晋喃喃道:“这样吗?”

贺小凉转身离去,魏晋久久不愿挪步。她不后悔,可是他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问出这个伤人伤己的蠢问题。

一个年轻道人从密林深处走出,身旁有一青一红两尾大鱼在空中游弋。

魏晋收回视线,在贺小凉走远之后,才敢凝望她愈行愈远的背影。他不去看那个东宝瓶洲当代金童玉女里的金童,冷声道:“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敢出剑杀人。”

金童虽然对这位十一境剑修有些忌惮,可这片山林就位于宗门后山,他相信魏晋一言不合就敢拔剑杀人,但他不信自己会死,所以他嗤笑道:“风雪庙的十一境剑修,就能在我们神诰宗逞凶?”

“宗”这个字眼,他咬得特别重。

东宝瓶洲有道家三宗,其中又以南涧国神诰宗为尊,是一洲道统的居中主香。上次跟贺小凉一同下山去往大骊王朝的骊珠洞天,一路北上,所到之处,无论是世俗的帝王还是各国真君、陆地神仙,无一例外,都对他和贺小凉这一对金童玉女以礼相待,丝毫不敢怠慢。

神诰宗位于南涧国边境,独占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祁真,身兼四国真君头衔,道法通天,是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真正神仙,神诰宗虽是他们这一脉道统的下宗,但是祁真哪怕去往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统正宗,依然毫无疑问是一等一的重要角色。而这位金童,恰好就是宗主祁真的关门弟子。

至于他的同门师姐贺小凉,则师从玄符真人。这位与世无争的前辈真人不同于掌门师弟祁真,只收了贺小凉一人为徒。当初贺小凉刚刚进入神诰宗,声名不显,天赋不显,身世不显,唯有玄符真人一眼相中了她。事后证明,他确实抓到了一块绝世璞玉,甚至无须他这个师父如何雕琢,福运深厚的贺小凉就迅速崛起,破境之快,机缘之好,让宗门上下瞠目结舌。

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结为道侣的可能性极大,哪怕不在同一座宗门也不例外,各自宗门往往乐见其成。

像他和贺小凉这样师出同门的金童玉女,在东宝瓶洲近千年的历史上,连同他们两人在内,只出现过三次,全部成了联袂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眷侣。

所以他不想自己成为第一个例外。

魏晋转头望向他,突然有些意态阑珊:“你没资格让我出剑,你师父还差不多。”

十一境的剑修,战力完全能够等同于兵家之外的十二境练气士,这是常识。

更何况神诰宗的宗主卡在十一境巅峰已经很多年,今年之所以召开庆典,就是为了庆贺他终于破境。所以魏晋和祁真都是破境没多久的练气士,两人若是换个地方打擂台,胜负还真不好说。

不过这是神诰宗的地盘,各种阵法层出不穷,又是一方真君地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祁真,绝不可以视其为普通的十二境初期修士。

金童笑道:“没资格,又怎样?”

这句话,对于再一次被贺小凉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魏晋而言,真是伤人至极。

于是他淡然道:“接好。”

金童根本无法看清楚魏晋拔剑,一缕长不过寸余的剑气就在他头顶劈下。

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张保命符的金童看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温润手掌伸到了他头顶,替他抓住了那缕裂空而至的恐怖剑气。

然后空中泛起一点血腥气,与这片静谧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晋看了一眼那个不速之客,松开剑柄,缓缓离去,只是撂下一句话:“好自为之。”

一个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挡下魏晋剑气的手掌,手心伤口深可见骨。他温声道:“向道之人,修心还来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金童恭敬道:“师叔,我知道错了。”

那个玉树临风的俊逸道士笑着教训道:“知错就改,可别嘴上认错就行了。”

金童赧颜道:“师叔,我真知道错啦,一定改。”

被称为师叔的道人其实年纪不大,看着还不到而立之年。他微笑道:“你要不愿意改,师叔也没办法啊,谁让你师父是我的掌门师兄。”

金童一阵头大,他就怕师叔这个样子跟人说话。事实上,即便是宗主祁真,听了此话恐怕都要发虚。他立即苦着脸道:“师叔,我这就去抄写一部青词绿章。”

道人点点头:“可以抄录《繁露篇》,三天后交给我。”

金童可怜兮兮地快步离开,心想明摆着是三天三夜才对,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间来到了一池荷塘畔,站在贺小凉身边,直截了当问道:“大道经常与风俗世情相悖,毕竟这里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贺小凉伸手轻轻拍着白鹿的柔软背脊,脸色黯然,点头道:“师叔,我想好了。”

道人望着一池塘绿意浓郁的荷叶。寒冬时节,山外早已冻杀无数荷叶,这里依旧一枝枝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他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步,师叔会站在你身边。”

贺小凉非但没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无情。”

道人“嗯”了一声:“确实如此。你能有此想,于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选择站在贺小凉这边,站在师兄玄符真人的对立面,不是他觉得贺小凉可怜,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贺小凉位于这条大道而已。如果有一天这对师徒颠倒位置,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贺小凉收起那点思绪,笑问道:“师叔,那个我们戏称为陆小师叔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可是在南涧国边境滞留将近一年了。”

道人摇头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脚,既然他愿意称呼我为师兄,我下棋又输给了他,就只好随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骊珠洞天是那个死局的死结,以及他跟神诰宗上边的正宗有些渊源,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贺小凉都有些毛骨悚然。齐静春最后一次出手,虽然很快就被各方圣人遮蔽了天机,但是贺小凉不但亲眼看到过那场大战的开头,还感受到了那场大战的余韵,哪怕等到她有所领悟时已经只剩下大浪拍岸的尾声那点岸边涟漪,这就已经让她倍感震惊了。与此同时,更加坚定了她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广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贺小凉为何不自己走到那里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么,水落自然石出。”

之后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辈分极高的道人缓缓行走于荷塘岸边,悠然思量。

他思量着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一些事情,比如为何会下雨,为何会以人为尊,为何会有阴晴圆缺,为何会有洞天福地,诸如此类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无聊事情。之所以无聊,就在于你如果跟人聊这些,会没得聊。

贺小凉遥遥望去,自叹不如。

无关境界差距,无关辈分差距,而在于那位年纪轻轻的师叔早早走到了大道远处,让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就会自惭形秽。

在街边酒肆买过一壶酒,魏晋倒了些在手心,那头白色毛驴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得飞快。好在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别说毛驴喝酒了,就算是毛驴开口说话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魏晋缩回手,开始自己喝着酒,离开酒肆,漫无目的地随意行走,毛驴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

走出那座位于神诰宗山脚的城镇后,从来只把自己当江湖人的魏晋依然不愿御剑飞行,只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坐在毛驴背上,任由它驮着自己随意逛荡。

山山水水,重重复复,最后来到了南涧国的国都丰阳。魏晋如常人一样,在城门口递交了关牒,这才得以牵驴入城。

满身酒气的魏晋使劲想了想,记得自己在丰阳有个对脾气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过一场结伴游历,那人好像说过自己是丰阳城内一个大门派雄风帮的掌门之子,魏晋便问路去往那个门派。魏晋记得当时那人还自嘲来着,说他祖上真没学问,取了这么个不讲究的帮派名称。魏晋就安慰他,说东宝瓶洲南边有个很大的仙家府邸,传承千年,底蕴深厚,雄踞一方,势力堪比一国,却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名字,叫无敌神拳帮,那才叫可怜,每逢盛会,神仙扎堆,门下弟子个个觉得了无生趣。

魏晋缓缓前行,街旁有个算命摊子,一个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年轻道人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个流着鼻涕、手里拿着葫芦的小孩说教:“这个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那些与人为善、愿意吃亏的好人是傻子。”

他加重语气道:“其实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无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龙出洞的两条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后舔了口葫芦。

年轻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说正事呢,吃什么葫芦。”

孩子依然无动于衷,歪着脑袋吃葫芦。

年轻道人语重心长道:“唉,你这崽子,真是没有慧根,贫道好心好意帮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邻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贫道都不收你铜钱了,这还不够仗义?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葫芦而已,值得了几文钱?还比不上一个未来媳妇?”

一直木讷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当我傻啊。”

然后他就转身一摇一摆蹦跳离开,嘴上嚷嚷:“吃葫芦喽!”

年轻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晋一笑而过,猛然间又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装束,有些犹豫不决。

那道人已经开口笑道:“既然有缘,何不相见?”

魏晋牵驴而走。

年轻道人可怜兮兮道:“日子难熬,这南涧国的人咋一个个就这么精呢?民风也太不淳朴了!”他愤愤然坐回凳子,守着桌上的签筒,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太阳,脖子前后晃悠,头顶的道冠跟着晃荡,自言自语,“无聊啊真无聊。”

一个俊俏女子怯生生走来,鼓足勇气问道:“道长,能算姻缘吗?”

年轻道人赶紧摆正坐姿:“绝对能算,不是好签贫道不收钱!”

妙龄女子愣了愣,然后转头就走,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坑钱嘛,肯定是个臭不要脸的江湖骗子。想来也是,咱们南涧国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该贪图小便宜。姻缘多大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屏风巷那边找真正的道士算卦,价格贵就贵一些,总好过被人骗。她随之有些郁闷,那骗子其实长得挺好看啊,怎么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

年轻道人双手使劲揉脸,颓然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报应不爽啊。”

最后他叹了口气:“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开诚布公了,贫道自然不会欺人太甚。”

“收摊了收摊了。”他念叨着,就忙碌了起来,默念,“那咱们就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只是他很快就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难。”

大骊南方边境,风雪呼啸,一大两小行走于一条峡谷之中。

陈平安走桩艰辛,为了保持走桩的一气呵成,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次呼吸之间,都像是无数刀子蹿入了七窍,使得他的脸色有些发青。

背着大书箱的粉裙女童道:“老爷,小心适得其反啊。书上说欲速则不达,老爷今天走桩已经比平时多出很长时间了。”

陈平安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否则积蓄起来的那口气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后边,喊道:“傻妞儿。”

粉裙女童扭头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还偷偷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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